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女郎(2003— )

作者: 三三

献给不存在的曹丽萍

“南海有个帝王叫儵,北海有个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三根钉子楔进一桌酒席,杯中酒水轻轻晃动,抽烟的点上了火,闷头喝海参羹汤的放下了碗。底下早有人看破,小声叨一句,说的是《庄子》。朱文开只当未闻,继续讲他的故事。

“儵和忽常常去浑沌家中坐席,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浑沌心善,每次都张罗鲍参翅肚、金浆玉醴,供朋友尽兴而返。儵和忽身份尊贵,受人款待,心怀感激,自然也想为浑沌做些事情,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有一天,两人聚在一起,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一个报答的方法……你们知道是什么?”

“送他十斤大闸蟹。”楼外秋风起,有人指着盘中蟹脚打趣。

“料你们怎么都猜不着。儵和忽说,人都有七窍,可以看,可以听,可以吃,可以呼吸,只有浑沌一窍都没有。出于好意,他们各自安排好工作,凑出一个礼拜假期,天天往浑沌家里跑。每一天,他们替浑沌凿开一窍。”朱文开故意压低声音,恋恋不舍地说,“七天以后,浑沌死了。”

在座的嘘声一片,我倒无所谓。那几年机遇好,我们刚过而立之岁,各方面开始有起色。天之骄子毕竟稀有,朋友们多始于贫贱,有的城府来不及扩容,稍见发迹就换上一副别样的面貌。朱文开是典型。过去,他几乎不开口,有人敬酒只顾猛喝。醉了就地趴倒,往往喝到撤场,都未必有人发觉朱文开已离桌。他的行当相对特别,自由摄影师,朋友们私下都以为算不上正经职业。他比我们大一些,但不显。他似乎落入时间的罅隙之中,衰老并未找上他,这一点我是由衷羡慕的。饭局由朋友们轮流做东,朱文开大约拮据,以前来的次数很少,且从不请客。自从去年得了一个外省的摄影奖后,他积极地张罗了好几次,全然成了一个活跃的酒客。只是朋友们对他不尊重惯了,即使吃了他的筵席,也不见得追捧他。我正思忖,一个纤细的声音传过来。因它新鲜,饭桌上的人一时噤了声。

“这个故事是想说明什么呢?”

开口的是小曹,朱文开新娶的娇妻。此前朱文开讲故事,全桌人或冷面微笑,或眯眼而听,或窃窃私语开他的玩笑,只有小曹从头到尾凝视着他。除小曹外,我是在场唯一的女性,既不愿共情其他人的奚落,也不能理解小曹满藏爱意的眼神。我问邻座的周通借了打火机,点上一根万宝路,生造了一个自由吐纳的契机。小曹瞥见我抽烟,惊讶地望了我一眼,但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朱文开身上。

“说的是‘道’。”朱文开故作停顿,抿一口酒,继续说,“儵和忽、南和北,犹为二;中央混沌为一,也为无。天下之道,正是靠‘无’来涵容所有的形态。我明年上半年要在外滩美术馆举办一个摄影展,就叫《无与有》,届时请大家一同赏光参观。”

方贤达率先鼓起掌来,接道:“你们瞧瞧,一个人只要自信起来,信口开河听着都像在传授大道。”

“像朱老师这样飞黄腾达的艺术家,难得有空教导我们几句,有得听就多听听。”周通笑着说。

“当然,当然。下次朱老师再请吃饭,我一定带上笔记本。”另一位不熟悉的朋友说,又唱曲似的拖一句尾调,“真是稀奇。”

朱文开不知是没听出弦外之音,还是故作镇定,只见他面露喜色,频繁地向众人劝酒。但凡抓住机会,他就滔滔不绝地谈论摄影或艺术观,对各种事物做一番品评。酒过三巡,大家揶揄的兴致尽了,对朱文开热烈的表达欲几乎无所回应。朱文开浑然不觉,倒是小曹如坐针毡,赔笑里不时闪过一丝勉强。

散场后,朱文开夫妇谦让,送一批朋友先上电梯。我不急回家,徐徐等到最后,和他俩一起下楼。电梯轿厢窄小,我和小曹不得不面面相望。她长得有几分像电影明星朱媛媛,一双标准的桃花眼,丰盈的唇形更增娇憨之态。由于距离近,只要她一眨眼,我就能看见她两侧眼线画得不对称。她的头发往后梳成髻,戴一个浅蓝色塑料发箍,与连衣裙倒相配。某一瞬间,我猛地觉察到,小曹原来还那么年轻。才记起入席之前,周通对我讲过,小曹比朱文开小十多岁,刚过法定结婚年龄不久。我想说些什么,以回馈这盈盈的注视,却被她抢先开了口。

“尹律师,今天吃得还满意吗?”

“又是蟹,又是五粮液。”我握了她的手,她手心里兜一把火,滚烫。我想到她结账时认真核对的模样,说,“小曹破费了。”

“哪里的话,招待不周。”小曹讪然说。

小曹的皮肤莹白透薄,此刻荡起红晕。我小睨一眼朱文开,他一手撑在扶栏上,一手搂着小曹的腰部,神情饱化酒水,看上去忘乎所以。其实我对朱文开从无意见,他得志后的反差表现,我也能理解。可此时,我暗中为小曹生出一股担忧。纵身跃入婚姻,尤其嫁给朱文开这样的男人,她还不知道将来要走多少难以预料的路。

夜里秋凉更甚,我拿出一件绒线开衫。见小曹光裸双臂,比我更需要,便想借给她一用。小曹坚辞,连连推说不好意思。又走到路中央,迎风挥手拦出租车。好不容易有司机应召,她却让我先上。一番短暂交往罢,我约略知晓小曹的处事风格,付出比受惠更让她坦然,就当仁不让坐进了车里。临别,小曹抛下朱文开,扑到车窗边。我以为她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赶忙摇下玻璃。

“尹律师,我听朱文开说起过你。一个女人能这样打拼,真的很了不起,我要向你多多学习。”

热腾腾的气息吹到我脸上,我下意识往另一侧移动。如此一挪,心里对小曹抱有歉疚。我嘱咐司机稍等,借着幽暗的光线,从包里找出一张名片。我告诉小曹,上面有我的电话和律所地址。哪天想到了,可以过来喝杯茶。

实际上,那年我的心绪很坏,对非必要的往来多是躲避的。所幸,小曹也没执意找我。有一次,我外出回律所。同事转告我,一位年轻女孩刚来过,等了半小时,见我未归,留下两盒青团走了。已是第二年阳春,青团也算合时令。我向同事询问来客的外貌,他抬头考虑了片刻,说很难表达。小姑娘长相挺标致,但身上俨然罩一层水雾,湿漉漉的,像从山林里晨炊回来,也像刚刚哭过。这一节描述,可谓荒诞。但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小曹。上回一别后,见过朱文开两次,都未有小曹陪伴。我信口问及小曹,什么工作,近来忙些什么,未来作何打算。朱文开豪气冲天地说,要什么工作呢,我养着她到处玩,还不好吗?我一时语塞,只好随一桌朋友敷衍地称道几句。

青团遗礼终究是一桩悬案。不过,因为工作,此类事件并不少见,我也懒得深入追究。到五月,我带团队接了一个非遗老字号的纠纷案件。侵权范围涉及全国,需奔波各地取证,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时间如烧烬,转眼又入秋。一日,我到客户单位拜访。从案件近况聊到后续规划,天色泛起昏暗,我们浑然不觉。聊得兴起,忽听见隆隆声响,一开窗,发现外滩正在放烟花。我们相顾大笑,惊觉原来这是国庆前夜。再细看,除了我们这一间,其他办公室的灯都已熄灭。

客户单位位于市中心,一出门即是南京路步行街。我怀抱卷宗,望着对面亨得利钟表馆的彩光招牌,只觉恍然。烟火秀还在进行,一团花簇直升入夜空,又作星散。步行街通往黄浦江沿岸,可能为了避免拥堵,有些观光客提前往回走了。我无意参与热闹,正要离开,蓦地望见一对古怪的路人。两人合抱一个扁平的大纸箱,走路几乎横行。其中那位男人的手里,还握着一把锃亮的菜刀。靠近一看,竟是两张熟悉的脸孔。

“尹律师,国庆快乐。”小曹欢快地叫了起来。

如此混沌的夜晚,遇见熟人,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我向小曹一笑,又开玩笑问朱文开:“走在大马路上,拿把菜刀,算什么意思啦?”

“我也不想。”朱文开无奈地说,“她一直说要买个新电视机,总算遇到国庆折扣,就出手了。营业员不给拉掉零头,讲了半天,只肯送我们一把菜刀。我说不要了,她非要拿着。这个女人什么都舍不得丢。”

“有总比没有好。尹律师,你说是吗?”小曹笑眯眯地说。

“这里面是电视机啊?”我拍了拍纸箱。

“TCL数字窗等离子电视机,进口货。”朱文开说。

我顺手帮他们扶了一段路。到步行街出口,小曹说饿了,回去煮馄饨吃,并邀我一起。我知道他们住在附近,但从没登门过。本有犹豫,经不住小曹撺掇,心想回家也是寂寥一人,不如去稍坐一会儿。

城市的肌理丰沛,才转几个弯,喧嚣动天的闹市已远如昨日。我们钻进幽深的弄堂,由于路狭窄,三人无法并行,我走在他们身后。夜色沉寂,我微微耳鸣。一抬头,颠倒错乱的电线之间,立着一轮上弦月,金黄色,透过雾翳闪着光。小曹在前面哼歌,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由一段嗡鸣牵引,我更加神游天外。又走一段,抵达一个天井。小曹提醒我踩楼梯小心,一边拉着我上了二楼。

这是典型的石库门里弄房,一室半户,再搭间阁楼,厨卫都属公用区域。往里走两步,木地板吱吱作响,我不由得一惊。

“尹律师,家里地方小,你不要嫌弃。”小曹铺平沙发毯,张罗我坐下。转身打开一旁的冰箱,拿出可乐和待化冻的大馄饨。一气呵成,我暗想,小曹已然是一个娴熟的主妇了。小曹说:“下半年,我们就要搬去新房子了。”

“恭喜呀,新房买在哪里?”我问。

“就在蓬莱公园旁边。”小曹腼腆地说。

我猜她说的是蓬莱花苑,刚造没几年的楼盘。我的少女时代在那一带度过,即便许多往事在城景修缮中逸失,对地段还是熟悉的。小区里绿化很好,列着几栋配落地窗的小高层楼房,顶部设计成玻璃露台,天晴时一派通明。那里房价不低,或许朱文开真的赚到钱了。我故意不去细问,淡淡说起十多年前的一个传闻。蓬莱公园里有一座假山,山顶伫一棵老树,双人环抱才能将其围起。有一天夜里,附近居民看见观音菩萨从树里走出来。不论真假,公园声誉日隆。

“那么最好是送子观音。”朱文开说着,冲小曹笑。

“这么快,不多玩几年吗?”我有些吃惊,并不认为朱文开做好了当父亲的准备。

“我年龄不小了……她嘛,她喜欢小孩。”朱文开说。

小曹向我微微点头,端着碗往公用的灶披间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百无聊赖,我环视房间。五斗橱的上方,贴了满墙照片。我凑近一张张细看,都是小曹的人像,背景贯穿四季。面对镜头,小曹难掩肢体的紧绷感。对于自己正在被观看乃至记录,她一清二楚,并且无法忽视这一点。我没特意关注过摄影,自认鉴赏力不足。出于礼貌,指着一张还算动人的夜景肖像夸赞起来。

“这张好看,有点森山大道的味道。”我说。

“胡说八道。”朱文开说。我看多了他忽转轻蔑的模样,心想他的气愤未必和我有关,只是话题一落到艺术领域,便进入他愤世嫉俗的素材库。“我最不喜欢听到这种话,像某某大师,有谁的风范,你不知道这些高峰给我们带来多少阴影。又有多少人,缺乏原创性,偏要钻进大师的躯壳里,当一个鬼魂。1844年拍的《两广总督耆英像》,通常看作摄影传入中国的开端。到现在已近一百六十年,我们根本没有建立自己的摄影史。拍摄中国而知名的摄影师里,竟然没有一个中国人,这难道不荒唐吗?”

“看这几年影展的氛围,还以为国内的青年摄影师很活跃呢。”我说。

朱文开冷笑一声,说着语气竟激烈起来,仿佛一个人的音量可以抹除世间不平。“有谁真的上了国际台面呢?谁在海外有话语权呢?郎静山算华人里最有名的摄影师之一了,但得到寇德卡、布列松的地位了吗?当中又断了多少代际?更别说年轻的摄影师了,把奖项当作名利的垫脚石,没一个做出真东西的。”

“你不是还在拍自己的东西吗?”我说。

“我选择走自己的路,自生自灭。”朱文开颇为悲壮地说。

“你的《无与有》展览办得顺利吗?”我忽然想起这回事,抱歉地说,“今年忙得焦头烂额,凑不出时间,就没来问你。”

“哦。”朱文开含混应了一声,又说,“还在协商。有什么要紧的,我现在的审美观念已经进化了,那几年拍的东西就算做成展览,也没有代表性。只要我乐意,机会多得是,还可以再挑挑拣拣。”

我觉察到他话语中的矛盾,但并未深究下去。一来,我自诩与任何人都无关,不愿意审视别人,总在钝化他们身上的破绽;二来,我相信艺术家无需讲求秩序,他们分形于每一个瞬间,在幽微的时间横截面里缔造无数庞然宇宙。而像我这样依赖于外在逻辑的,永远只能当一个平庸的人。思索之际,朱文开脸上已重燃光彩,慷慨谈及尤金·阿杰特、何蕃、杉本博司、恩斯特·哈斯、斯蒂芬·肖尔,就像介绍柜子里的一套套瓷器。他显然从这些名字里汲取了力量,如招魂一般,流利而颇具雄心地吐出咒语。我坐在旁边,似一面笨拙的白墙,被他短暂地照亮,很快却兴味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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