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千金之人命,传百代以医道:孙思邈与《千金要方》

作者: 钟彦亮

大型文化节目《典籍里的中国》第二季,精选《永乐大典》《汉书》《礼记》《诗经》《越绝书》《文心雕龙》《齐民要术》《水经注》《说文解字》《茶经》等经典典籍,全面展现中华典籍之美。继《永乐大典》《汉书》《礼记》《诗经》《文心雕龙》《越绝书》《水经注》《说文解字》《齐民要术》之后,让我们来一起了解《千金要方》。

说起唐代孙思邈所著的《备急千金要方》(以下简称《千金要方》),可千万别看它是部中医学著作,便下意识地以为它艰深晦涩,玄之又玄,于是将它束之高阁,其实它的“神奇”之处,我们可能早已领略一二了。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第十二回中写到,年少的张无忌为了要治好常遇春所中的截心掌之伤,便翻阅蝶谷医仙胡青牛家中所藏的诸般医书,希望能找到疗伤之法,其中便有孙思邈《千金要方》《千金翼方》。

而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在《神雕侠侣》第三十九回中,杨过与小龙女在分别十六年后,终于在绝情谷底重逢。十六年间,杨过已是“两鬓星星”,小龙女竟却“雪肤依然,花貌如昨”。随即旁白解释说,这些年小龙女谷底无事,便重新修习起古墓派玉女功“十二少、十二多”正反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所以朱颜未改,芳华如昔;而杨过虽然年纪比她小,但“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悄悄”,所以看上去反而显得比她要大。为了取信读者,金庸还煞有介事地详写了“十二少、十二多”要诀。但此诀却并非金庸原创,在《千金要方·养性方》中便有所记载,金庸不过是略作文字改动,就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玉女功了。

可见,金庸在武侠小说中想象的武学医术,尚且需取资于孙思邈和他的《千金要方》;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直面其人,一读其书,径直感受其中的神奇之处呢?

一、寿者:孙思邈活了多少岁

孙思邈,京兆华原人(今陕西铜川耀州区),本传见于《旧唐书·方伎传》《新唐书·隐逸传》(以下简称“两唐书”)中,两篇传记史实差别不大,仅是文字详略不同,不妨两相参看。

刚才我们提到,金庸以《养性方》为素材,编出古墓派“十二少、十二多”驻颜益寿的内功秘诀;更为有趣的是,历史上的孙思邈,还真是一位如假包换的高寿之人,很多人好奇他究竟活了多少岁。要回答这个问题,显然得知道他准确的生卒年。

他的卒年两唐书均无异议,《旧唐书》明确记载他于唐高宗永淳元年(682)去世。但他究竟生于何年,两唐书却兼存异说,自相矛盾。倘若我们用史书中不同材料推算,将会得出两个岁数:他活了一百五六十岁,或一百零二岁—两者之间,竟惊人地相差了约半个世纪。

哪个岁数更接近历史真实呢?我们一一道来。

先看一百五六十岁一说。两唐书均称,西魏、北周时期的名将独孤信为洛州总管时,便曾见过年幼的思邈,并称赞他为“圣童”。而在《周书》《北史》独孤信的本传中,均记载他仅在西魏大统三年(537)时“起为大都督”,并“率众与冯翊王元季海入洛阳”。(北周曾改都督诸州军事为总管,初唐在沿边重要地区设置总管,又改称都督,所以总管和都督实际上是一回事)换言之,独孤信为洛州总管并与思邈相遇,只能在537年;假如他们真的在这年碰过面,那么直到思邈卒年682年,期间已过去了146年;我们再算上当时思邈可能是一位十岁左右的幼童,那么他可能活了有一百五六十岁了。

再看一百零二岁一说。两唐书均称,名列初唐四杰的卢照邻,不幸身患风疾,痛不欲生。为了治病,他不仅拜思邈为师,还寄居在他家中。咸亨四年(673)—这年用干支纪年法表示,正是癸酉之年—唐高宗李治避暑九成宫,思邈陪同前往,卢照邻则独居养病,他见“庭前有病梨树”,不由得触物伤情,于是作《病梨树赋》以感怀身世。赋序上说“癸酉之岁,余卧病于长安光德坊之官舍……(思邈)自云开皇辛酉岁生,今年九十三矣”,《旧唐书》也照录了此说。卢照邻非常尊崇孙思邈,不太可能乱写他师父的自述,因此这条记载成为我们考证思邈生年的重要线索,但好巧不巧,问题又偏偏出在这条线索之上。

开皇(581—600),是隋文帝杨坚的年号名称,历时20年。假如用干支纪年法来表示这二十年,这二十年只有辛丑年,即开皇元年(581),期间并没有辛酉年;而在601年正月,杨坚改年号开皇为仁寿,此年正是辛酉年。卢照邻究竟记错了年号还是干支?很好办,验算一下就行,从仁寿元年到咸亨四年,只过去了73年;而从开皇元年到咸亨四年,正好过去了93年,与赋序的说法一致。所以卢照邻没有写错思邈的岁数,只是一时疏忽,将辛丑年写错成了辛酉年。也就是说,思邈正是出生于隋朝的建朝之年开皇元年。

思邈生卒年确定了,剩下就是简单的数学计算:从开皇元年(581)至永淳元年(682),共计一百零二年,所以思邈活了一百零二岁,与《新唐书》说他“年百余岁”若合符契。应该说,这个岁数更符合生活常识与历史事实。

我们之所以要厘清思邈的岁数,并非为了猎奇,而是为了求真,既然他生于隋朝开皇元年,那么两唐书记载他的三件事:被独孤信誉为“圣童”,在北周宣帝时隐居太白山,以生病为借口拒绝杨坚征召,并对身边的人说“后五十年,当有圣人出,吾方助之以济人”(五十年后,隋灭唐建),均发生在他出生之前,并不可信。史书这样写,可能是为了塑造思邈世外高人的形象以及论证唐朝建朝的“合法性”。

虽然上述三事均为虚妄,但还有一事或许真假参半。两唐书均称魏徵等人受诏编修齐、梁、陈、周、隋的史书,担心有所遗漏,便屡次咨询思邈,“思邈口以传授,有如目睹”,而卢照邻《病梨树赋》也说思邈“共语周齐间事,历历如眼见”。

北齐(550—577)和北周(557—581)为北朝最后两个对峙的朝代。577年,北周灭亡北齐,统一了北方;581年,杨坚受禅代周称帝,改国号为隋。孙思邈生于隋朝建朝之年,所以从时间上来看,他不仅完整经历了隋朝,而且在他二十岁加冠成人之时,北齐北周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四五十年前的王朝,年代离他很近,史事尚未湮没,所以他熟悉北齐、北周及隋朝的史事,大致是可信的。但史书并没有说他到过南方并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再往前且属于南朝的历史,如南齐、南梁及陈朝的史事,还说他有如目睹,这恐怕就要打个大大的问号了。

二、医者:孙思邈怎样度过一生

思邈一生不慕荣华,淡泊名利,唐太宗李世民和继任者高宗李治都很敬重他,分别赏赐过他爵位和官职,他都“固辞不受”;他选择将他的毕生精力,全都投入到学医术、为医者、撰医著和传医道当中。

当时,社会上有不少无良医生,他们“多行诡诈,倚傍圣教,而为欺给”,影响了医生形象,破坏了行医秩序。同时,由于隋唐时期科举制刚刚诞生,官场的大门几乎向所有人敞开,两相结合之下,所以“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多教子弟诵短文,构小策,以求出身之道”,而不是让子弟学那让“君子不齿”的医术。思邈自幼好学,聪颖过人,他“七岁就学,日诵千余言”,到了弱冠之年,便已“善谈庄、老及百家之说,兼好释典”。凭他的才学,读书应举,谋求一官半职,应非难事,那他为何还要在“咸耻医术之名”的社会环境中,踏上学医行医的荆棘之路呢?

机缘便是他小时候生过的一场大病,思邈回忆道:“幼遭风冷,屡造医门,汤药之资,罄尽家产。”倘若医术一事,“家家自学,人人自晓”,那么一旦染病,是不是就能自医医人,不再发生病人受病痛折磨而倾家荡产之事呢?念及此,思邈下定了学医的决心。

怎么学?在纵向上,他用心学习前人积累,攻读医书,至老未改,他自称“青衿之岁,高尚兹典;白首之年,未尝释卷”;在横向上,他虚心学习同时代良医的高超医术,“至于切脉诊候,采药合和,服饵节度,将息避慎,一事长于己者,不远千里伏膺取决”。并且由于思邈身处隋唐盛世,社会繁荣开放,中国与印度之间佛教交流活跃频繁,加上他“兼好释典”,所以他有条件、有兴趣了解并学习外来的印度医学,在《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中,便留下不少古印度医术的身影,如《要方》详载了“天竺国按摩”之法,《翼方》则收录了“服菖蒲方”“阿加陀药”等古印度医方。

如前文所述,思邈在弱冠之年,便已学贯三教百家,不仅如此,此时的他对医术已颇觉有悟。这位“小中医”便开始行医救人,“是以亲邻国中外有疾厄者,多所济益”。他在《千金要方》中就记录了不少医人自医的事迹,前者如“余尝为人撰门冬煎,此方治脚气大有验,病者须用之”(《风毒脚气》),“贞观初,有人久患羸瘦殆死,余处此方,一剂则瘥,如汤沃雪,所以录记之”(《肾脏方》),后者如“余平生数病痈疽,得效者皆即记之”(《痈疽方》),“余以正观三年七月十二日(正观即贞观),忽得此热毒痢,至十五日,命将欲绝,处此方药,入口即定”(《脾脏方》)。当年那个体弱多病、饱受风疾折磨的孩子,如今各路病魔不仅不能奈他何,他还能“反杀”它们个片甲不留。

在长年学医行医的生涯中,孙思邈也从青涩稚嫩的“小中医”逐渐成为经验丰富的“老中医”,他不仅逐步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医学体系,更是积累了大量临床实用医方,拥有了撰写医书的实力。我们知道,思邈生活在耻于学医的社会中,加上他幼年病苦,所以他心中不但十分怜惜、敬畏生命,始终怀揣着“志存救济”的强烈愿望,而且又“惜堕学之昏愚”,很担心医道后继无人。

而受这种护佑生命、传承医道的强大责任感驱使,据学者研究,思邈大约在永徽三年(652),以七十多岁的高龄撰成《千金要方》,后来担心有所遗漏,又撰《千金翼方》以作补充(翼有辅助的意思),所以这两部书可谓是“相因而作,相济为用”,是他一生医学精华的总结。

其实,人活一世,寿过百龄,得享天年,这固然很好,但人生的价值并不在于寿命的长短,更在于对他人、对社会所作贡献的大小;思邈令人敬佩之处,并非是他百余年的高寿,而是他在这百余年的岁月中坚持济世救人,并撰成《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不朽医著,为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财富。

三、两大系统:《千金要方》版本略说

《旧唐书》称“《千金方》三十卷”,但其实它的版本情况远比史书记载的要复杂,据余嘉锡先生《四库提要辨证》梳理,《千金要方》可大致分为两大版本系统。

早期传本系统。特点是内容未经宋臣整理,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千金要方》的原貌。这类版本包括北宋刻本,题为《新雕孙真人千金方》,仅存二十卷;日藏古抄本,题为《真本千金方》,这个版本来头不小,据说是遣唐使带回日本的,仅存第一卷。

通行本系统。北宋嘉祐二年(1057),宋仁宗在编修院设立了当时世界上最早的国家卫生出版机构—校正医书局,集中了大批精通医学的儒臣和医官,包括太子右赞善大夫高保衡、尚书都官员外郎孙奇、尚书司封郎中充秘阁校理林亿等人,专门负责整理历代重要医书,其中便有思邈的《千金要方》《千金翼方》。

而经林亿等人整理的《千金要方》,共三十卷,目录一卷,成为历代通行的版本,此版本在各种宋元刻本中均题作《备急千金要方》,这一书名也成为历代称呼此书的通名。此外,这书在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三中题作《千金备急药方》,在清代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三则简称为《千金要方》。

我们为什么要对《千金要方》版本情况稍作了解?

首先,医书不同于其他书,它关乎人命。清代藏书家黄丕烈指出,《千金要方》不同版本之间“非特文义增减”,而是“药名、分两、法制,殊有不合”。我们知道,无论中西医,医学治疗从来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病人的宝贵生命,可能往往仅因药物剂量大小不同,而有生死之分。由此可见,《千金要方》等医书版本不同,不能单纯看作文字差异,而应该视作安危之别,我们在阅读、研究和实践中不可不慎。

其次,版本不同还会影响我们释读书名。思邈在《千金要方》自序中强调“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故以为名也”,因此纵观所有书名,最能体现思邈珍视人命的“千金”一词,始终不变。至于通行本中“备急”二字,亦有依据,思邈见当时药方繁杂混乱,“忽遇仓猝,求检至难”,等查到药方,再做施救,人早就一命呜呼了。所以他“博采群经,删裁繁重,务在简易”,便于人们在紧急时刻,能迅速检索出药方救人,故称“备急”。如此看来,“备急”和“千金”一样,均传达出思邈护佑生命的医者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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