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田间到舌尖,从救荒到小康:漫谈《齐民要术》
作者: 钟彦亮
大型文化节目《典籍里的中国》第二季,精选《永乐大典》《汉书》《礼记》《诗经》《越绝书》《文心雕龙》《齐民要术》《水经注》《说文解字》《茶经》等经典典籍,全面展现中华典籍之美。继《永乐大典》《汉书》《礼记》《诗经》《文心雕龙》《越绝书》《水经注》《说文解字》之后,让我们来一起了解《齐民要术》。
在网络游戏世界,我们常常会痴迷于开荒种菜,以至于诞生“种菜流”玩法;生活中,只要看见带点泥土的地方,无论是公用阳台,还是自家的小花盆、泡沫箱,总忍不住想往里种上点儿葱、姜、蒜或者其他什么;我国宇航员在太空种菜、维和官兵在非洲种菜、科考队员在南极种菜等新闻被接连报道,似乎更加印证了我们热爱种菜、擅长种菜的“天赋”—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我们种不了的。
中国自古以来是农业大国,国人骨子里仿佛就刻着“耕种基因”。我们很早便深刻认识到农业是百姓衣食之源、国家富强之基,古人云“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今天也常说“手里有粮,心中不慌”。所以我们历来高度重视农业生产经营,并将其中精华总结成为农书,北魏贾思勰撰著的《齐民要术》(以下简称《要术》),便是中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农学巨著。
“简历”是个谜:贾思勰到底是谁
贾思勰,谜一般的人,不仅史书没有他的传记,而且其他文献均无只言片语提起过他。目前我们掌握他的确切史料,只有《要术》宋刻残本及明清各本卷首的作者署名,均题作“后魏高阳太守贾思勰撰”,但就算是这区区十个字,依然存在很大争议。
“后魏”便是“北魏”,这点倒没什么疑问。问题出在高阳,这是因为北魏有两个高阳郡,《魏书·地形志》载,一个是瀛洲高阳郡(今河北高阳),另一个是青州高阳郡(今山东淄博)。贾思勰究竟在哪个高阳郡任职太守,从古至今,学者们做了不少细致考证,“河北说”与“山东说”也各有支持者,只是如今认为他曾是青州高阳郡太守的,逐渐占了上风。
所幸,贾思勰在《要术》中透露了他“朋友圈”的情况,提起了与他同时代的三个人,分别是皇甫吏部、元仆射和刘仁之。其中,刘仁之最值得我们关注,他名姓清楚,《魏书》有传,为进一步了解贾思勰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关键线索。
贾思勰是在《齐民要术·种谷》中提起刘仁之,夸赞“西兖州刺史刘仁之,老成懿德”,并介绍他以“区田法”耕种的成功经验。然而《魏书·刘仁之传》却说他“外示长者,内怀矫诈”,刘仁之表里不一,暂且不论,传中又说他与冯元兴交好。检《冯元兴传》,冯元兴为太子侍读时,曾与太子侍讲贾思伯一起教授年幼的孝明帝元诩读书。而《贾思伯传》中,不仅称贾思伯“与(冯)元兴同事,大相友昵”,还提到贾思伯有个弟弟叫贾思同。
如此顺藤摸瓜之下,我们不禁大胆推测:既然贾思勰认识刘仁之,而刘仁之与冯元兴交好,冯元兴又与贾思伯相善,并且思伯、思同与思勰的姓氏相同、名字相近,似乎同为贾姓的“思”字辈,那么思勰是否与思伯、思同之间有亲属关系,并借着思伯的关系网认识到刘仁之?
在没有其他更多史料支撑的前提下,根据上述推测并结合书中贾思勰对山东风物的熟悉,很多人推测思勰与思伯、思同之间为同乡、同族、同宗、同辈的堂兄弟可能性很大。又因贾思伯本传说他是“齐郡益都人”(今山东寿光),所以我们便顺着把思勰的籍贯系在齐郡益都。这就是为什么在一般的介绍资料甚至历史课本中,会把贾思勰写成是山东寿光人的主要原因了。同时,这也是为什么在《典籍里的中国》里,有关《齐民要术》的表演中,会出现“贾思伯”这一角色的缘故了。
当然,有人认为贾思勰即贾思同(见栾调甫《〈齐民要术〉考证·〈齐民要术〉作者考》),也有人认为贾思勰是《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中一个叫贾勰的人(见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齐民要术》引述吴检斋先生的说法),等等。
总之,如何写贾思勰的“简历”,这个农学史上的大难题,有待新的史料出现,方可有望得到解决。
资生必备:《要术》是一部怎么样的书
虽然贾思勰谜团重重,但不妨碍我们阅读《要术》。书名《齐民要术》,“齐民”犹言“平民”,意思是平民百姓;“要术”,字面意思是重要方法,这里特指谋生的重要方法,合起来的意思便是平民百姓谋生的重要方法。
《要术》何时成书?目前通行说法是公元六世纪三四十年代。不过在《四库提要辨证·齐民要术》中,余嘉锡先生同意吴检斋(吴承仕)先生“思勰著书,疑在梁武之末,当东魏武定末”的观点,称赞其说“详密可信”。照此说法,《要术》成书时间最晚要去到六世纪四五十年代。笔者读了吴先生考证,确感精彩,限于篇幅,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参看,在此不多加介绍。
《要术》全书十卷,九十二篇,十一万五千余字,书中主要反映黄河中下游地区的农业生产经营情况,书中常说的“中国”,指的便是该区域。由于贾思勰未曾涉足南方,也没有去过漠北,书中提到的“漠北寒乡之羊”和南方作物,只是举例补充,并不在本书重点描述的范围之内。
《要术》基本内容与结构安排,则紧扣百姓生产生活。贾思勰在自序中介绍说:“起自耕农,终于醯醢(xīhǎi),资生之业,靡不毕书。”
所谓“起自耕农”,这是因为农业中以农作物的耕种最为基础,所以书中卷一、卷二先讲耕田、收种等农事基本功及常见的水稻、旱稻等谷物作物的种植方法。
膳食以谷物为主,同时应多吃果蔬。《要术》按照从草本植物到木本植物的顺序,接着讲蔬菜和果子。卷三讲种菜,包括葵、葱、韭、蒜等;卷四讲种果树,包括枣树、桃树、李树、梅树等;卷五再顺着讲种植具有其他经济价值的树木,包括桑树(可养蚕)、榆树(可做木器)、杨树(可造房子)等。在讲完谷物、果蔬和林木等植物种植后,卷六便开始讲动物养殖,包括牛、马、驴、骡、羊、猪、鸡、鸭、鹅、鱼等古代农村常见的动物。
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不仅可以将富余的粮食加工成为农副产品,还能吃上满满一桌盛宴呢!所以卷七、八、九便讲酒、醋、酱、糖等农副产品的制作以及各种荤素菜肴的烹饪,这便是“终于醯醢”了(醯是醋,醢是肉酱,醯醢泛指调味料)。
卷十则补充记载“五谷、果蓏(luǒ)、菜茹非中国物产者”,即我国南方热带、亚热带植物。虽然贾思勰说“聊以存其名目,记其怪异耳”,但由于他引用的文献几乎都失传了,所以这卷特别具有农史价值,被誉为我国最早的“南方植物志”。
同时,《要术》尤其注重记载救荒作物,倘若某种作物能救饥赈贫,那么贾思勰在介绍完它的基本情况后,必定会强调其救荒作用,有时甚至会激烈批评不重视救荒作物的现象,如:
芋可以救饥馑,度凶年。今中国多不以此为意。后生有耳目所不闻见者,及水、旱、风、虫、霜、雹之灾,便能饿死满道,白骨交横。知而不种,坐致泯灭,悲夫!人君者,安可不督课之哉!
此外,《要术》还有部分内容是讲农业致富,集中体现在《货殖》并散见于其他篇章中。
综上所述,《要术》在内容上不仅重视救荒作物,而且囊括了农业生产经营中农、林、牧、渔、副所有门类;在结构上“起自耕农,终于醯醢”,符合农业活动中从农作物到农产品的全过程,可谓规模宏大,内容丰富,编排合理。所以正如他所说“资生之业,靡不毕书”,帮助百姓谋生的重要方法,无不写在书中了,因此《要术》也被誉为是“中国古代农业百科全书”。
《要术》用百姓话讲谋生事,全书语言几乎没有南北朝时期常见的骈四俪六,反而通俗易懂,童子能解。贾思勰说:“鄙意晓示家童,未敢闻之有识,故丁宁周至,言提其耳,每事指斥,不尚浮辞。览者无或嗤焉。”
《要术》材料来源丰富,主要是四个方面:“采捃经传,爰及歌谣,询之老成,验之行事。”
采捃经传。摘录古书中有关农业生产经营的资料,以确保来源的权威。据统计,《要术》引书中,有书名可考的有160余种,无书名可考的不下几十种。明代胡震亨称赞道:“此特农家书耳……乃援引史、传、杂记,不下百余种,方言奇字,难复尽通,腹中似有数千卷书者。”
爰及歌谣。连带收集农谚农谣。书中收集三十多条农谚农谣,如“湿耕泽锄,不如归去”“左右通锄,一万余株”等,均为百姓在长期农业生产中总结的精华,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很强的指导作用。
询之老成。向富有农业生产经验的老农或在生产上具有一技之长的前辈请教,吸收他们宝贵经验,如书中记有皇甫吏部和元仆射酿酒的“家法”。
验之行事。贾思勰亲自观察或亲身实践。如他发现并州产的豌豆种至井陉口以东,太行山以东的谷子种至山西壶关、上党,均“苗而无实”,就是徒长茎叶而不结实,“皆余目所亲见,非信传疑”。
除去“采捃经传”,其他材料均源于百姓(包括贾思勰自己)的实践经验,真实可信,可靠管用,所以此书受到历代百姓的信任和喜爱。
《要术》在中国农学文献中地位很高。虽然《要术》之前也有农书,如西汉氾胜之的《氾胜之》十八篇(即《氾胜之书》)、东汉崔寔的《四民月令》等,但大多都失传了,《要术》保存了它们部分片段,从辑佚情况来看,此前农书涵盖的农业范围远不及《要术》广大。而《要术》之后的四部大型农书,即元代《农桑辑要》、王祯《农书》,明代徐光启《农政全书》及清代《授时通考》,均受《要术》影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农桑辑要》便说“大致以《齐民要术》为蓝本”。因此《要术》不仅是中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农书,更是承前启后、影响最为深远的农书。
为民爱民:贾思勰为什么要写《要术》
如上所述,《要术》无论从宗旨、内容、结构、语言还是材料等方面,均来源于百姓、服务于百姓,贾思勰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接地气”的著作?我们从《要术》中他自述的两件事,便能知他良苦用心所在。
从社会背景看,贾思勰亲历“杜葛之乱”。北魏孝昌元年(525),杜洛周、葛荣等人不满北魏统治,相继起事,转战河北,烧杀掳掠;永安元年(528),二人先后兵败身死,史称“杜葛之乱”。
杜葛之乱沉重地打击了北魏的社会经济,导致连年饥荒,百姓食不果腹。贾思勰在《种桑柘》写道“故杜葛乱后,饥馑荐臻”,幸好黄河以北的百姓平时懂得储藏桑葚干,大户人家藏有百石,少的也有数十斛,百姓便靠着吃桑葚干活命,“数州之内,民死而生者,干椹之力也”。《魏书·崔孝暐传》也有类似的记载:孝庄帝初年(约528),崔孝暐担任赵郡(今河北赵县)太守,当地“罹经葛荣离乱之后,民户丧亡,六畜无遗,斗粟乃至数缣,民皆卖鬻儿女”。恰逢“夏椹大熟”,崔太守同样认识到桑葚是救荒作物,可以活命,便“劝民多收之”,以备不时之需;郡内没有耕牛,又“教其人种”,全力恢复农业生产。
两相合看之下,我们便知在杜葛之乱后,重视储藏救荒作物,教授百姓耕种技术,让生产生活尽快重回正轨,正是百姓所盼,社会所需,由此我们也能明白为何本书尤其强调救荒作物了;并且与崔孝暐不同的是,贾思勰还鼓励发展多种农业经营,甚至描绘“甘橘成,岁得绢数千匹”“养鱼,必大丰足,终天靡穷,斯亦无赀之利也”等因农而富的场景,让百姓务农信心更足,选择余地更大。
外因需要内因才能起到作用。从个人经历看,贾思勰曾有养羊失败的经历。他在《养羊》提到,自己养过二百头羊,但“一岁之中,饿死过半”,活着的大多满身疥疮、瘦弱疲倦,“与死不殊”,而且羊毛稀疏短浅、毫无光泽。最初他以为是自家不适合养羊,后来又怀疑遇上了瘟疫。经过多次反思后,才回过神来,仅仅是因为自己准备的饲料少了,导致羊群饿死、病弱,“乃饥饿所致,无他故也”。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惨痛的教训让他摸索出养羊的正确方法,并深刻体会到“三折肱为良医”“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的道理,感慨“世事略皆如此,安可不存意哉!”若百姓不懂务农方法,大概率会损失惨重,自己踩了坑,却想为别人指条路,存了这样的念头,所以贾思勰想教百姓正确的谋生方法。
假如说《要术》明线结构是从耕农至醯醢,那么暗线则是讲活命之本、谋生之道和富家之术,帮助百姓在乱世之中活下去,并以正确的方法吃得饱、吃得好和富起来,而这正是贾思勰撰著《要术》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