消失的“功夫”

下限

拥有近三十年动作指导经验的林峰没有想到，自己十七年前拍摄的一组镜头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归大众视野——2006年播出的电视剧《神雕侠侣》中，由刘亦菲饰演的小龙女与师姐李莫愁在峡谷底对决，小龙女一身白衣，借力空中四散的纸伞纵跃而上，竖一字马踏伞立定，身后，一挂飞瀑自悬崖坠下。

这段在当年因特效使用和演员飘逸身法招致争议的表演，被B站Up主剪辑进刘亦菲版小龙女的打戏特辑，两个月累积了115万余点击量;同时，在一篇“10万+”的自媒体文章中，它和其他几部经典武侠影视作品的打戏片段并列，成了网友们认定的“优秀案例”，其反面对照组，是近两年来几部引发热议的新武侠题材影视剧。

林峰收到朋友转发来的这篇文章，并循声去视频网站上看了些新剧。他尝试着打开弹幕，很快，屏幕就被“吐槽”塞满了。“这动作就离谱。”“武术指导是没吃饭吗？”“刷新武侠剧下限……”

还有人说，要“武术指导出来走两步，和他聊聊”。自己从事多年的职业成了众矢之的，林峰的表情有些复杂。

成色尚佳的动作镜头如何拍摄，执行时有多少难题？林峰都很清楚。他在1991年以“武替”身份入行，给扮演黄飞鸿的李连杰做替身，很快当上了武术指导，并尝试转型导演。

拍《神雕侠侣》时，林峰是第三摄制组导演，已经能独当一面，峡谷决战那场戏是他带团队“攻坚”一个半月的成果——实地拍摄前，动作导演、武术指导和威亚师等部门要共同商讨拍摄计划、设计动作创新;勘景时，需专业登山队员勘察地质地貌、考量方案可行性。因取景地在一处狭窄山涧，背靠悬崖，吊车无法进入，单在山头之间搭设支撑威亚的“过江龙”（空中轨道），特技组就花去了整一周时间。

有舞蹈功底的刘亦菲，在筹备期需专门训练动作，正式开拍后，还要连吊十余天威亚，才能最终完成整段拍摄。而这场剧情剪进正片后时长四分钟，打斗部分仅两分三十秒。

这样的拍摄方式在今天很难重现，首先是近年来不断被压缩的制作周期。“非常紧张。我曾听说一部四十集的戏，大概要拍四五个月，但主要演员才给三四十天。”林峰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怎么能完成！能完成什么？”

在拍摄“98版”《水浒传》和央视版《天龙八部》时，林峰记得，没有武术基础的演员想要在镜头前动作“不露怯”，“至少有两到三个月时间让演员跟武指、动作演员，一起练习剧中人物需要的动作。”但现在，除了好的电影项目尚能保证较长制作时间，充足的拍摄周期对其余影视项目来说，更像是一种奢侈品。

除去不断蒸发的制作周期，还有另一重隐患正在“蚀空”武侠类影视作品的地基。“功夫是难的了，现在确实是难的。”谈及动作片拍摄，资深导演陈嘉上接连叹了好几回“难”。

身为蜚声海外的功夫片《精武英雄》导演，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陈嘉上先后拍摄了一系列经典的动作电影，与李连杰、洪金宝、甄子丹、赵文卓等功夫巨星合作过。他也是武术爱好者，个人微博上常转发的内容就与中国传统武术和各类兵器相关。

拍一部专讲冷兵器的动作电影，是陈嘉上持续多年的念想，也是他对“功夫片仅有的一点遗憾”。但当他想去了却这桩夙愿时，却发现：“最难的是演员不够，真懂打的人太少了。”

想拍“真正的剑法”对战，但“现在没多少人懂剑法”，陈嘉上便找到对此颇有研究、当时尚在人世的武术家刘家良，对方是香港影坛武打片扛鼎人物，也是“刘家班”创始人，却告诉他：难拍，很难。“为什么？因为演员打不了。他的拍法是十几招连续拍，今天的演员能打三招已经很好了。”

不光是档期紧张的主演，现在就连专业“武替”也难完成这样的拍摄。有从业者粗略估算过，内地活跃的武术演员，男性不过几百人，女性更少，寥寥数十位，其中良莠不齐。

62岁的陈嘉上见证过香港动作电影红火时，人才辈出的武术演员拿着高于常人数倍的薪酬，下班后纵情赌钱买马的鎏金岁月，但时代变了。今天，功夫片式微，“武行”辛苦但收入菲薄，其他成名机会又太多，“谁愿这么苦，来练武术啊”？

拥有天赋的“好苗子”变得更稀缺。这些年，陈嘉上在片场看到“武行”里有表现不错的年轻人，会特意挑他们出来扮演一些露脸的角色，“让他们多点满足感，能留下来”。

“现在没有武侠了”

能超预期完成武术指导动作设计的演员，在今天并不算多，但女“打星”周小飞，肯定能算一个。她最为惊艳的一次出场，是在2013年上映的电影《一代宗师》中——1936年，南拳宗师叶问临阵受命与北派魁首宫宝森“搭手”，武林同道在佛山著名销魂窟“金楼”为二人摆下豪宴。

叶问初入门，由周小飞饰演、通晓“八卦掌”的京班三姐，便踏着一室妆金砌玉的光影自楼梯跃下。她描入鬓柳叶眉，着立领斜襟长袄，足下金莲“一掰一扣”，手头运掌如刀，直取叶问要害。

除去扮演三姐，周小飞也是女主角章子怡的武术替身，雪中游身走步、火车站夜挫马三，宫二小姐叶底藏花的六十四手背后，也藏有她的影子。

进入影视行业之前，周小飞是“武英级”运动员（中国武术运动员最高等级），她五岁开始学武，拿过全国武术锦标赛的拳、枪、剑冠军，担任过江苏武术队、解放军八一武术队的队长。

即便功底深厚如此，接拍《一代宗师》的四年里，周小飞也需遍访名师，学习各派招数，并特训八个月。练八卦掌要学基本步法“趟泥步”，她走了二十天，教授师傅还感慨时间太短，“他们一般要走三年”。

单凭训练和求学的水磨功夫，远不够完成银幕上最终呈现的精彩打斗。拍摄《一代宗师》前，导演王家卫历时三年，寻访多位宗师积累案头素材;为最大程度艺术呈现形意拳、八卦掌和咏春等拳种特色，资深武术指导袁和平参考了大量影像资料，还集合不同流派拳师为顾问，一同切磋动作设计。

影片中，北拳大家宫宝森所用的“八卦掌”，参考其创作原型，本应是东北尹派八卦掌，其出拳时四指并拢，拇指收在手心，别称“牛舌掌”。但考虑观众接受度和视觉效果，导演组最终采用的是更为人熟知的“龙爪掌”，掌型虎口圆撑，食指指天，拇指横开。

配合不同人物形象和拍摄方式，这种融合革新在影片中随处可见——同为“八卦掌”，“风尘奇女子”三姐出手时臂伸如蛇，妖娆中挟着狠辣;而宫二的招式疏朗开阔，自有种清正风流的意态。

电影上映次年，在第3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上斩获了包含“最佳动作指导”在内的十二项大奖。时任金像奖主席的陈嘉上回应媒体时称，《一代宗师》是非常难得的作品，奖项代表香港电影界对这部电影的工作人员创作态度的敬佩和推崇。

“它对全世界说，搞文艺片的王家卫，也把自己的焦点放进武打这个部分。而且他懂（武学）的，你知道这里头用了多少专家？（王家卫和袁和平）在追求武侠的时候，梁朝伟他们学得多苦。”陈嘉上强调道。

《一代宗师》的横空出世，在武侠与功夫片已趋式微的影视时代划开了一隙天光，但对多数从业者来说，这道光能照亮的地方始终有限。

“我觉得现在没有武侠了。”林峰在2017年担任奇幻动作电影《狄仁杰之四大天王》的动作指导，曾和导演徐克探讨过“武侠何处去”这一话题。

林峰觉得，武侠是一种侠义精神，影视创作是用武术动作来包装人物，使其形象圆满，再回归故事中去演绎这种精神，但“他首先要懂武，而这个武，必须要真的做功夫”。

达到这一标准并不容易。“现在‘武行’不像我们那时候，片场问，‘这个功夫谁能来？’可能底下一票人都举手了。这会儿，（武术指导）说，‘你来？’‘我今天不太舒服’‘你来？’”林峰一揣手，把脖子缩进衣领，眼神飘忽，模仿着他见过的一些年轻人：“就变成这种状态了。”

林峰入行时，适逢香港“成家班”“洪家班”“刘家班”“袁家班”四大动作特技班底竞争白热化。那时，大家觉得当“武行”光荣，憋着劲“搏命”创新，动作再难也总有人尝试，往往一场戏拍完，导演喊的不是“收工”，而是“救命”。

随着行业制作水平提升，这种高危模式不再适用。动作戏标准低了，拍摄需求却并未减少。常驻横店的外围“武行”，开工机会多时，会在几个剧组间穿梭，今天拍刑侦片，明天就进了古装剧组，再下一个却是都市剧。“所以，他们怎么会对动作类型有那么强烈的认知呢？”林峰反问道。

武术指导们的创作风格，在2010年前后也发生了变化——林峰当年参与拍摄的《神雕侠侣》，为追求浪漫风格采用的升格拍摄和空中威亚，演变成了席卷一切的浪潮。

“大家都觉得武侠也好，仙侠也好，魔幻也好，只要飞起来就好看了。因为观众就要看这个。”不论题材，不管人物，“用一秒120格来拍，（演员）从山上一路迎着镜头慢动作飘下来，完全没有着力点，也不遵循物理原理”。林峰自己合作的武术指导，有时也会“跑偏”，“动作‘哗’一下就飞了，跟剧的整体风格就完全不同了，我还要把他们的想法和一些动作设计给拉回来一下”。

趋于一统的拍摄手法成了强力胶水，将武侠、传奇或是魔幻元素黏合成一个风格模糊的“玄幻”题材，“都是威亚起来，飞、飘……一掌打出后，一股特效光、特效风过去了，也不需要你真正会那些动作招式”。加上后期制作时间紧张，“就演变成‘五毛钱特效’又来了”。

近十余年，林峰有了很多独立执导作品的机会，却甚少接拍玄幻题材。“跟我的价值观不是那么契合。”转型导演后，他更希望能通过把控戏的内核、展现形式以及动作编排，去传递更多东西：“尝试着把武侠传承下去。”

尽管很多时候市场并不认可，但林峰也自有坚持：“因为武侠只有中国有，我们不能把这种传承给丢了。”

“yellowface”与中国功夫

2008年后，陈嘉上将工作重心转向内地。他定义自己为“实验派”导演，操盘了包括网剧在内的各种新鲜项目。聊到影视创作的动作设计，他反倒觉得：“现在能拍到过去水平的（影片）很多，甚至一些‘网大’里的打斗都很好看。”不过他也承认：“它们只是不是功夫而已。”

功夫，是陈嘉上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于他而言，更趋向于一种精神符号，其后站立着一位他敬重的前辈：功夫巨星李小龙。陈嘉上是李小龙迷，但他知道：“现在这代人很难理解我们那一代人对李小龙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