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修“德”路
作者: 王景琳 徐匋
进入“逍遥游”与“蝴蝶梦”的境界,摆脱生老病死以及各种世俗观念带给人精神上的沉重负担,坦然自在地度过一生,是庄子为所有愿意走上这条路的人描绘出的一幅美好图景。图景是庄子描绘出来的,但“路”还得靠人自己一步一步走。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任何人要想修炼到像《大宗师》中子舆、子祀等人那样坦然豁达地面对生死病变而不惊的地步,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根据每个人不同的生活经历以及对“道”领悟的个人资质,或长或短,或易或难,可以说是“修行在个人”。这个过程,庄子称之为“修德”。
庄子属于道家。“道家”本来是被称为“道德家”的。作为道家代表人物的老子与庄子,都不仅论“道”,也说“德”,而且“德”在其学说中所占的分量绝对不轻。现存老子《道德经》“道经”在前,“德经”在后,而马王堆出土的老子著作则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在庄子的思想体系中,“德”的地位虽不及“道”那么高,但庄子却把修“德”视为通往“道”的“桥梁”,是一条通往“道”的切实可行之路。后人给《庄子》内篇分章命名时专辟《德充符》一章,却没有一篇是专门论“道”的,可见“德”这个概念在庄子学说中的重要性。
一、此“德”非彼“德”
《庄子》内篇中,除了《养生主》一篇外,篇篇见“德”。如果扩展到33篇《庄子》的话,“德”字共出现了140余次。本来,“德”这个词并非庄子专属。从甲骨文中“德”字出现到庄子生活的年代,就个人修身来说,“德”主要指人的“品德”;就社会规范、行为准则来说,“德”指“道德”。品德与道德,二者既相互关联,又各有侧重。而《庄子》文中之“德”,有时采用的也是一般意义上的或者传统意义上的“德”,但在特定语境下,《庄子》文中之“德”又仅仅属于庄子自己,具有庄子所赋予的特定含义。这种同一概念却有不同含义的情况,也是造成《庄子》难解的原因之一。
现存内篇中的《德充符》是专门论“德”的。我们知道,内篇的篇名都是后人起的,并非出自庄子本人。但如同“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等篇名一样,以“德充符”命名是深得《庄子》之三昧的。“德充符”,自然讲的就是“德”。但与《庄子》内篇的其他篇名相比,“德充符”这三个字似乎多了几分谶纬的神秘色彩。
那么,“德充符”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对“德充符”三字的解释,来自崔譔的《庄子注》:
此遗形弃知,以德实之验也。
崔譔的意思是说,有“德”之人忘却形体,去除“成心”,泯灭是非,这才是对人是否“德满”的验证。在崔譔看来,“充”就是“实”,就是“满”,“德充”就是“德满”“德实”。而“符”的意思是“验”。郭象接受了崔譔“德充”就是“德实”的说法,并进一步解释“符”说,人的德满之后,万物都会来“符”。(见《庄子注》)从《德充符》所描述的一个个形残貌丑之人不但女人爱、男人爱、君王爱,甚至连动物也爱的情节看,崔譔和郭象的解释似乎并不算错,所以他们的说法至今仍为人们所沿用。
不过,崔譔与郭象都只看到了《庄子·德充符》中德满之人是如何博人眼球的,却忽视了这些修德或德满之人是如何修炼的,也就是他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千锤百炼才修得“功德圆满”的,他们都对修德的过程只字未提。因此,他们的解释并没有包括“德充符”的全部内容。从《德充符》中所描述的各种修德的人物来看,“德充符”的“充”应当作动词解。特别是在庄子时代,“充”常常是用作动词的。如《庄子·人间世》的“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战国策·齐策四》的“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还有《庄子·天运》的“形充空虚,乃至委蛇”,等等。况且《庄子·德充符》谈的不仅仅是人内心德满之后就会有外物来符,更多论述的还是从修德开始到德充满内心的修炼,强调的是随着人的不断修炼,人内心之德如何由少而多、由多而完满的一个渐进、积累的“充德”过程。从庄子所描述的一个个德满之人与修德之人的故事来看,庄子所说的“德”是一种内心的活动,而且“德”是可以修、可以“充”的。
传统意义上的“德”也一向被认为是可以通过修炼而获得的。《礼记·大学》就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其中的“修身”就是修养人的品德与德行。但庄子所说的“修德”明显不是要人去“齐家、治国、平天下”。庄子思想中就没有这样的概念。妻子死了,棺材还摆在家里,庄子就已经敲着瓦盆伸着腿唱起歌来了,这哪儿有一丁点儿“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意思?!庄子的“修德”与“齐家、治国、平天下”风马牛不相及。
那么,庄子之“德”究竟包含怎样的内容呢?
让我们先来看看《逍遥游》中庄子第一次写到的“德”。庄子说,那些智商可任一方之官,行为可顺从一乡之情,“德”可符合一君的要求,才能可以赢得一国信任的人,自己看自己,就如同学鸠与斥鴳“抢榆枋”“腾跃而上数仞”一样,受到了宋荣子的嘲笑。这个“德合一君”之“德”显然不是庄子《德充符》中所特指的“德”,而是一般意义上的君主之德,指的是德行、品德。就像民有民德、官有官德、君有君德一样。这样的“德”,都属于治世之“德”,世俗之“德”,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德”。就凭宋荣子“犹然笑之”一句,就可以知道此“德”非彼“德”,绝不是庄子所要肯定的“德”。
而后,庄子在《齐物论》中又提到了古代圣人尧之“德”。庄子说,尧很想讨伐宗、脍、胥敖三个小国,但内心很矛盾,每次上朝总是耿耿于怀。于是问舜这是什么缘故。舜回答说,那三个小国犹如处在蓬草之间一样卑微,您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以前十日并出,光照万物,您的德给世上之人带来的光明已经超过当年并出的十个太阳了。
尧当年究竟为什么对征讨宗、脍、胥敖三个小国感到郁闷,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但在舜看来,尧不必去征讨这样卑微的三个小国,更犯不着为此而烦心。舜凭什么这么说呢?他的理由就是尧的“德”已经超越太阳惠及天下。言外之意是,估计过不了多久,那三个处于“蓬艾之间”的国君就会前来臣服。舜的话是不是有拍马屁之嫌,我们暂且按下不表,但避免战争总是好事。舜说尧“德之进乎日者”之“德”,能使远方小国归顺,这样的“德”当然指的是治国平天下之德。不过,舜最终也没能劝阻住尧,因为尧还是发兵征讨了这几个国家。仗是打赢了,结果却是国库空虚,生灵涂炭。(见《庄子·人间世》)可见,尧之“德”,或许真像舜称赞的那样“进乎日”,比“德合一君”之“德”更高些,但仍然是传统意义上的“德”,仍属于品德、道德的范畴,此“德”仍非彼“德”。
此外,在《庄子·人间世》记述的颜回与孔子的对话中,多次提到颜回“德厚信矼”“日渐之德”“大德”,等等。那么,颜回的“德”是否就是庄子所特指的、有特定意义的“德”呢?
仍旧不是。
孔子所谈的与颜回有关之“德”,都与历史上的孔子所重视的“君子之德”(《论语·颜渊》)有关,指的都是儒家的伦理道德,特别是仁义,也就是孔子所推崇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的“德”。特别是从孔子对颜回一次又一次谈到“德”时所表露出的危言耸听的口气中,可知这样的“德”还是地地道道的社会伦理之“德”,与庄子所说之“德”仍相距十万八千里,此“德”仍非彼“德”。
总之,无论是“德合一君”之德,尧“进乎日”之德,颜回的“德厚”“大德”,统统都没有被庄子看上,也一概被他否定了。那么,什么样的“德”才是庄子看得上的“德”呢?什么样的“德”才是他所要肯定的彼“德”呢?
二、庄子之“德”
庄子第一次正面谈到他心目中的“德”是在《逍遥游》中描述“神人无功”时。他说,神人居住在遥远高邈的藐姑射之山。神人将自己全部的精力凝聚在一起,便可使天下万物不再遭受疾病灾害的折磨,五谷丰登,到处呈现一派丰衣足食的景象。神人这个人,还有他的德,可以包容天下万物,使万物为一。尽管世人都在为治理天下忙着建立功名,神人却全然不把这些当作一回事,神人又怎么可能会为这些琐事而费心劳神呢?
建功立业,几乎是所有文人士子所憧憬和倾力奋斗的目标。为什么庄子对神人特别提出了“神人无功”的标准?这是不是意味着神人不会从事任何有功或建功之事呢?如果果真如此,我们就无法理解为什么庄子要特别说神人专注时,便可产生一种超越自然的力量,使藐姑射之山甚至天下万物(当然也包括人)免除疾病的灾患,五谷丰登了。可见庄子所说的“神人无功”的前提是“神人有功”,却不以“功”为“功”,完全没有世俗世界中“功”的概念,这才是“无功”的真实内涵。不过,这只是说神人之“功”。那么,什么又是神人之德,也就是庄子之“德”呢?让我们再来看一遍《庄子·逍遥游》中的原话:“之德也,将旁礡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神人之“德”原来是可以磅礴万物、包容一切的,这样的“德”其实就是“万物一齐”的“道”在个体生命中的体现,这样的“德”可以将万物之间美丑高低贵贱的差别统统融为一体。拥有如此之“德”的人,自然与忙忙碌碌致力于治乱的世俗之人格格不入,也就更不屑于把天下这点俗事放在心上了!由此可见,“神人无功”,就是神人之“德”,也就是庄子所赞美之“德”。
如果用神人之“德”作为标尺,来衡量庄子曾经谈过的一君之“德”、颜回之“大德”,甚至尧“进乎日”之“德”,不难看出这两种“德”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神人之“德”与“道”是一个统一体。庄子之“道”是万物的本源,是决定万物之所以如此的本体;而“德”则源于“道”,生于“道”,是个体生命在对“道”的不断体验中逐渐摆脱各种各样的局限,最终与“道”相通的完美体现。因此,庄子之“德”与传统的社会伦理道德毫不相干,是特指人经过不断对“道”的体验,不断升华对世界、对自然、对人生的理解,不断净化心灵,最终与“道”融为一体而呈现出的特有品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庄子之“德”才与个体的人发生了联系,也才有了一系列修养其德、充实其德或者终能德满、使万物来符的有德者。
其中有两个人物特别值得注意。
一个是颜回。当颜回得知卫国国君残暴无道,逼得老百姓已经活不下去了,他热血沸腾前来向孔子辞行,决心以孔子的政治理想与治国之道去解救卫国老百姓于水火之中。然而,当孔子得知颜回只是想用儒家之“德”去教化卫君,阻止卫君暴行时,立即警告他说,你用“日渐之德”都不能使卫君有任何改变,何况“大德”?假如你去卫国,就是想用你的“大德”感化卫君的话,无异于找死。在孔子的循循善诱下,颜回最终不仅彻底放弃了以“德”去感化卫君的最初打算,而且通过“心斋”净化了自己的心灵,忘却了自己原来受到世俗“污染”的“德”,进入了什么都没有的“虚”的境界,只是在这时,孔子才终于认可了颜回,认为这才是人的立身之本。
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什么?原来在庄子看来,传统之“德”就是人生之大害,是对人的生命的威胁,只有忘掉传统之“德”,不以“天下之事”为事,才能体悟到什么是庄子之“德”,也才能与“道”为一,保全自己的性命。庄子的世界是一个心灵的世界,也是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里,“德”不是“形”的事,而是心的事。所以庄子心中的“至德”就是让“心”变得纯粹,一片虚白,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这样的“德”当然也只属于那些彻底看透战国时期社会的问题、对现实无所留恋、不再怀有任何期待的孤独者。这是每一位热爱庄子的人都可以从他的文字中深深感受到的。
另一个人物是支离疏。他与典型的文人士子颜回显然分属两个不同的社会群体。支离疏是个畸形人,他能自食其力,还能养活别人。由于身体畸形被政府免除了兵役、劳役,在政府征兵征劳役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而支离疏却旁若无人、自在地游于大街之上。对支离疏,庄子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离其形”就是忘形,忘形之人尚且可以全身养生,何况“支离其德”,也就是忘德之人呢。原来,庄子绕了半天要说的“修德”“充德”,其实就是要忘却、抛弃传统意义上的“德”。
人,都是社会中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社会伦理道德的约束。在庄子看来,这样的约束与局限给人造成的伤害严重损害了人本心的“德”。因此,庄子认为,修德、充德的关键就在于忘却一切与“道”相悖的东西,包括“德”“名”“功”“己”等。于是,我们看到颜回通过“心斋”,内心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虚”,就是一无所有;“室”,指的是颜回的内心;“散焉者”指普通人。庄子这里描绘出的是“心斋”之后所带来的一片光明灿烂、吉祥无限的画面。假如人的内心能进入这样的境界,鬼神都会前来依附,更何况是人!“虚”就可以容纳万物,这是禹、舜所掌握的关键,也是伏戏、几蘧终身行事的准则,普通人就更不用说了。至此,颜回是否还要去卫国,庄子已经完全不再留意。他关心的是,你怎样才能在这个社会找到一席容身之地,怎样才能保全自己。

这就是庄子对人的关怀。战国时期,社会动荡,战争频仍。当庄子无法让你逃离当时的社会,而你又不得不生存于这个社会的时候,庄子能够告诉你和教你的,就是如何躲进一个只属于你自己、一个外人无法干涉的内心世界,去享受别人所无法体会的内心的恬静、高远和无限。这种躲避就是彻底忘了世俗之“德”,忘了与之相关的一切杂念,忘了外在的世界,不再“以天下为事”,最终心中虚空,一片光明,也只有在这时,你才能领悟到什么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道”的精神,也才算得上是“德满”“德全”或者“德不形”。可以说,庄子之“德”,就是要人通过类似“心斋”这样的修炼,逐渐忘却传统之“德”,忘却形体,最终在心中进入“无”的境界。一旦“忘”到“无”的程度,那就是德满、德全。可见,庄子之“德”,说到底,并不是一种品德或者道德,而是人经过修炼可以达到的一种心态,或者说是进入的一种心灵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