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青铜神树与古蜀宇宙观

三星堆考古发现举世瞩目。如果说三星堆青铜造像群表现的是古蜀王国盛大的祭祀活动场面，那么三星堆青铜神树展示的就是古代蜀人神奇的宇宙观念了。

无论是在中国考古史上，或是在世界各地载入史册的重大考古发现中，三星堆古蜀遗址二号坑出土的Ⅰ号大型青铜神树，都称得上是极其奇妙的器物。它是那样的匪夷所思而又宏伟壮观，无论是其穹隆形的底座，或是三层九枝上神奇的花果和立鸟，以及树干上那条奇异的神龙，都显示出某种浓郁的象征意义，使人情不自禁地惊讶和赞叹。当我们面对青铜神树仔细观赏的时候，震撼和惊叹之后常会引起这样的思考：古代蜀人采用极其高超的青铜工艺和造型艺术技巧，铸造的这件充满了神奇想象力的青铜神树，究竟有什么作用呢？

在我国古籍中有关神树的记述，大都是和神话传说密切联系在一起的。神树被描述成极其神奇的植物，是日月出没的场所和沟通宇宙的象征。东方的扶桑，中央的建木和西方的若木，便是古代传说中三棵这样的神树。

关于扶桑，《山海经·海外东经》说：“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山海经·大荒东经》也有一段记述：“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又说“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可知扶桑又名扶木，是古代传说中生长在东极的一棵太阳神树，是每天早晨太阳神鸟升起准备飞翔时盘桓的地方。我国上古神话传说，天上的太阳共有十个，都是帝俊与羲和的儿子，扶桑下面的汤谷就是羲和浴日的场所。《山海经·大荒南经》对此有一段记述：“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之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羲和所生的十个太阳，每天是轮流升起的，每当一个太阳由东向西运行的时候，其余九个太阳就栖息在扶桑的树枝上。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富有想象力的太阳神话了，同时也充分显示了中国古代先民关于树与鸟的神奇联想。

关于若木，《山海经·大荒北经》说：“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灰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山海经·海内经》说：“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据《文选·月赋》注引古本《山海经》称若木为“日之所入处”。又据《淮南子·地形训》所说：“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水经注》卷三十六引用古本记载称若木是“生昆仑山西附西极”的一棵神树。通过这些记述，可以知道传说中若木生长的地点是在遥远的西方，是西极的一棵太阳神树，为日入之处，是太阳下山的地方，可以说与太阳神话同样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初学记》卷一引《淮南子·天文训》对此有一段描述：“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之上，爰始将行，是谓朏明”，经一天的运行之后，“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也就是说，每天早晨太阳从东方扶桑神树上升起，到了晚上太阳便落在西方若木神树上，表现了东方神话系统中关于太阳神树的丰富想象。

关于建木，《山海经》中亦有几处神奇的记述。《山海经·海内经》说：“南海之内，黑水青水之间……有九丘，以水络之……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皞爰过，黄帝所为。”可知传说中的建木是一棵盘根错节极其茂盛的通天神树，它拔地而起，直上九霄，长满了层层叠叠的果实和树叶。这棵奇异的通天神树究竟有多高？只能用想象来形容了。这里所说的大皞，也就是伏羲，是先民们传说中的上古帝王。黄帝是我们比较熟悉的一位上古伟大人物，是新石器时代中华民族的部落联盟领袖，也是东方神话传说中的宇宙最高统治者。《山海经·海内经》说建木是“黄帝所为”，认为是宇宙最高统治者黄帝为先民们造作了这棵名为建木的通天神树，由此而更加充分显示了建木的非同凡响，在先民们心目中占有特殊的神圣地位。

建木这棵通天神树，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它究竟位于什么地方？是非常值得探讨的两个问题。《淮南子·地形训》对此有一段说明：“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这是汉代学者的一种解释。那么都广究竟指的是哪里呢？《山海经·海内经》对这个地方就有一段比较重要的记述：“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这段文字所详细描述的地方，地理环境的膏腴、气候的温润、五谷的丰饶、草木的茂盛和鸟兽的众多，与古代成都平原的情形是多么相似。值得提及的是，在不同的版本中，有的写作都广，有的则写作“广都”，可知都广也就是广都，指的是同一个地方。明代学者杨慎《山海经补注》中认为：“黑水广都，今之成都也。”根据《华阳国志·蜀志》记载，汉武帝元朔二年（前127）在蜀郡设置了广都县，明代曹学佺《蜀中名胜记》中说广都县在成都附近的双流县境内，而古蜀时代的瞿上城也在这个范围内。这绝非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而是透露了古代蜀人与《山海经》中都广之野建木神树的特殊关系。

著名学者蒙文通先生曾对《山海经》作过深入的考证和研究，认为“《海内经》四篇所说的‘天下之中’是指今四川西部地区”，“都广即是广都，今四川双流县，在四川西部”，“《大荒经》以下五篇也是以四川西部为‘天下之中’”，讲述的都“属西南文化系统”。这里还应提到《太平御览》引《蜀王本纪》中的一段话：“蜀王本治广都樊乡，徙居成都”。说明广都不仅是古蜀蚕丛、杜宇的瞿上城所在之地，也是开明王朝前期建都的地方。而称为建木的通天神树，就出自于古蜀王国的都广之野。至于《海内经》所说的九丘，很可能是古蜀时代与蜀族结盟的西南各部族所居之处的写照，显示了他们不同的族别，同时又说明了这些部族同蜀族一样，都与建木通天神树有着特殊的密切关系。

古人传说中，建木这棵通天神树的用途，《淮南子·地形训》中所言“众帝所自上下”的意思是很清楚的，众帝就是众神，“所自上下”也就是上下天庭的场所。传说中的众神或者仙人，以及具有人神交往法力的巫师们，就是通过建木而往来于天上人间。由此可知建木并不是一棵简单的神树，而是一座神奇的天梯。《山海经》中讲述了许多奇异的神树，而众多神树中作为天梯象征的，只有位于天地之中的建木这棵通天神树。此外，根据《山海经》中的记述，传说昆仑也是一座可以通往神界的天梯，灵山也是群巫们往来于神人之间的天梯。这也显示了上古神话传说的一个特色，登天亦必循阶而登，所以便有了天梯的神奇想象，不像后来发展了的神话传说中神仙可以腾云驾雾翱翔云天那么任意。从神话考古和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看，这种将昆仑、灵山、建木作为众神与群巫往来于天上人间之天梯的神话传说，不仅反映了上古时代对世界与宇宙的认识和理解，也充分显示了先民们的自然崇拜观念。

在世界其他民族的神话传说中，也有天梯的想象。西亚两河流域的古代巴比伦人，曾企望建造一座通天神塔，《圣经》中就记述了这个神奇故事，称之为“巴比大塔”。西方著名学者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中则记述了一个“杰克和豆秆”的故事，说一棵豆子一个劲儿地长，一直长入了云霄，直达天堂，主人公顺着豆秆爬了上去，发现上面是另一个新奇的世界。如果说“巴比大塔”是被基督教中的上帝阻挠而未能建成的通天神塔，那么“杰克和豆秆”则成功地实现了登上天堂的梦想。世界东方的建木与世界西方的豆秆，都展示了以自然树木植物为天梯的丰富想象力。

三星堆青铜神树显然是一棵具有复合特征的通天神树，它不仅是神话传说中扶桑与若木的象征，而且也是天地之中建木的生动写照。古代蜀人制作的这棵具有丰富象征含义的青铜神树，也可以说是古代蜀人神树崇拜观念的一种形象体现。在古代蜀人的心目中，这个世界是非常广阔的，水土丰茂的成都平原和繁荣昌盛的古蜀王国是他们世俗生活的中心，将王国之外视为遥远的周边区域，而在这个世俗世界之上他们认为还有一个未知的神灵们居住的天上世界。所以想象力极其丰富的古代蜀人便设想了一棵通天神树，作为沟通地上世俗世界与天上虚幻世界的天梯。古代蜀人又将通天神树的奇异想象和盛行于东方世界的太阳神话结合在一起，运用高超的雕塑造型艺术和娴熟的青铜铸造技术，通过铸造得极其精美而又神奇无比的青铜神树，将其形象而生动地表现出来，这无疑是古代蜀人的一大创造。

这棵具有复合特征和丰富内涵的青铜神树，在古代蜀人的精神世界里，显然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根据三星堆考古发现所揭示的古蜀祭祀活动，在由众多的青铜铸像表现的盛大祭祀场面中，这棵青铜神树很可能摆放在中央最显著的地方，作为沟通人神往来的重要体现。正因为有了这棵青铜神树，古代蜀人便拥有了一种精神追求和信仰崇拜的象征。

在以后漫长的历史岁月里，古代蜀人的这种精神追求和信仰崇拜，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古代蜀人希望有一座登天之梯，能和众神们往来，而众神们居住的天堂是一个长生不老的美妙世界，从而促使了昆仑仙话的滥觞与流行。后来道教也吸纳并发扬了这些观念。

如果我们作更深入的探讨，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也可以说是古蜀时代的一棵宇宙树。我们知道，在科学尚不发达的古代，先民们通常认为天圆地方，大地是向东南西北延伸的平面，天空好像穹隆形的圆盖，这是先民们对世界和宇宙的一种朴素的认识。在古代蜀人的宇宙观中，这种朴素的认识尤其突出，富于想象力的古蜀能工巧匠特地铸造了青铜神树，作为顶天立地宇宙树的象征，从而对这种朴素认识做了极为生动而形象的展示。在古印度和古埃及，以及早期美索不达米亚等地区，也都有宇宙树的信仰和神话传说。在北欧的神话中，整个宇宙是以一棵通天入地的巨树为中心发展而成的。而在古代中国，《山海经》中记述的建木，也堪称是一棵典型的通天宇宙树。首先是它的庞大，其次是它上通天庭，再者是它位于“天地之中”。这些都充分显示了古代蜀人对宇宙与世界的认识和想象，也可以说是古代蜀人精神观念的一种体现和张扬。

这里还应说一下三星堆二号坑出土Ⅱ号青铜神树底座上的群巫，全都呈跪姿祈祷状，似乎说明了他们的身份不是神灵而是凡人，但又不同于普通凡人，他们是神灵和凡人之间能起到特殊作用的媒介。在造型风格上，同三星堆出土的青铜造像群完全一致，是典型的古蜀国群巫形象。这说明了古代蜀人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具有相当浓郁的巫的成分，或者说古代蜀人关于群巫的想象在他们对天地万物的认识理解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古蜀时代的原始巫术大概就是这样产生并日渐盛行的。正是由于这种原始巫术，而使古代蜀人的宇宙观显示出了诡异神奇的特色。

总之，三星堆出土的大型青铜神树，不仅显示了古代蜀人对现实世界的认识，也表达了古代蜀人对虚幻世界的想象。它是古蜀王国盛大祭祀活动中的通天神树，也是古代蜀人将远古神话传说变为形象之物的宇宙树。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根据文献考证和出土资料的印证，《山海经》中许多神话传说显示的南方地域特色说明，通天神树的传说很可能肇始于古蜀，然后才流传到其他地区。迄今为止，我们尚未在其他区域文明的同时期考古发掘中发现有类似的青铜神树，这也说明了青铜神树是古蜀神话传说的独特产物，是具有浓郁古蜀特色的崇拜象征。

结合文献记载和考古资料看，古蜀时代的灿烂文化曾对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产生过重要而深远的影响。考古工作者在川滇走廊上的四川盐源境内，对战国至西汉初的土坑墓和石棺进行清理发掘时，出土了一些人兽纹青铜枝形器，便是三星堆青铜神树崇拜观念流传到这里部族中的反映。汉代在四川等地区曾广泛流行的摇钱树，显然也是以三星堆青铜神树为代表的古蜀通天神树观念的流传与影响和演变。

三星堆青铜神树的影响，当然不仅仅限于巴、蜀和西南地区，也流传到了中原，1969年河南济源西汉晚期墓中出土有一座陶制的树木，就显示了古蜀通天神树观念的影响和演变，可谓是三星堆青铜神树历经商周春秋之后在汉代中原地区的流风余韵。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