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不在场
作者: 段子期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从 踏上征途起,吴集的心智就跟从前还未迎来生命曙光的地球一样,对未来的无限渴仰在一片荒芜中激荡着。领航员的日常工作是观测航行航线,此刻,舷窗外是一片从未改变过的黑寂,前方没有恒星的光芒昭示黎明,他空空落落地回忆着关于家的一切,远得像是蜃影。
“天问号”飞船在出发前就预设好了航线,从地球出发,绕海王星半周,利用引力弹弓效应,加速离开太阳系,它的目标是飞往南门二星附近探寻一个未知的信号源。航程很顺利,但是前不久,AI“青空”有了惊人发现,星体观测系统探测到前方有一团如黑幕般的辐射云,这团辐射云是由微观粒子流聚集形成的一种云雾状态的物质,刚好位于航线右侧一千公里左右。
吴集向李岸船长和工程师团报告此事后,得到的反馈跟他预想的一样。
如果飞船按照既定航线航行,是完全可以避开辐射云的。尽管这团辐射云十分异常,关于它是如何形成的,可能需要一群科学家终其一生来研究,但“天问号”并不打算在这个奥秘上多做停留,在无垠的太空中,这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按照惯例,“青空”在广播中报告发现异常辐射云的消息,系统会留下它的观测数据,仅做航程记录,就像旅行中拍下沿途的风景照片而已。可就在3小时前,动力系统的突发情况终止了飞船内暂告安全的轻松氛围,故障来自一颗小陨石的撞击。
而此时,吴集已经钻出舱外,遥望着“天问号”发光的轮廓,独自一人悬浮在冰冷的深空之中。他必须赶在飞船转向之前修复动力系统,否则,航线便会偏向那团辐射云的范围。
只剩下23分钟,吴集由飞船的“脐带”牵引着向动力舱体攀行,背后的推进器持续帮他加速前行。他试图保持均匀呼吸,两片肺叶因为新氧的灌入而微微颤动。
还有目距不到一公里的距离。
可在真空中,吴集听不到身后发出的“咝咝”的声音。刚出舱时他与舱体栏杆发生了轻微撞击,导致氧气管在此时忽然破裂,氧气不断泄出。直到他听见提示,氧气量还剩下25%,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查看一番后,稍侧身试图将泄漏点捂住,但却徒劳。眼前是一段不长不短的路,如果返回,时间来不及,如果继续,氧气量却不够。
我会就此止步吗?还没分出胜负呢。他想。
额头渗出汗珠,通信系统传来紧急呼叫,吴集的心跳如同渐起的战鼓。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看见一缕白光像蜻蜓一样停泊在舱体上。路就在那里,不会错。他将推进器开到最大功率,以最快速度接近故障点,当舱体赫然出现在眼前,他关闭推进器,双手用力环住舱体制动。他明白,这过程只要有一点点误差,一切将前功尽弃。
最后10分钟,他打开舱盖,用高温无氧喷枪将损毁部分熔接,炽热的光倒映在他的面罩上,像恒星的余晖。而他眼中的这团火,在冰冷宇宙的真空中刚迸裂而出就骤然熄灭。
成功了,“天问号”的航线将保持原先的轨迹,而他只能停在原地。吴集解开绳索,他们的啜泣声顺着无线电轻轻敲打他的耳膜。“回不去了,”他说,“你们保重啊。”
看不到“天问号”的全貌,吴集只知道它正缓缓游离向自己的视线之外,一寸一寸,无法丈量。他肉眼仿佛能看到前方那团辐射云,像一团发光的五彩的棉絮,也许是从上帝的伊甸园掉落下来的吧,他想。
反正没有退路了,不如就坠向那里,当作自己的坟墓也不错。
这样想着,缺氧状态很快让他陷入昏厥,意识成了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此刻,他感觉自己嘴角扬出微笑的弧度,四肢向内蜷缩,如同婴儿的姿势。黑暗、冰冷、寂静,渐渐漫漶至他每一根神经,飞船的尾翼边缘划过,像一只手触碰到他肩膀,这最后的推力将把他抛向那座坟墓。
在那一瞬间,所有记忆快速褪色,最后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竟然是一个赌约。这场宇宙尺度的赌约,吴集每每想起都觉荡气回肠。他曾想,最终分出胜负的时候,人类文明可能早已经历数次更迭,而这让他在无尽的虚空中感觉没那么孤独。
只是现在,他先归零了。
他忘记了呼吸是什么感觉,忘记了大地、星空和海洋,死去或重生就在前方。即使目力不及,他也知道,那团辐射云占据着整个太空,又像是宇宙的一道伤口,所有星星都绕着它流动。模糊的意识中,他感觉不远处有一片沉沉的看不到边缘的黑色,光速般向他涌来,他继续跌落,无限的重力作用在他身上,所有光线都被拉长、扭曲,无处逃离。
可不合常理的是,窒息的痛苦瞬间被一种绵软的舒适感代替。吴集闭上眼,一种归乡的甜美错觉在一刹那间浇灌全身。
这场赌约起始于两个少年之间惯常的游戏。
吴集和陆云舸幼年相识于一个南方小镇,在聚拢童年的一方天地,他们很快熟识起来。吴集常跟陆云舸炫耀自己的宇宙飞船模型,那荡气回肠的造型和线条,他的眼睛每每与之触碰,都会发出教徒般虔诚的光芒。
两个男孩常靠打赌消磨时光,赌游戏里最大的彩蛋出现在哪一关,赌明天的体育课会不会下雨。上了中学也一样,他们赌那个女孩会接受谁的礼物,赌谁能背出更多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字。
到了大学,他们开始赌一些别的。吴集天资很高,在航空航天大学是被寄予厚望的预备飞行员。比起无垠的群星,陆云舸更好奇宇宙间产生“心智”的第一缕圣光来自何处,他选择了脑神经科学,他崇拜智慧的大脑,如同崇拜宇宙的创世者。
他们见面多是交流在各自学科领域的所学所思,参观对方的陈列馆或是实验室,研究万花筒一般的星图或脑图。外太空、人的大脑,都藏着宇宙对人类三缄其口的秘密,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窥尽其妙。所以,他们热衷于为彼此的知识体系补充注脚,像是将全新的思潮嵌入对方的精神版图之中。
他们的赌局变大了。
赌人类存在的星系位于哪个位面,赌神经元丛是在哪一个维度上运行,赌大坍缩和大撕裂究竟哪个更接近宇宙毁灭的真相……有太多问题了,不是吗?但这一生,好像只够解决一个。吴集每每想不出该用什么当作赌注,毕竟这些赌局永远不会有揭开谜底的那一天。他们那时也不在乎输赢,提出问题,不负责任地思考,这样的乐趣往往单纯至极。
最近一次见面在图书馆,来学习的人很多,宛如贴伏在糖块上安静的蚁群。两人各自准备了一个好消息。
“你先说。”陆云舸刚剪了头发,清瘦的脸庞架不住眼镜,规整清爽得像是春风中的新蕾。
“下个月试飞,名单里有我。”吴集一直留着寸头,古铜色皮肤和硬朗的轮廓让他看上去英气十足,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语气淡淡的,眼里却闪烁着星星的光亮。
“恭喜啊!”陆云舸将眼镜往上推了推。
“你呢?”
“直博,继续读下去吧。”
“我就知道你可以。”吴集拿出一个飞机模型,“我的第一架飞机长这样,送你了。”
陆云舸抚摸着它的机身线条,这些航天器将承载吴集一生的轨迹,寥寥数十年不足以容纳这轨迹,得上千年,或更久更远。而吴集和自己,一个向外,一个向内,广阔星际与原子细胞,就站在这书桌的两端,数千年和数十年,正共享这一刻的兴奋与短暂。
也许迟早,他们会在去处相逢。
“我跟你打赌,宇宙的真面目,我们追求的真理,就在那里,在太空。”吴集说。
陆云舸微微点头:“我也跟你打赌,我会在其他地方找到,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脑。
吴集向天上飞得越来越高,从飞行员成为将要迈入星辰大海的备选宇航员;陆云舸往大脑潜入得也越来越深,他常感觉自己脑内的生物电脉冲有种不寻常的跳动。宇宙定律、常数、法则、量值,在旁人看来枯燥的学问,却给他们带来莫大的满足感,谁也说不上来这热情究竟是来自哪儿,或许是一种注定,就像程序一样被造物主设计。
他们同步施与、汲取,厚实的科学,厚实的天空与大地,厚实的两人相协同的步伐,青春的萌蘖就像年轻宇宙,慷慨赐予求索者无穷能量,他们凭此构筑起属于自己的堡垒。
陆云舸攻读博士那阵子,他们见面次数变少了,但他不忘把自己的论文寄给对方。他有很多新发现,关于脑神经团块在11个维度上运行的推论,为此他做过无数次实验,得到数不清的数据资料,这些成果将成为下一步研究的基石,也令他在学术圈小有名气。
以及,他跟他的导师在一起了。
谁让陆云舸总是赌输,在中学,他们共同中意的那个女孩还是接受了吴集的礼物。所以,陆云舸的校园恋情来得有些晚,不过,这是题外话。他还会问他,毕业后是出国深造,还是留校参与可能改变未来人类生活的前端科研项目。吴集的回复总是晚一些才到。
那时,吴集常常参加选拔和训练,在基地一待就是一个多月,日程像刻度尺一样被安排。关于这里的信息都要严格保密,他能与陆云舸分享的,仅限于一些形而上的感受而已。譬如,昨晚的梦如何绵长诡奇,像一片低伏余响的汪洋,或是一些关于现代物理学正步入禅境的纯主观遐思。不过,遥遥想起,陆云舸倒是更为他高兴。
吴集见到了更多,那些模型的真身,军用飞机、火箭推动器、航天器、动力场以及星际飞船舱体。他站在那些庞然大物下,眼睛跟随着舱体的流线而向上无限延伸。他感觉自己缩小成一枚果核,自己的思想在这空间里醉醺醺地蹒跚着。他想与他分享,他相信陆云舸能感受到,某种类似信仰的悸动。
陆云舸因此决定了。
他的青春先于毕业季而结束,在无尽的求索中,它就像滋养过大地后的雨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走。“陆云舸博士后,去改变人类的未来吧。”那一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祝福和鲜花将他包围,导师胡菲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浅浅的拥抱。她刚剪了齐肩中发,颔首微笑,珊瑚色口红衬得她皮肤白皙如玉。吴集没有来,但他知道,他肯定也为自己高兴。
不久后的新闻报道说有一场狮子座流星雨,陆云舸带着胡菲来到附近宽坦的山坡上。夜早早围拢过来,空气略稀薄,呼吸伴随着白色雾气,在夜幕上像两团忽明忽暗的云朵,这清凉让人心畅意酣。
“我不打算出国了,我想去做更有价值的事。”陆云舸尽力望向远方。
她抿了抿嘴唇,沉默片刻后说:“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流星雨如约而至,宛如一首流动的音乐,只要在这山顶待上十分钟,任何人都会沉迷其中的。而在音乐渐入佳境时,深蓝色夜幕正上演的旋律仿佛微微走音,像是幕布被人轻轻扯向另一头,整个世界发生了毫米之间的位移,随即又恢复原样,持续时间不过几秒钟。看见这景象的人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盯着一样东西太久,视觉难免出现模糊的暂留。不过,在这高山上的夜晚,不会有多少人注意。
他只顾欣赏眼前,顺便任自己的思想漫游在那些美妙又庄严的赌局中。她靠在他肩膀上,心里匆匆许愿。
只是一瞬间,他在抬眼之间,感觉所有直线下坠的流星,都顺着一个方向被拉扯到另一侧,淡蓝的尾迹微微弯曲,直到它们退回天幕之后,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隐隐约约的光点。陆云舸此时并不知道,这一瞬间未被察觉的异象,是吴集踏上近乎永恒般的漫长征途的起点。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在被告知一项机密信息之前,吴集正在为全封闭的模拟舱体验做准备。他要和另一位宇航员在20平方米的空间内待上90天,吃喝拉撒睡和工作都在里面。空间逼仄带来的压抑会不断累积,此前,很多宇航员都患过狭小空间游离症。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一旦进入真正的太空,时间将漫长得无法计算。他必须无视这一切。吴集还有很多任务,尽管他在前几年已经完成了八个大类、上百个科目的学习和训练,淘汰率高达99%,他依然是那1%。还不够,他还要成为最优秀的航天驾驶员、航天飞行工程师以及载荷专家。他要当第一人选。
国家航天委员会主任、航天科学家唐汉霄让他参加了那次会议,他知道很快就有新的飞天任务,可是,实际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会上的气氛有些不一样,有几位他从没见过的专家,无处不在的身份验证程序和悬停在每个人肩上的监控单元,都表明接下来谈论的是极高机密。屏幕上显示着一组复杂波形,众人的沉默如针尖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