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记

作者: 杨献平

沿途之绿庞然、天然、森然、苍然、蔚然、嫣然、粲然、悠然、怅然、仙然,在次第起伏的山坡、悬崖、沟渠,甚至废弃的屋顶与水流的河边,拥挤、有序生长,花朵犹如仙女翩跹其中,无数鸟儿空中飞旋,与阴雨纠缠。穿过悠长而潮湿的隧道,短暂的黑,令人忍不住惊悚。天光再现,我看到被洪水冲垮的高速公路,居住多年但已经消失的村庄残迹,发生滑坡和泥石流的残缺青山。这是位于岷江边上的映秀镇,2008 年“5·12”特大地震中心之一,上游的磨盘镇、漩口镇,以及汶川、北川等,都是震中,都江堰、金堂、遂宁、南充、彭州、成都、绵阳、德阳、广元等地,受灾也极严重。

当时,我还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工作,观看“5·12”地震电视直播,心一次次被强力撕开,血淋淋、惨兮兮、昏天黑地,盯着那些悲怆、惨烈的死难和揪心的救灾场景,身体顿时麻僵,好像一个朽烂了的木架子,稍微一挪动,即成齑粉。我哭,那么多生命罹难,烟火升腾的村庄成为废墟,引以为美好的河山大面积崩塌,诸多的生命悲恸、哀号,观之听之,揪心不已,视觉刺痛。

顷刻间的生死离散、肉身乍然入骨的疼痛、生命的残缺和破裂,皆是人间大不幸。每天我都眼泪滂沱,心里想的,就是如何帮助受难者,但自己又不是医生和专业救援人员,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此前,我听父亲、母亲说过 1966 年邢台大地震 :暴雨下了两个多月,连满是岩石的山都被泡软了,村子四周有些悬崖塌了 ;以前板结的土软如烂泥,人站上去,眨眼工夫就被吞掉了。那时我尚在襁褓,懵懂于人世,如今早没了记忆。乍然看到“5·12”地震的惨烈,不由得感谢父母之恩。读过私塾的爷爷说,灾难都是天地失衡导致,也是冥冥中某种强大力量的显现,乃至“天谴”。他还说,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智》里面讲 :“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 ;异者,天之威也。”

这些唯心主义观点,长期深入民心,以此来警醒人们尊重“自然之正道”“天地和人伦秩序”。古人也认为,万物都有自身的“道”,既相互依存,又千差万别。细数整个人类文明史,几乎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苦难。比如,我们祖辈经历战争、饥荒,父辈经历地震、洪灾和饥馑等。2008 年“5·12”地震堪称人类 21 世纪第一个十年最大的自然灾难。面对同类死难的各种惨状和惨景,一个身无所长的人能做的,只是捐款、捐款、再捐款。单位组织时候捐,个人也捐。当时,大儿子锐锐 6 岁,从学校回来朝我要钱,还说只要那种红色的。我当然支持,还多给了他 100 块钱。我以为,这星球上,人虽然很多,大部分互不认识,大多数没有瓜葛,但一个人和一群人的生命存在始终有着内在而又紧密的联系,无论是谁,身在何处,怎样的性情和生存状态,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和我们是一个整体。

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捐款次数也较多,有同事罹患尿毒症、癌症或其他重病,有的家里遭了大难,需要捐款就捐,也觉得应当。有些地方发生洪灾、地震、干旱,也要捐款。捐款乃是爱人及人,是一个人心有他人,敬畏、怜悯生命的具体表现。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入蜀地。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也有很多四川籍同事,他们在正式场合满口普通话,虽然不标准,但也勉强听得懂 ;私下则四川话满天飞。周末,老乡喜欢聚在一起吃喝,叽叽喳喳,声音洪亮。我觉得厌烦。幼年,冀南一带私营煤矿、铁矿当中,有不少四川的工人。相对于南太行山区人生活节省和吃食简单,四川人能吃善喝把很多老人吓得差点翻跟头,怒说 :“这些四川人,把挣的钱都吃了!”地区与气候的迥异,导致人群风习的差异。南太行山区人素来根性意识强烈,极少出外谋生。对他乡人的日常习惯,多的是“见怪不怪”,以自我之人生经验和价值取向衡量并发表个体意见。

四川打工者先后涌入,使得冀南平原和南太行山区也随之发生了一些与之相关的“细水微澜”。据说,当年轰动一时的“人傻,钱多,速来”电报事件发源地,就发生在我们河北沙河。21 世纪初期,吾乡矿山资源尚未枯竭,挖山掏矿者众,次生职业也五花八门,俨然冀南平原一大社会景观。时隔多年,有些四川籍的年轻人,以某人继子的身份,留在南太行山区冀南平原农村 ;有些川妹子,也以婚姻的方式,与当地人发生各式各样的关联。

面见裘山山老师,她让我去采访在“5·12”地震、玉树地震和舟曲特大泥石流等重大自然灾难当中抢险救灾表现优异的黑水民兵群体,就此写一篇报告文学。我知道,这也是对我写作能力的一次检验。可是,对于写作,我一直用写东西来表示,不是不尊重文章,而是觉得自己写的,不过一直在浅层次徘徊而已。如不能如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那么,写作就是无效的。

司机小刘就把我送到了映秀镇。愤怒的岷江涛声如雷,震得我差点失聪。宽阔的河道已经被泥沙和巨石塞满,洪水不止一次洗劫刚刚修建起来的映秀镇。那些样式新颖,观赏性和居住舒适性兼具的房屋尚无人烟。站在浑浊大水自上游不断暴跳飞纵的岷江边,高山上多处涌出瀑布,通往汶川、茂县、马尔康等地的公路被切断,滑坡和泥石流之后的山体堆满宽阔河道。救灾部队、志愿者,在映秀镇内外或清理淤泥、石头,或在处置滑坡后的河道和道路。

可能是聚集了太多亡灵之故,虽然是酷暑 8 月,整个映秀镇内外却阴冷彻骨。似乎很多的亡灵在其中徘徊、低飞与痛哭。

死者和生者的距离,只是一具肉身 ;而良知和灵魂,才是其中的灵性部分。

见到黑水县武装部徐阳政委和唐永明部长。他们带我到映秀镇周边走了走,整个岷江之中,犹如小山一般的巨磐,拦截了上游冲下来的碎石、泥沙和漂木,严重威胁到了映秀镇及其供电、供水设备。无数的危石,分布于四周山坡上下,以凶猛姿势,随时向下俯冲。帐篷扎在新建的映秀镇对面河坝上,奔腾的洪水日夜轰响,摧枯拉朽,决绝得似乎在进行一次前仆后继、玉石俱焚的残酷战争。

采访中,我了解到,徐阳、唐永明,黑水民兵瓦斯学、罗尔基、杨初、肖勇、罗希权、恩泽尔雅,以及军事医学院张立军、贾雷丽博士,阿坝州公安局法医陈应全,四川省军区通信站王少华副连长,阿坝军分区独立营士官陈鹏等人,在“5·12”地震中,参与了失事的邱光华机组人员搜救任务。他们在赵公山上如同猿猴一般攀缘,风餐露宿,搜寻了二十多天,最终在绝地鬼见愁发现了邱光华等人分散各处的遗体。因为天气炎热,牺牲者的肢体皆已高度腐烂,将尸体放进裹尸袋后,他们轮流扛着下山,骨头戳穿裹尸袋,他们被尸水浇透。

黑水人个性强悍,男人都以战死战场上为荣,这是他们古老的民族精神,他们在 2008 年“5·12”、2010 年“4·14” 玉树地震,以及 2010 年“8·7”舟曲特大泥石流等抢险救灾现场的表现及其精神,令我多次忍不住涕泪横流,不能自已。那篇3 万多字的报告文学,很快在《西南军事文学》杂志发表。

与此同时,我由驻巴丹吉林沙漠空军某部调往原成都军区工作的事情也在进行当中。起初,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却没想到,得益于裘山山老师,调动事情很快就办妥了。十多年后的一个冬日,我得以到黑水县去,抬眼所见,山川连绵纵横,狭隘逼仄,大部分用石头建起来的镇子凹凸在山坡或者沟壑之中,河水颜色发黑,流墨奔泻,松软草地上开着各色各样的野花。而其最高处的达古冰川白雪堆积,光芒耀天,山脉层叠,仿佛灵魂蜃境。《清史稿·地理志》中说此地“恶警阴森”,亲身到现场之后,方知并非虚言。

黑水乃至阿坝之地,陡山 岩,石潭沼泽,尖峰荒岭,其中也多石头碉堡,为土司时期修建、用以自保的军事堡垒。乾隆年间,张广泗、讷亲、岳钟琪、阿桂、傅恒等人先后在此率军作战。想起当年在映秀镇对黑水民兵的采访,内心感到亲切。

自然地理之于人群之间的所有军事行为,从来都是依傍得力的壁垒与关隘。《明史·四川土司》载 :“然夷性犷悍,嗜利好杀,争相竞尚,焚烧劫掠,习以为恒。去省 远,莫能控制,附近边民,咸被其毒。皆由规模草创,未尝设立文武为之钤辖,听其自相雄长。虽受天朝爵号,实自王其地。”

历代王朝设立羁縻州和土司制度,也是无奈之举,目的也正是“以夷制夷”。几十个部落占据一小片既偏远又贫瘠的土地,让它们“自相雄长”。

赵公山乃是青城山的主峰,为赵公明烁罗鬼国所在地,常璩《华阳国志》称成都山,也叫大面山。王世贞《列仙全传》中说 :“赵公明为八部鬼帅,周行人间,暴杀万民,太上老君命张天师治之。”

2015 年夏天某日,傍晚重雾缭绕,细雨犹如神仙发丝,淅沥无声,道路滑湿,泥泞坑洼。我登赵公山,结识道长张信元。问起 2008 年“5·12”地震情景,张道长说,彼时赵公山连日大雾,缭绕不去,对邱光华机组失事之事,他并不知情。我向他说起徐阳等人所述情况,他说,这山中危崖高冈众多,藤蔓密匝纠缠,在其中寻找残骸,无异于登天。

那一次,在映秀镇,听徐阳、唐永明、恩泽尔雅、罗尔基等人详述阿坝州黑水 民 兵 群 体 在 2008 年“5·12” 特 大 地震、2010 年“4·14”玉树地震、2010 年“8·7”舟曲特大泥石流和 2010 年岷江特大洪涝灾害等危难之际的种种惊险经历,好多次不由得当场落泪,热血上涌。我也非常清楚,在我们的这个年代,很多人之于某些英模事迹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与不信任感,那是他们没有亲历现场的缘故。很多时候,我们必须相信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良善禀赋,也要坚信人在某些特别时刻纯粹的良善表现及其行为的英勇与正义性。

巴丹吉林沙漠浩瀚无垠,荒凉戈壁与白色沙丘一如寂静汪洋,天高地阔,云朵骑着万千虚无的骏马与神兽,人和事物都暴露无遗。但也有诸多隐秘而有趣的活动,如蜥蜴在干旱之中辛勤觅食,四脚蛇于黄沙之中伺机而动,毒蜘蛛总是在干枯的树杈、红柳、沙枣树之间守株待“食”。

而成都给人的感觉总是欲遮还羞,欲羞还露。密如蛛网的街道,各色人群和车辆,服装正统或怪异,涂脂抹粉或素面行走,眉目之间的性情、职业、修养、趣味等若隐若现。街边和小区内绿树和花草森然泛滥,哪怕一颗发霉的种子,只要落地,都可以新生。所谓当代城市,除了市容与建筑方面的鳞次栉比,富丽堂皇,高低参差,更重要的是人和人群的纷纭多样,个个不同。在街道上,此人和彼人,瞬间对视又瞬间消失,刹那间视觉对撞,又被新面孔和姿势置换。这种丰富性,只有在城市,才能够直接而又颇为香艳地体验到。

而我竟然没有一点惊喜感觉。对于城市,如北京、上海,我也去过很多次,上学、各种培训和会议、每次回乡探亲等,都要去和停留,也算见识过现代城市的庞杂、繁华、幽深与斑斓。由此我以为,城市始终是一个松散的集合体,一种众人聚居却又相互陌生,时常摩肩接踵却又互相陌生的地方,它有自己的一套运作规则,方式看起来明朗,事实上非常隐秘。

采访完毕,除了和战友聚会,大多数时间,一个人懵懵懂懂混迹于文殊院、人民中路与江汉路等地,看到的都是人,以及人进出的各种样式的楼宇。当然也会看到外地游客,也像我一样,举着脑袋,满目惊诧与新鲜。斯时,我住在江汉路武担山附近的一家宾馆,每次出入,都能看到一座微微隆起,长着许多黄桷树、榕树和各种花朵的小山包。当地战友说,这是成都的“泰姬陵”。扬雄《蜀王本纪》记载,“武都山精,化为女子,蜀王纳为妃,未几物故,王发卒之武都担土,葬于成都郭中,号曰武担”。

这是蜀地浓郁仙道气息的一种反映,山精与鳖灵,都是动物,如此的故事固然有其蒙昧性,当然也有浪漫想象与美好赋予。成都乃至整个巴蜀,故事传说历来香艳悱恻,令人遐思不已,这和该地频出美女、才女之地理气候有关。而肉欲与爱情、烟火和梦想,甚至其中变异的那部分,也都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而我初到成都,首先想到的是刘备、关羽、张飞、赵云、诸葛亮、马超等人,当然还有王建、孟昶等,其中刘备、张飞、赵云、孟昶等,算是我的河北老乡,他们在蜀地的作为,大多数乏善可陈,但对于成都的文化脉络,功不可没。从实而论,成都史上几个短命王朝中,刘备和诸葛亮的蜀汉王朝留下的文化烙印和影响无疑最深,这要归功于罗贯中的小说《三国演义》。文字为王的年代,一部通俗小说,使得一个国祚很短的历史瞬间,成了一个地方深刻持久的文化标记。

数天后,我由成都到西安,再乘火车到酒泉。凌晨 3 点,祁连山下的酒泉站峭冷异常,没有风,也能够明确感觉到雪意在肌肤上融化的彻骨性。瑟缩之中,匆忙选了一家小旅馆,说是单间,其实是几张三合板或者五合板隔开的小空间。床上一片黄的、一片黑的,还有点点黄黑红的,脏得我只想扭头狂奔。可外面冷,到市区再找一家又觉得划不来。和衣躺下。俄顷,隔壁来人,一男一女。再俄顷,两人亲热,声音贴耳喧哗。毕。就要入睡,隔壁又来一对男女 ;俄顷,亦照例行房。再看手机,已经是 5 点多了。辗转入睡,醒来,逃也似的直奔 20 公里外的酒泉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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