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失踪”考

作者: 林贤治

南星,对于文学读者来说,现今已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其实他出名很早,在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曾经是一位活跃的人物。南星原名杜文成,河北怀柔(今属北京)人。1936 年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40 年代初任北大文学院英文系讲师,与朋友辛笛、金克木、张中行等交往密切,日后这些人都成就为诗坛和学界的著名人物。在北大时,主编文学刊物《绿洲》,1946 年又与诗人路易士(纪弦)等合编《文艺时代》。这是战后北方唯一的大型文学期刊,上海《大公报》评价说分量“沉重”,在读书界颇具影响。

著有诗集《石像辞》《离失集》《春怨集》《三月·四月·五月》,散文集《蠹鱼集》《松堂集》《甘雨胡同六号》等。此外,还有一些翻译作品。

藏书家姜德明说 :“半个世纪以来很少人再提起南星的名字,海内外都不曾印过他的书,不知为了什么。”海豚出版社 2010 年印过薄薄的一册《甘雨胡同六号》;直到 2023 年出于偶然的原因,诗文集《寂寞的灵魂》始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而此时,距诗人、作家、翻译家南星去世已经快 30 年了。

南星的作品不但不为读者所知,甚至连他的名字,大学文科教材及相关的文学史著作也都不曾提及。如此看来,他确乎成了文学史上的一名“失踪者”。

假使按图索骥,无论朝任何一个方向查考,除了失踪,都没有更好的结果。

1 时代的“边缘人”

1949 年是一个大转折的年份。随着“三大运动”的进行,全国开展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文艺界整风,老舍、曹禺、胡风、巴金等作家纷纷归队 ;也有人乘机逃逸,如张爱玲。其时,沈从文进退不得,致使一度精神失常。

当此鼎革之际,南星早已离开北京,远赴偏僻的贵州教书了。1951 年返回北京时,全国文联,作协已经成立,大家都是“单位人”。南星脱离了文艺界,单位是北京国际关系学院,从事英语教学,直至 1971 年退休。在此期间,他远离斗争的旋涡,不曾经受一般知识分子所经受的政治运动的冲击。平时,他绝少参与学院外的活动,绝少与往昔的朋友来往。学院的高墙把他和广大知识分子世界隔开了。

这种生存状况,与自由散漫的青年时代很两样。马雅可夫斯基在诗里写道 :“像斜雨一样,从祖国的身旁走过。”南星也好像“斜雨”一般从大时代的边缘走过,周围的目光都疏忽了他。

2 散文 :文体的次角色

文学体裁有不同类别,本不分级别 ;在文学史的演进中可能盛衰有期,却不可据此判断孰优孰劣。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严格的等级观念,影响到文学,审美,甚至于文体形式本身,竟有了雅俗尊卑之别。古人重诗文,轻小说 ;《诗经》中的“风雅颂”,“风”是俚俗的,低一级的 ;诗词中诗是正宗,词叫“诗余”;等等。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文体歧视现象。

在国外,诗和散文有很崇高的地位,不见得比小说卑贱。法国的蒙田,英国的培根、斯威夫特,德国的尼采,美国的爱默生、梭罗,都很受推崇。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中,诗歌且不说,柏格森、丘吉尔、罗素等人的著作就是靠散文体完成的。鲁迅以战斗的杂文见长,被称为中国的伏尔泰,然而早在 20世纪 30 年代,就有人讥评其为“杂感家”。杂感固不待言,小说因为太短,没有长篇存世,时至今日,仍为专事炮制长篇小说和电视肥皂剧的作家所鄙夷。

散文在当代不被重视可以想见。整个 50年代没有较为突出的散文家,至“文革”十年,基本上消灭散文。60 年代有人总结出散文三大家 :刘白羽、杨朔、秦牧,一例都是颂歌式的。这时的冰心,已不复有《往事》《寄小读者》那样赞颂母爱童真的清词丽句,唯有与杨朔同样格局的《小桔灯》。

当今散文日趋新闻化,小说化,多以叙事为主,篇幅越来越长,且是大白话。散文逐渐丧失作为一种文体的特点,固有的优长之处,尤为缺乏个人笔调,无法窥见作家灵魂的颤动,闻不到生命内部散发出来的气息。

南星亦诗亦文,诗文一体,都是短制,内容调性庶几近之。他把他的诗称为“可怜的小东西”。他的朋友辛笛的诗也都很短,意境颇相类似,而更倾向于“做”;而南星的诗,比较起来要自然清朗得多。辛笛的诗后来在台湾很有影响,如果不是 80 年代初出版的《九叶集》,我们的文学史将会遗忘这位有特色的诗人。实际上,南星就这样被遗忘了。他的散文,也像诗一样“可怜的小”,最长的《露斯》,也不过 3000 余字。他不但写得短,而且写得少,加以那种几乎说不出具体内容的梦一般的文字,自然不为势利的批评家所喜。

3 题材 :不能承受之轻

从延安时期开始,即倡导作家“深入生活”。这里的生活,指的是社会生活、工农兵生活、与政治形势紧密联系的生活。以这种集体生活为题材,包括生产、运动、事件、战争等,均被列为“重大题材”。

关于重大题材带根本性质的观点,最早当来源于苏联“拉普”按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对文学创作所作的限定。它要求作家反映“革命发展中的现实”,与此相对应,强调“正面人物”“英雄人物”的创造。在中国,左联深受影响,当时即有“中心主题”之说。新中国成立后,重大题材有着更权威、更优先的地位。魏巍反映抗美援朝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一纸风行,闻名遐迩,可以说是开风气的。

我们复制了苏联文学基于坚定的目的性的“大写”现象。至今,不少作家仍然神往于宏大叙事,以致动辄以“大”为题,写大人物,写大事件,不惜搬用大词。

南星的散文,几乎与这种风气相反,走的几乎是现今无人涉足的林中幽径。他所写都是个人题材,日常生活,朋友往来,四时景物 ;写凡庸,写细琐,写闲静。总之,以自我为中心,主题单一,题材单调,但都非重大。

姜德明最早把南星同阿索林联系起来,这是有眼力的。南星确实追慕阿索林,在《寂寞的灵魂》中首先说到这位西班牙作家的名字。他为文的结构、文字、情调,都近似阿索林。但是,有一个不大一样的地方是,阿索林写过许多人物,都是有形象、有故事的 ;而南星笔下的多位朋友,除了金克本,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身影,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出现在他笔下的人物,除了朋友,便是房东、邻居、卖水果的、卖夜食的、赶车的、驴夫、更夫、求乞者,都是极普通的人。而这些人,也不过寥寥几笔速写而已。南星的写作很奇特 :朋友本来是他叙事的主要对象,然而他不写朋友,写的是朋友之间 ;正如他写生活,多不重生活自身的形貌,而在个人对生活的感受。所有的人物和事物,都回到他的心里,留在他的记忆里,最后变作了他自己。阿索林称,他最满意的是“亲切”。而南星所要的,无非也就是这份亲切。

所谓亲切,无论人或事物,在南星这里都是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参与饮食起居的一切。博尔赫斯说阿索林 :“这个人似乎对烦琐小事感兴趣。”这句话正好移用于南星。南星用散文写过几篇评论,其中说到英国的露加斯(爱德华·卢卡斯),其中有这样一段 :“最普通的事物也能引起他的兴趣,而那兴趣比别人深得多,这就是说他的天才让他从黄昏中发现光辉,从枯燥的颜色中发现美,用独有的见识去观察一件东西而与之造成着的关系。人们赞赏伟丽的老建筑,而他爱素朴的古城 :人们舍弃了不合适的东西,而他珍视它们,因为它们也会有用处,甚至有新东西所不及之处。”这段话,同样可以移用于南星。

南星不断写到故地,故居,“自己的屋子”。《东城》写一种既渴念,又虚怯的心态,表示总有一天要去一次东城,但又怕那个地方会对他特别生疏,不以他为故人,却以他为他乡的生客。南星不断回想和友人在一起时的情景,在《甘雨胡同六号》里写他们念诗,闲谈,阅读,守着院里的丁香,看它们生芽,开花,叶子一天天丰润,但也不曾疏忽刺柏和枣树,以及亲植的丛花。还一起享受清凉的雨和美好的阳光,在月光柔和的影子中静坐,祈祷,做长长的梦。《走在一条长长的河岸上》的结尾 :回顾,瞻望,缱绻低回,堪称一段美文。可是,如此花费篇幅诉说一种情怀,在当下活在快节奏的日子里的人们看来,不是太奢侈了吗——

我又去探望了远处的果树。海棠和梨的神态都依旧,其中的一株却没有生芽。如果它疲倦了,休息一两年也是好的。如果它永远不再随着季节变化,只要不被人除去,到冬天不仍然是一株可喜的树吗?我好常常望着它那淡黑色多纹的空枝,等远方的人回来。那时候他必对我讲说许多年的丰富经历,我必对他讲说我的最艰苦最平凡的故事,然后,若恰巧是春天,我们看着这儿的海棠花朵和久枯的梨树,必有长久的沉默。

南星不厌其详地写他住地的庭院,这是可以想到的,因为那里存贮着一年四季,而每个季候都是静默美丽的。院落里堆放着成捆的玉米叶子,有他喜爱的牲畜,鸡鸭,长尾的鸟雀。当然,他写得最多的是各种花树 ;夜来还有访客,便是各式的小飞虫。

还有更琐细的日常描写。这个很像阿索林的闲逛者,居然想到自己在家里做饭吃。《迟暮》中,他寻找油盐店,先买了小锅,再到米店买米。仅买小锅,既写了挑选和等待的过程,又写了烦躁到轻松的心绪变化。及至买米,他写道 :“我见了堆簸箩中的深黄色的米,真觉得伤感而且安慰,它们与我别离太久了,我们之间充满难解的故旧之情。”然后是如何洗米,如何生火,如何坐到饭桌前,接着是“灯下的热气仿佛是第一次在屋子里旋绕着,那温暖之感引我回到遥远的记忆里去”,云云。

都是微不足道的素材,可是,却都是南星所爱的,用心摩挲过的,难怪他小题大做了。任何崇高伟大的事物,从来与他无关,他说自己是爱听“细弱的歌声”的。

4 人性与人情

“五四”时期,知识界兴起一股人道主义思潮。在鼓吹易卜生、尼采的同时,也宣传托尔斯泰。有些知识分子把有关“人类之爱”的观点带到延安,自然不合时宜,随即受到严厉的批判。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与革命精神是格格不入的,甚至是对立的、冲突的。直至 1959 年,文艺界仍在批判巴人的“人性论”;20 世纪 80 年代初,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一起,引起思想文化界前所未有的大讨论。

过去流行过一个口号,叫“兴无灭资”。有一段很经典的话是 :“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用“阶级论”反对“人性论”,可谓言简意赅。几十年来大讲“斗争哲学”,批判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由此被激发起来的思想感情,不能不是战斗的、激烈的。

南星的散文抒发的是纯粹的个人情感,没有涉及天下大事,没有“国家”“民族”和“人民”,没有战斗集体,没有阶级之分,没有仇恨,只有爱,而且恰恰称得上是“无缘无故的爱”。他表白说 :“我珍惜每一个人的生活,无论是简单的或丰富的、多波折或充满平安的。那都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给他们安排的,在世上并没有所谓可崇拜的或可鄙弃的我们的同类。”他一再提到的“看不见的手”,让人联想到“上帝”。没有证据表明南星曾经是一个基督徒,不过,他说多次做过祈祷,诗文中不时出现《圣经》的典故,诸如“感恩”之类的用词。文中的“泛爱论”,在他是一种信念、一种宗教般的信仰。他对所有人,亲密的人或陌生的人,劳动的人,受难的人,甚至对伤残的畜类、家禽、小动物,都一样视为同类,有着无限的亲切,忘我般诚挚的关注。他的内心永远是柔和的,温暖的。

南星对时间十分敏感,在他看来,“一切皆变,不能长存”。他目送四季流转,深感岁月易逝,文字中流荡着《古诗十九首》那般古老的诗意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于是他将时间转换为空间,把最珍贵的部分寄存于一个紧致的、亲密的共同体中。“相聚的时候没有想到今天,但今天终于来到。仿佛每过一分钟,我们便离得更远一点。我们如同一群飞坠的流星,分散向四方,一个也不能留住。”几乎从一开始,南星便反复书写着同一个主题 :离别与散失。

他是执着的。他通过记忆与怀思极力回到往昔,想象友人的面貌,重温相聚的日子。他说他像“庄严的历史家”一样,有着十分固执的记忆,说 :“给人一些‘幸福的哀愁’的人或事物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在这一方面,我的记忆就极其坚强,即使是一个梦,即使是一个美丽的、柔声的,而且已经残破的梦。”他珍惜友情,珍惜人生,珍惜所爱的一切。他从记忆和想象中寻求慰藉,有意思的是,当他呼唤美好的事物时,并非期待“出现”,而是“回来”。人与人之间难以逾越的距离感使他辗转不宁,心情沉重。他诉说“为贫穷和孤独所伤害”,他的灵魂是寂寞的。

和平而非斗争,友爱而非隔膜,安宁而非扰攘,这便是南星的幸福哲学。他有一篇短文《安息》,说当人们在夜间安息之时,世界才显露出本来的面貌。安息不是终止、不是停顿,而是人们在各自的位置上,不自觉中开展的最庄严最神圣的工作。他写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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