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之旅
作者: 穆肃路过监狱前面的车站时,苏牧看到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蹲在不锈钢候车凳上,像个落单的猿猴,衣服洗得发白,顶着刺猬头,皱着眉在抽烟。一个行李袋软塌塌扔在旁边,像他被丢弃在监狱里的时光。
苏牧停下车,摇下车窗。那男人认识苏牧,立刻条件反射似的,跳下凳子,拿香烟的手放在了背后。“管教好!”
“没人来接?”
刺猬头点了点头。
“上车吧。”苏牧回市区,正好路过长途汽车站。此前,苏牧也经常顺路把一些和他一样的人带到那里,然后他们再搭乘不同的交通工具,回归新的生活,或者是开启新的冒险。
刺猬头犹豫一下,把香烟扔了,拎起行李,拉开车门,坐在后面。
一路上,他们都没交谈,苏牧对这种沉默氛围早习以为常。到达车站后,刺猬头再三向苏牧致谢,苏牧摆摆手,说:“一路平安。”
他觉得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的。
下班前,支队长走过来,把几个领导都签过字的休假单递来,苏牧开玩笑地问他:“这次不会再有什么紧急任务了吧?”支队长笑了,说,“那可不一定,谁知道会不会有突发情况呢。”苏牧故意抱怨说:“前两次休假,可都是因为你的电话而半途而废了。”支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这次只要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我都会替你挡一下!准备去哪里玩?”
苏牧没有告诉他目的地,含糊地说:“陪陪儿子,出去走走。”
回到家,苏牧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将钥匙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蹑手蹑脚穿过走道,停住,将耳朵贴在儿子房门前,里面静然无声。苏牧握住锁柄,猛地扭转,不出意料,门被反锁了,苏牧晃动锁柄,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门打开了,苏梓晨低着头,光着脚,没看苏牧一眼,回身坐在床头的书桌前,打开了一本课本。苏牧用眼光在房间里巡视一圈,看到床上的被窝里,有手机的微光在发亮。
苏牧原本想要拆穿他的伪装,掀开被子,拿出发烫的手机并斥责他幼稚的伎俩,但那样做的话,难免有些小题大做,而且似乎也有些卑劣。
苏梓晨已经十二岁了,每天无精打采、沉默寡言,总喜欢一个人待着,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苏牧在儿子身上还没有发现一丝男子汉的气概,内心忧虑,担心他会长成苏牧最厌恶的那种男人:懦弱、自卑、绵软。苏牧曾计划带他去登山,但一次次的突如其来的紧急备勤,使这些计划最终都无疾而终。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的下午,难得有时间,苏牧带他去和一个业余球队踢足球,苏梓晨却扭伤了脚,好在问题不大,养了几天后,就消肿痊愈了,但他隐瞒实情,继续给儿子请病假,以便自己也休个假,好带儿子一起出游。
苏牧有一个朋友叫穆逵,曾在河南济源做律师,后来,他舍弃了一个在税务部门上班的女朋友,去了新疆乌鲁木齐,和朋友合伙做土木工程,生活从驯养走向了野生。穆逵身边有帮朋友,喜欢在周末开着越野车到沙漠里去“祸沙子”,苏牧对此充满向往,所以,当穆逵邀请他去体验荒野的景观时,他当机立断,迅速订了两张机票。
苏牧期待看到这样的画面:儿子会奔向荒凉的野外,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受了一些无碍的伤。苏牧稳步走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并示以鼓励的笑容。儿子重整旗鼓,像男子汉一样,再次向前奔跑。
“行李准备好了吗?”苏牧坐在床上,柔声细语,尽量不让儿子紧张。
苏梓晨“嗯”了一下,指了指地板上的一个双肩包,就像苏牧当时告诉他要去新疆一样,很平静。
苏牧检查了一下双肩包,又从衣柜里翻出一条秋裤和一件毛衣塞了进去。在此过程中,苏梓晨叫了一声“爸爸”。
“怎么了?”苏牧回头看着儿子。
儿子“嗯”了几声,抓抓脑袋,欲言又止。
也许他想编出某种拙劣的理由试图临阵脱逃,苏牧不想给他机会。
“早点睡,明早别想让我叫你起床。”
第二天早上,苏牧刚走进机场,就看到前妻手里拿着一个特大号的玩具枪,特别逼真,从拥挤的人流中迎面走来。苏牧才明白昨天晚上苏梓晨欲言又止的原因:他是个“间谍”,他向妈妈通报了苏牧要去旅游的消息,于是蒋玉琼也购买了同一航班的机票,她的理由是,很久没见儿子了,也想陪他去玩。
苏牧有种被欺辱感,但最终他也同样欲言又止。他不想在公众场合有一些不恰当的言谈举止,只好顺其自然。再说,这也并不一定全是坏事——当他们还是外人眼中和睦的一家人时,苏牧也曾做过一些类似沿着海岸线去徒步之类的冒险计划,但每次都在蒋玉琼的反对声中化为泡影。或许,正好借这次机会让她知道,他有能力独自朝着更好方向教育儿子。
“这个玩具会被没收的!”苏牧指了指她的玩具枪,不无担心。
“一个玩具而已!”她满不在乎地把玩具递给孩子,站在了安检队列之中,苏牧只好排在她的身后,默许她参与到他们的旅程中。
“你又胖了!”她没有回头。
苏牧不想反驳她,虽说他最近已经减了几斤肉,但每次面对镜子,苏牧都有种沮丧的陌生感。警察应该有的精猛之气早已在他身上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日渐厚重的脂肪,颈部的曲线被疲软的肉所掩盖,眼神也变得近乎混浊了。
果不其然,玩具枪还是被安检人员没收了。儿子用可怜的眼神求助于他,苏牧佯装没有看见,心里却禁不住思忖,如果拿出警察证件向安检人员说情是否会起作用。
儿子的幽怨情绪在走向登机口的途中越积越重,与之水涨船高的是苏牧内心的窃喜:现实生活正在教会儿子在家庭中学不到的挫败感。苏牧期待看到前妻会因为送了一件不恰当的礼物而尴尬,但她正东张西望,置身局外似的,鼻梁上已然架起一副太阳镜。
苏牧提前在网上机票订购系统上选了逃生舱的位置,这是经济舱唯一对身材肥大的人的友好之处;妻子订票晚,在较后面的位置。一路上,他总有种背后受人监视的不适感。苏牧引导儿子多探探头看看舷窗下的白云,以及其下的崇山峻岭,可儿子瞄了几眼后,就丧失了对辽阔世界的兴趣。
苏牧眯上眼睛,试图回忆自己第一次坐飞机时的兴奋感,但记忆却旁逸斜出,不断闪现出他和蒋玉琼初次相遇的场景。
她是报社的记者,有一次,看守所组织开放日活动,在几个媒体来访人员中,他看到她一个人站在人群外,冲着天空中的电网发呆。他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她抚了一下头发,嫣然一笑,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她不合时宜地问他:“这上面有电吗?”
苏牧说:“要不你试试?”
“有人从这里越狱吗?”
苏牧一下子愣住了。
她笑了,说这里戒备森严的环境让她想起了一些电影。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电影名称。
苏牧觉得她率真、思维跳跃、无拘无束,他想象她会是一个生性不羁的人。
他约她看电影,但她对电影院里上映的新片不屑一顾,反而建议他们一起去她家里看电影。不过,电视屏幕上的电影情节还没有进入高潮,她已经用手臂抱住了他的脖颈。有一次,他透过她手臂的缝隙,断断续续看完一部她推荐的越狱电影,不断地评议剧情太假:“现在的监狱戒备森严,根本不可能有人逃得出去。”她就笑他太认真,缺乏浪漫。最后,她又用哲学思辨的口气,调侃了他一句。
“作为看守,你是不是也逃不出去?”
他笑了,继续将她的话视为率真和幼稚的表现,内心甚至还油然而生一种意象:在两个人感情日渐升温的关系中,他永远是看守,而她,则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囚犯。
直到进入婚姻,苏牧才慢慢发现,她热衷于掌控生活。在她备孕的阶段,她更是设置了凛然不可侵犯的秩序与规则:每个月由她制订两天的交合的时间,过期不候。机械的劳作让苏牧难以适应,于是试探性地用一些他能联想到的词语来形容她:机械、古板、不易通融、过于理性……为了说服她,苏牧对她开玩笑:“我还以为你们做媒体工作的会感性一些,可以随时突破条条框框。”
她凝视着他,反驳他:“我们报纸的版面有严格的字数限定,每篇文章我都要增删有度,反复计算才能够刚好排出版面。你说,让我怎么突破?”
这句话,让苏牧耿耿于怀了许久。
乌鲁木齐的气温很低,一下飞机,他们就都钻进洗手间去更换衣服。出来时,苏牧和她面面相觑,他们都换上了同一款带有抓绒衣的冲锋服,这还是他们当年心血来潮,为了庆祝结婚三周年去哈尔滨滑雪时买的。由于是突然下的决定,临出发的前一晚,他们才发现没有预备御寒衣物,商场打烊前,他们狼狈地冲了进去。事发仓促,颜色、款式都不符合心意,她还因为没有享受到折扣而念叨良久。
好在,情侣款的服装,为他们的破裂关系提供了良好的伪装。穆逵在机场出口一接到苏牧,马上就叫了她一声嫂子。她爽朗地答应了,反而更加重了苏牧的尴尬。
“你嫂子突然也想来看看,也没给你说多了一个人。不好意思。”
“没事,多个人更好玩。”穆逵大大咧咧地说。
穆逵的外貌与苏牧的记忆有所出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风衣,牛仔裤松松垮垮,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挺好,苏牧想,这反倒更符合他对他的想象,沧桑、落拓不羁,是那种在荒野中磨炼出来的气质。
飞行航程近五个小时,他们都饿了。
穆逵直接开车带他们去吃饭。尽管车里开了暖气,她还是不停地裹紧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小声抱怨说:“好冷,怎么不等夏天时来呢?”
穆逵扫了苏牧一眼,解释说:“一年中能够进到沙漠里的时间其实挺有限:五月前,十月后。夏天绝对不行,沙漠就像火炉一样可怖。”
她“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打开手机,在摄像头的映照中整理头发。
中午吃得挺简单,新疆拌面,她胃口不佳,或者是为了减肥,浅尝辄止,夹了两筷子就停住了。
“嫂子你得多吃些,等下我们到库木塔格就比较晚了。”
“不回酒店了吗?”
“到库木塔格附近再住酒店。”
只有苏牧察觉到了她眼中闪现过的一丝不解和不满,好在,她保持住了客随主便的礼节。
穆逵开的是一辆国产越野车,陆风X6,柴油版的,发动机的轰鸣声伴随着车身的悸动传来。他们从乌鲁木齐出发,沿着河滩快速路,向着太阳西沉的方向驰去。穆逵说,这条路曾经是一条壮阔的河流,干涸后就变成了道路。
苏牧拿出手机,他一直担忧有单位的电话或工作微信,但并没人联系他。
出了乌鲁木齐市区之后,旷野辽阔,越来越多的巨型风力发电装置出现在道路两侧,直到填满视野。在道路的遥远尽头,有一座灰色的山脉若隐若现,穆逵说那就是火焰山。
一听到火焰山,苏梓晨陡然来了兴趣,他把它与唐僧、孙悟空师徒西天取经的故事联系在一起,他开始缠着穆逵问长问短。穆逵用幽默风趣的语气回答得游刃有余,并激发出苏梓晨更多的好奇心。他向苏梓晨介绍新疆的风土人情、民俗特产,少年听得津津有味,时而提出一些刁钻的问题。他们的对话交错更替,让苏牧感到欣慰,他从儿子的好奇心中听出了雀跃之情;也从穆逵的驳杂知识中又辨识出曾经的故旧之友。
十几年前,苏牧还是一个龙精虎猛的警校在校生,穆逵则是另一个城市的法学生,他们是在同一个军事论坛上认识的。在那个论坛上,汇聚了一些热衷于讨论军事话题的热血青年,在谈论军舰、轰炸机的时候,他们其实更像是在谈论无处排解的荷尔蒙。那时候,他就惊诧于穆逵知识的渊博与驳杂,聊天时,像弹药充足、射速凶猛的压制性火力,使辩论对手抬不起头。他们兴趣与话题总能谈到一起,渐渐就成为时常互问冷暖的朋友。2005年夏天,穆逵趁假期四处旅游,顺路来他所在的城市游玩,并给他带来了一件罗伯特·德尼罗在《出租车司机》里所穿的M65美军风衣,它成为他们友谊的象征。
几辆拉着新疆瓜果奔赴外地的大型货运汽车逆向驰过,眼前的风景更为荒凉,这是一片油田。放眼望去,成千上万个磕头机排列在昏黄色的天际线里,抽油杆带动油泵柱塞上下反复运动。穆逵问苏梓晨:“你知道这磕头机上下抽一次能赚多少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