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同理同:西方的“毛笔”与中国的制作
作者: 王学雷
广义上说,将一束毛料修整后,根部扎紧或黏固,然后插入相应的笔杆腔内,就应该是一支“毛笔”。因此,西方绘画所用的油画笔、水彩画笔,乃至女士们描眉用的眉笔,都可纳入这个范畴。狭义的“毛笔”,只针对中国的制作。和西方不同的是,中国毛笔除了绘画,更用于写字,往往写字和画画用的是同一支笔,很难界定其专属。囿于闻见,笔者对古代西方的“毛笔”实物未克目验心通,从经验判断,市面上经常见到的水彩画笔,从外观形制上与中国毛笔是较为接近的。新疆阿斯塔那曾出土过一支晋代木杆“画笔”,或许与西方的“毛笔”较为接近?
宋陆九渊云:“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地有东西,时有古今,天地间似有一种超越时空的普遍真理存在。
从一般的原理和法则上说,西方的“毛笔”与中国毛笔的制作上不光有相同之处,而且还有相通之处,体现出一种“心同理同”的意味。我们有文献为证:
18世纪初期,亚陀斯修道士画家和基奥尼西编写过一本名为《叶尔米尼亚》的书(又名《绘画艺术指南》)。虽然它是一本成书较晚的著作,但其内容却记载保留了拜占庭时期(395—1453)美术家们的长期经验。其第一部分“关于教堂绘画的材料的准备和运用”的第三节,即是“关于画笔的准备”。当读完这段文字之后,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它的论述竟与中国专著中对毛笔制作技术的论述如出一辙,甚至有彼此间是“互译”的感觉。因为这个“惊人的发现”,就由不得我们不将其全文不惮烦地抄录出来:
你要想制作画笔,你就把貂尾拿来,仔细地看一看,但要看的不是长在尾侧的细毛,而是尾尖上的长毛。如果尾尖上的长毛很直,没有一点弯曲,又很匀称,并且适合制作那种能够勾勒和描绘人体的画笔,那么你就用小剪刀把尾尖上的长毛剪下,一绺一绺地分放在木板上。接着,你把它们结扎成束,用水冲洗干净。然后,你用左手的指甲压住它们的根部,用右手捏着它们的梢尖,慢慢地把它们拉出来、放好,使它们的尖梢齐齐整整。最后,你用打过蜡的丝线把它们结扎起来,但是不要使笔的根部过长。至于笔管,你应该事先把它们放在水中,洗掉上面的脏杂之物。你把笔头安装在笔管里,就得到了完整的画笔了。不过,你要注意,莫使探出笔管以外的笔毛过长,否则,你使用起来就会感到不舒服。你剪剩下的那段貂尾,应该好好地保藏,尔后还可以用它们制作大的刷笔。
这段文字是从俄文翻译过来的,相较于思想性较强的文字,这种技术类文字的翻译,在准确性上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我们暂不讨论这个,我们关心的是其中与中国毛笔制作技术“心同理同”的耦合之处,不妨就按着论述顺序加以对照。
中国最早的一篇记载毛笔制作技术的文献,是公元3世纪魏国大书法家韦诞(179—253,字仲将)所作的《笔方》,这篇文字基本被保留在6世纪的农学巨著《齐民要术》之中。虽然在一千余年的流传过程中,文字抄写和刻印上不免会产生一些脱误,但对毛笔制作的基本原理、法则的表述,还是较为清晰的。为便于比较,我们也校录于下:
韦仲将《笔方》曰:先须以铁梳(梳)兔毫及羊青毛,去其秽毛,盖使不髯茹,讫,各别之。皆用梳掌痛拍整齐,毫锋端本各作扁极,令均调平好,用衣羊青毛。缩羊青毛,(毛毫)去兔毫头下二分许。然后合扁,卷令极圆,讫,痛颉之。以所整羊毛中截,用衣中心,名曰“笔柱”,或曰“墨池”“承墨”,复用毫青衣羊(青)毛外,如作柱法,使中心齐,亦使平均。痛颉,内管中,宁随毛长者使深,宁小不大,笔之大要也。
与《叶尔米尼亚》中记载的拜占庭时期画笔制作技术进行对读,会发现两者在笔的制作技术细节上是何其相似,那就将其中的相似点摘出比较:
在选料上,《笔方》用的是兔毫和羊毛,这两种毛料是中国传统制笔原料中的大宗。拜占庭画笔所用的是貂尾,貂尾毛在中国毛笔制作原料中亦见采用,称作貂鼠。明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二《物部四》:“今吴兴作者,间用鼠、狼毫,臧晋叔以貂鼠令工制之,曾寄余数枝,圆劲殊甚,然稍觉肥笨,用之亦苦不能自由,政不知右军、端明所用,法度若何耳。”貂鼠现在称作紫貂,或“黑貂”“林貂”。这种动物形似黄鼬,体色暗褐,其尾末端毛较长,在中国主要分布于东北及内蒙古等地。谢肇淛的记载说明两点:貂尾毛用于制笔相对于其他原料的时代较晚(明代),且不普遍;其次,它的使用特点是虽然“圆劲”,但稍微显得“肥笨”。这当然是他个人的感受,但貂尾在总体上应该是一种不错的原料,所以拜占庭时期的画家们会选用它制作画笔。
西方“毛笔”在选料的考究程度和丰富性上,自然远不如中国,而我们所关注的是它们技术上的相似或相同之处。
《叶尔米尼亚》说,将貂尾的尾端长毛剪下以后,就“一绺一绺地分放在木板上”,这和《笔方》用梳子梳理好兔毫、羊青毛之后“讫,各别之”,基本就是同样的工序。
本文一开始就指出,广义上说,将一束毛料修整后,根部要扎紧或黏固,方可称为“毛笔”。《笔方》于此的描述也很详细,最后要求“痛颉之”。所谓“痛颉”,即是用力将笔头根部用丝线结扎紧固。出于同一种原理,拜占庭时期的貂尾毛画笔也要求“结扎成束”,最后,“用打过蜡的丝线把它们结扎起来”。我想,虽然它不是中国毛笔,但在具体的制作中也必然会强调“痛颉”的。道理很简单,就是为了防止毛料散落。
当一枚笔头制作完成,所要做的就是将其插入杆腔。但怎么插,却又是大有讲究的,《笔方》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痛颉,内(纳)管中,宁随毛长者使深,宁小不大,笔之大要也。”所谓“宁小不大”,就是要使笔毛尽量多地插入杆腔,宁愿露出笔杆的毛少,也要让插入的毛料多些,这成为制作毛笔工序中必须遵循的“大要”。这种制作法则,在现今的毛笔制作技术中似不多见,但在考古出土的西汉及东晋的毛笔实物中却不乏例证。这一法则的强调并不是出于某种不切当的异想,而是为了增加笔毛的弹性所采取的措施。这从我们其他的经验感受中犹能获得体会:如同一座建筑,地基打得越深,地面上的房子就越不容易倒塌。同此心同此理,拜占庭时期的画笔也采用了这一制作法则:
你把笔头安装在笔管里,就得到了完整的画笔了。不过,你要注意,莫使探出笔管以外的笔毛过长,否则,你使用起来就会感到不舒服。
这位画家所感到的“不舒服”,正是缘于笔毛插入不深所导致的弹性缺失。这位画家还告诉我们,制作这支“毛笔”的目的是为了获得“那种能够勾勒和描绘人体的画笔”。据研究,拜占庭时期绘画风格极尽纤细之能事,基本上就是工笔画,所以又称“细密画”。这和中国画中白描所需较好弹性的毛笔是同样的要求。
以上通过《笔方》与西方著作《叶尔米尼亚》中所记载的毛笔制作技术进行对比,可见两者之间所具有的相似性是那么鲜明。它们之间原本是否就所关联呢?喜爱考据的学者不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也正因为如此,才会不惮烦地做比较。《叶尔米尼亚》虽然是后来的著作,但其内容却记载保留了拜占庭时期美术家们的长期经验,其中这个制笔的部分也同样能够被视为早期文字,就像《笔方》被后世的《齐民要术》等著作保留下来那样。
对拜占庭的历史,笔者只有粗浅的了解,但研究有素的中西交通史学者却能详细地告诉我们:在中国历史上,拜占庭帝国与古代中国早有往来。古人对拜占庭有“拂菻”“蒲林”“普岚”等称法,从晋代开始至隋唐时期就有很频繁的接触。我们自然会设想—拜占庭的使者和商人们正是在这个阶段,将中国的制笔技术记录下来,回国后再转告给他们的画家们。固然,我们不能因为中国毛笔与拜占庭这个西方国家的“毛笔”,在制作技术上有如此之多的相似性,就将两者扯上看似“必然”的关系,但历史的因素是值得考虑的。我们更寄望于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努力,通过他们的成果为我们找到有力的证据。不然,我们只能以“此心此理,莫不同也”来看待这个问题了。
(选自《古笔》,中华书局出版)

古笔
作者:王学雷 著
定价:79.00元
中华书局2022年1月出版
毛笔不仅是中国传统的书写工具,更是中国传统的一个重要文化符号。它在历史的演进中不断变化,成为各个历史时期文化风貌最重要的塑造者之一。“蒙恬造笔”究竟可不可信?“兔毫”和“狼毫”出现于什么时候?古人更偏爱哪种动物毛制的笔?“汉居延笔”是怎样被发现的,后来又经历了怎样坎坷的迁徙之路?王羲之、王献之用的毛笔,和今天的毛笔有什么不同?今天的毛笔是“进化”还是“退化”了?汉唐时代的笔管,其制作究竟有多奢丽?西方的“毛笔”与中国毛笔有哪些异同?字的好坏和毛笔的关系究竟有多大?存世的汉唐古笔文献中,还蕴藏着哪些古笔的信息?本书通过大量史料和考古成果,呈现宋代以前毛笔的形态和发展,并由此探讨早期书法、绘画艺术发展及文化传播背后,工具所发挥的重要而又奇妙的作用,揭示毛笔的制作、传播、使用等方面有意思的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