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你的

作者: 唐棣

……时间再也插不进来了,只好在周围转悠,这就等于持续不断沐浴其中,比起你可以不看的闹钟指针来,更有存在感,更加缠人,但是有点变形,有点扭曲,颇为可疑 :时光流逝,你却始终说不准时间……

——乔治 · 佩雷克《沉睡的人》

没有什么能像我们的秘密一样使我们孤独。

——保罗 · 图尼尔

一、黄雨

20世纪 30 年代初期,一个和我年纪相当的人经过这里时,这条便宜街上的繁华景象——当时它与北京天桥、天津劝业场、南京夫子庙齐名——几乎惊呆了他。不知道他从哪来,要去哪里,也许他和我一样,也只是一个散步者,一个过路人。他站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一动不动,手搭凉棚的同时,很自然地,眯起眼睛。

紧接着发生的一切,都围绕着一个声音 :“你关注的不是瞬间,而是过去和未来。你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假如过去和未来都停止会发生什么?这是否会改变当下?假如会,那将是怎样的?”评论家约翰·伯格描述的似乎正好是我此刻的窘态,对方望向现在的我。我有点不知所措,生怕与想象中的他,发生目光交会。没错,我曾在同样的位置停留,也许他并没有留意到我。他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我们对彼此来说,穿衣打扮、神情状态都超出了特定时代人的理解范畴——即使我们都从孔子那儿知道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改变不了现状 :便宜街的牌子不知被春日的大风吹到哪里去了,只留下街边各种古老的店铺,戏服店、乐器行、制帽店这些都是现在不常见到的。近几年,我一直租住在这片区域。小山周边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很多东西都被城市化、现代化无情地抛弃了,建筑物到底还是死的,但它们组成了一段不会死去的记忆。这些记忆随着一代一代人的离开,也保留不了多久了。

我来这里住,说是写作,其实也没写出什么 ;说是生活,也有点说不过去——你在哪儿可以不生活呢?过去,准确地说在 20 世纪 90 年代初,我跟大人们来这里的机会少得可怜,那时小山是一个市场繁荣的地方,与我的乡村生活完全在两个极端。现在,

我每天能从牌楼以西,这段凸起的龟背形地段散步、骑车,或者偶尔去牌楼外坐 6 路公交车,去母亲那里吃饭。昔日的熙来攘往,只存在于越来越少的一部分人的想象中。

说起来,我好像很熟悉周边一切似的,事实上也没有。好多东西从外面看,随意扫一眼更有意思,人不需要知道所有的秘密。我走着走着,就经常被连牌子都没有的店铺,或是某个不起眼的胡同吸引,而后停下脚步——未必就会走进去观察一番,但我知道,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在那儿站上一会儿。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次同一条路,在这条路上花了多少时间。如果不着急的话,我会散步走过小山牌楼,沿胜利路往东多走一段儿,在 6 路车站牌旁的餐馆吃上一碗馄饨,那个时间,复兴路上车辆稀少,阳光明媚。这是我熟悉的、舒服的状态。

我平时着急的事不多,大部分时间就一个人在胜利路西段附近闲逛,走累了,就折返回到租的地方看看书,写点东西,然后睡觉。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有段时间了。我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

这里的房子一般都有一股无法去除的霉味。我倒可以接受这点,并且以此为由,还可以压低租金——人通过讨价还价了解彼此的秉性,未来生活中沟通的风险,也无形中减少了。不压价会招惹怀疑,甚至在这里住时财产安全也不能保障,压过价反而可以把自己放入一个更真实也更世俗的人物关系中。我写的东西有的和这些有关,大部分看不出直接关联,我在这里就写过不少现代城市的寓言,疏离爱情、冷漠亲情这些主题,和眼前这个破败的老城区,显得很不搭界。

刚来这里住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那小地方也不打算开火,每天外出吃饭、散步,经过附近的店铺时就跟坐在门口的人打个招呼,一次、两次不明显,第三次回话就多了起来,我也逐渐认识这些做窗帘、服装、内衣、袜子生意的人。他们有的不住在这里,住在城里,每天开车来去。有的人住在这里,这样就省去了租库房的钱。他们租的门面后通常有两间房,一屋放货,一屋住人。经过几次聊天,我就都认识了,尤其在这里住的,晚上 6 点以后,他们做饭时从门缝看见我经过,就会喊一声,没吃的话,来吃啊!

我一般没吃饭的话,真的就会进去吃。这和租房时讨价还价有相近之处,吃饭是人交流最舒适的方式了。当然,我不会白吃,偶尔会送些散步时在路边买的瓜果,也是经过他们门口时喊一声,放门口了,来拿啊!

他们不会拒绝。后来,我几乎就不在小摊上吃了,走累了,随便在哪一家都饿不着肚子。

为了说明这里的有趣,我想起散步时遇到过一个人,他走在我前面,拿着电话说什么东西三百左右。他说话的 声 音 很大,电话里的声音也很大,我在后面听得真真的,里面说,三百五六?这个人说,不是,是三百左右。对方又在电话里说,哦,三百九十六?我走在他后面,暗暗地笑了,然后听他说,唉,行了,我这就到家了,回去再说。说完有点气恼地,挂了电话,忽然扭头看到了我。

我不认识这个人,看他板着脸,也赶紧闭嘴,不敢笑了。他往兜里装好手机,向前走了几步,然后也笑了。我听到他的笑声,猜他可能正在扭头,而我已经拐弯进了一个新胡同。顺着胡同进去,走到底,往大路上一拐,就闯入了一处庭院。门口的野草,遮住了大部分的牌子——不用看,我就知道这里是开滦老报社旧址,如今已经人去楼空。我没想到这地方和小山这么近,拐来拐去,竟然站在了这里。在刚开始写作的那些年,就经常骑自行车,沿 6 路公交车现在的路线来这里,拜访一个 80 年代本地有名的诗人醉舟。

当时,这里只留下了少量的人,醉舟老师就是其中之一。

我拿着文章去找醉舟老师时,他已经快退休了,他说不愿麻烦,就和守门人一起留了下来,他对我说,有意思吧,这一屋子的书搬起来多累,再说过两年,就不用来了。

说实在的,我一直不知道他在报社的工作是什么,我和他在那间堆满书籍的办公室,聊了很多,他说过光写下来是不够的,应该像卡夫卡说的那样,一篇文章、一本书像一把锤子一样,有破坏力。我们分别后,在回家路上,我从小山经过,随手就把给他看的文章扔进了垃圾箱,然后整个人轻松地骑着车,吹着口哨,骑上了胜利路。

从那时起到他退休,我经常去找他,都是在下午两点后。他从没和我提过写诗的经历,和留在这里的原因。离他的办公室不远处是门卫室,那儿有一个守门人,负责收收信件、包裹什么的。不过上班的人越来越少后,那人就没什么正经事了。

那几年,我有时会跟他在下班后,到小山附近拿手机拍照片,他是一个散步爱好者,每天都会穿越小山老城走路回新城区的家,路很远,他说,累了就在路边等公交车,大部分时候越走越精神。印象很深的是一次我和他聊完,一起下班,穿过友谊桥地下通道,刚出来,就赶上一场小雨。我的意思是先避避雨,他特别高兴地说,人总是顶着明媚的阳光生活吗?难道不是光与影,赋予生命以意义吗?随后,我就跟他走入了雨中。好在那天的雨很快就停了。

后来,我还是会经常想到瑞士作家罗伯特·瓦尔泽 1940 年 9 月 10 日说过的话 :“人不能总是在阳光下行走。”(《与瓦尔泽一起散步》)或者还有 20 岁的卡夫卡在一封信里写过的 :“一本书必须是一把冰镐,砍碎我们内心的冰海……”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说现在吧,我在庭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从门卫室走出来一个人。我跟他摆手,他像没看见一样。我很高兴再见他。守门人有点不认识我了。我上前说,以前总来这里找醉舟老师,然后把自行车,停在你门口。他“啊啊”两声,好像忽然接收到了某种信号,你原来没这么高啊!说话之间,朝我走近了。我心说,原来我站在门卫室门口和他聊天时,他好像比现在高一些。守门人又问我,来这边干啥?我说,没事走一走!

以前,跟他三言两语,说话也不多,这一次我们借着故地相逢说了很多。他说过去以为我是报社记者,不过后来知道不是了。

他说,醉舟老师人是个不错的人。我点点头,看他还有话说,也就不打扰,我好奇他想说什么。他说,醉舟老师爱看书,总在这里看书看到很晚,他来这里守门那年,就这样,有时候一看一整宿。说着,看了看对面的空楼,他问我,知道那里原来是干什么的吗?

按我的想象,地处小山附近,那个三层建筑物有些像过去的营业场所,最初应该是剧院、电影院、礼堂这种地方,要不然就是饭店。守门人被我的回答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说,没那么远,我是说十年前的事,再远咱就不知道了。

十年前正好是我偶尔来找醉舟老师聊天的那段时间。从那时起,那个院子始终大门紧锁,像荒很久很久了,每次骑车经过都会感到里面涌出一阵一阵的凉气——或许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也就没有在意。他一说,我反而感兴趣起来。他在到报社大院看门前,在对面那个院上班,也是看门。他说,那是个烧伤医院,附近钢铁厂有人受伤都送那里。大部分是烧伤病人。烧伤严重的人,半夜疼得大喊,守门人说,特别瘆人!有时候声音大,有时候很小,反正没完没了。他怀疑自己落下了疑心病,有幻听,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声音。他亲眼见过一个头上裹着纱布的女人从楼上跳下来,没死。据说那曾是个年轻漂亮的钢厂女工,脸全烧坏了,只能满脸裹着纱布,她住在——守门人给我指了指——三层最西边,那个房间和别的房间不太一样,窗户上有铁栏,很显眼。女人自杀过一次后,就被关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没有转院,她总是在半夜一下一下敲窗口的铁栏。

守门人说,开始不知道哪儿来的声音,有点害怕,看到她敲了,就不怕了,反而心里有点酸。好好一个姑娘,大好的未来就没了。女人的精神被关得越来越不正常,也不管时间,一有剩余的力气,就敲窗口的铁栏,直到医生拿着针管,拽过她的胳膊,在她胳膊打上一针,她才安静下来。医生下班后,她再敲,就没人管了。这个声音有时持续到深夜。

守门人说,听烦了,就拿棉花球堵上耳朵。有天早晨,她还是从二楼跳下来,这回砸在一块石头上,磕烂后脑壳儿,死了。警察来调查时,说怀疑有人夜里给她打开了门。我当然不知道,警察问我有没有听到什么,我就听到铛铛铛的敲铁声,我这不把耳朵堵起来了吗!什么也没听见。

据他回忆,这个女人出事没过多久,具体也记不清时间了,医院就搬走了,他没有跟着离开,因为新地址离家太远,跑不上,在哪儿都是看门,于是就到对面报社继续干老本行。关于跳楼的女人,守门人说他跟醉舟老师聊过,醉舟老师也听到过铛铛铛的声音,一直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又忽然没了。他还去医院找过——这个事情守门人倒是没印象了。醉舟老师对医生说,不是来看病,来反映个事,你们这儿总有人铛铛铛地用锤子敲铁!

按说附近人应该都听到过声音。接待醉舟老师的中年女医生,眼皮耷拉着,看了他一眼,你哪个单位的?她以为对方是来找麻烦的。醉舟老师说,对面报社的……没等他说完,医生起身,把他往外推,不承认有声音,我们在这儿都没人听到,还吵到对面了?

醉舟老师经常半夜留在报社看书,夜深人静,声音显得特别大。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去找时,声音就停止了,所以也没有效果。回报社的路上,虽然还是觉得奇怪,不过他也不想找事,于是以后再听到声音就不太在意了。

年轻女人出事后,警察排查周边,也去报社问过醉舟老师一些问题,虽然他没跟警察说什么,但是他跟守门人聊到这段他们共同的记忆时说,那天晚上,听到过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然后锤子敲东西的声音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很清楚,自己以前听到过那个脚步声。也就是说,那个人曾经在人很少的时候来过这家医院——人多的话,声音就没那么明显了,醉舟老师也不可能听到。

守门人到报社看门后,醉舟老师和他在这段记忆中算找到了某种默契——他们都听到过那个声音,守门人甚至在细节上比他知道得更具体 :那是用钢笔敲铁的声音!房间是过去留下来的,最靠里的一间,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反正别的窗户都没有加上铁栏杆。每天上下午都有人过去给女人打针,那个针的药效很大,要到半夜才会消除,然后她就趴在窗户上,没完没了地敲。女人脸上裹着纱布,不知道烧成什么样子了,她那么年轻,可能很想死吧!醉舟老师说,那她也算遂了心愿了。最后,警察也没有调查出什么。案件随着烧伤医院搬走,也一了百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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