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车
作者: 李娟
1
夜行车独自飞驰在无尽长夜之中,飞驰在无尽荒原之上。里程碑一一退后。世界的左边,很久之前是日落。世界的右边,很久之后将有日出。夜行车深陷于黑夜,全车的旅客深陷于睡眠。
童年的我和年轻的我交替醒来,扭头看向车窗外。
车窗玻璃上是空旷无物的戈壁滩和一轮孤独圆月,还有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糊面孔。
我长久凝视那个模糊的面孔。
如同车窗里的我与车窗外的我互相凝视。如同那时的我与此刻的我互相凝视。
此时此刻我正在做梦,不得安宁。我梦到多年前的情景和几天前的情景交缠不休。还梦见了车祸。梦里的我心想,这肯定是个梦。于是我就在梦里醒来了。
但我却不愿在现实中醒来。于是,梦里的我屏住呼吸,继续坐在自己的汽车座位上,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自己。
但梦里的夜行车仍疾驰不停。
梦里的我又想,既然是梦,那我就能飞翔吧?于是我拉开车窗飞了出去。
满车的乘客仍在熟睡,司机聚精会神注目远方。只有我知道车祸就要到来了。
我紧随夜行车无尽地飞翔在广阔的梦境之中。前方深不见底。我知道自己即将醒来。突然间满脸泪水。
2
多年来我总是沦陷于同一个梦境——坐在飞驰的夜行车上,苦苦忍耐,等待天亮,等待终点,等待寒冷与病痛的结束时刻。除了等待,什么也不能做。那些梦里,总是车厢拥挤,座椅颤动,引擎轰鸣,空气污浊。有时候我长久注视着车窗凝结的厚厚冰霜,有时候旁边的人长久注视着我。还有些时候,梦里的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身无分文,无法补票。
我讨厌远行,讨厌坐长途车。我嫉妒所有一上车就立刻呼呼大睡的人。他们用睡眠轻松对抗漫漫旅途,对抗一切枯燥和身体的不适。而我,我总是一上车就焦虑又激动,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不但睡不着还晕车。
我小的时候,有一个邻居,他和他媳妇一个生活在新疆一个生活在内地,结婚十多年总共见过十多次面——就每年过年那几天,他把年假加探亲假一起用掉,千里迢迢坐火车、坐汽车回家乡团聚。团聚完再千里迢迢往回赶。运气好的话,那几天也能怀上孕。于是,十几年过去了,哪怕长期分居,两口子居然也有了三个孩子。
只因男的工作分配在新疆,不愿抛弃铁饭碗回乡。而女的则严重晕车,没法历经长途跋涉去新疆定居。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种事简直不可思议。但我从小就特能理解那个阿姨。
晕车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只是身体的不舒适而已,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完全就是绝望了。
不只是眩晕、恶心、反酸、头疼,不只是呕吐,也不只是剧烈呕吐后,鼻腔和气管被擦伤的剧痛。
在那个时候,整个身体都是感官的累赘。而感官是痛苦的放大器。
任何针对晕车的药物或土方都没有用。反而可能会加剧晕车的程度。
比如,对于很多人来说,闻闻桔子皮就能缓解晕车症状。但是真正晕车的人,一闻桔子皮,立马哕了。
还有许多热心人向我分享过晕车小妙招。当他们说“你按揉一下内关穴就好了”时,就好像面对一个从万丈高空坠落、躯体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人说“你按揉一下内关穴就好了”……
毫无办法。在我晕车最严重的时候,五百米的距离都坚持不到。
就好像失眠的人和从不失眠的人是不同物种,晕车的人和不晕车的人也是不同物种。
其中,轻微晕车的人和严重晕车的人是不同物种,严重晕车的人和特别严重晕车的人又是不同物种。
这个世界上物种真多啊……每当我坐在长途车厢里——之前刚刚吐过,稍微缓过来一点了,眼睛和后脑勺也不是那么疼了——我抬头望向四面的乘客,感到孤独无比。
旁边的乘客已经熟睡。她的胳膊肘紧紧杵着我的肋间。我越退让,她越往这边挤。我座位的三分之一都让给她了。我尚在痛苦之中,感到抵触和厌恶。但是她的胳膊有力而温热。她的平静与健康源源不断地强势地传递过来。我一时又不知是被侵略还是被安抚着。
3
有一次我在夜班车上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起,那时我也很年轻,我俩聊了起来。虽然我恶心又头疼,但是不愿结束话题。虽然知道这次相遇无果,班车一到目的地就永远失散,但还是觉得此刻无比宝贵。
但是不知道什么心态,我不愿让他知道我的痛苦。胃部酸水一注一注上涌,我强忍呕吐的冲动,微笑着听他说起自己的童年。
他说完了。我也想说点什么,但不敢开口。
他一定以为我心不在焉吧?
我的手指紧抠前座的靠背,支撑自己的平静。他沉默良久,突然说:“你的手指真细。”
关于身体的评价,是年轻的生命接收到的最最激烈的暗示。我瞬间被巨大的希望和感激所淹没,却更加不敢开口了。此后一路,我俩彻底沉默。
长途车驶向西方的晚霞,渐渐驶进夜色之中。他睡着了。我却更加激动。
4
还有一次,在夜班车上,我的床位被安排在车厢最后一排的大通铺上。五个人并排躺在那里,挤得满满当当。我睡不着,旁边的男孩也睡不着。光线昏暗,引擎轰鸣,有人打鼾,有人喝酒耍酒疯,还有小孩子不停地哭。这样的环境里,我俩渐渐聊了起来。
那真的是最公平的聊天,未见容貌,互不相识,不知过往,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只是通过声音来想象对方,通过表达判断对方的一切。
聊着聊着,我们开始互相试探。但又无比纯洁,我们并排躺在混浊喧嚣的暗处。哪怕是一毫米的越界都没做过,也没想过。
那一次我没有晕车,我轻松又快乐。他也显得很开心。我们聊了两百公里。凌晨,司机把车停在荒野中公路边,这里有茫茫大地中唯一的一家饭店。在这里司机要换班,同时也要加餐,保证精力。为防止行李失窃,这时司机往往会要求全部乘客统统下车。
片刻的混乱后,我们在暗中起身摸索,穿鞋,披外套。在狭窄的车厢过道里排队,缓缓移动。车辆熄火了,之前引擎声轰鸣了一路,突然到来的安静似乎令人突然回到了现实。
我下了车,踩上现实的大地,大地稳稳当当。之前颤动一路的感受仍挥之不去。
我站在车下,看到人们沉默着向这片荒野里唯一的建筑物——那幢简陋的饭店——走去。有一半人尚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还有一半人似乎从未入梦。而我是唯一一个抬头望向满天繁星的人。我看到清晰的银河,我想惊叹,却突然不愿发出任何声音。我随着人流走向夜色中最明亮的所在。在饭店里,我看清了一切,并想起刚才聊了一路的年轻人。我不知道他是眼下人群中的哪一个。他可能也正在默默寻找着我吧。
在暗处,我们依靠声音和对方产生了联系。但到了明亮的场所,又不约而同掐断联系,都选择了沉默。
我忘了那天我们如何返回车厢,忘了剩下的三百公里路程有没有继续聊天。只记得最后天亮了,明亮的光线封印一切暧昧。
目的地的意思就是:“到此为止。”
5
那么多的人选择坐夜班车去往远方。不只是夜班车更便宜,还因为夜班车省时间。所有人都说:“晚上出门方便,睡一觉就到了。”
——是啊,只需睡一觉,天就亮了,目的地到了。一点也不影响白天的日程安排。尤其是只有两三天时间出远门办事的人,要是白天出发的话,晚上才能到,整整一个白天耽搁在路上不说,还花钱多住一宿旅店。于是在一段时间里,在我知道的一些地方,长距离线路车总是夜班车多于白班车。甚至有那么两年,就只剩夜班车而没有白班车了。想出远门的话,别无选择。
最早的夜班车是没有卧铺的,全是座位,乘客得硬生生坐一晚上。后来就有夜班车向火车学习,有了一种半卧铺半硬座的车型。车厢中间一条走廊,一边是硬座,一排三个位置。另一边一溜上下铺,一排睡两个人。
我坐过那样的车,当时买的是硬座。硬座会便宜很多。而且有人告诉我,当时是客运的淡季,无论硬座还是卧铺都坐不满的。等到了晚上,看到有空床位直接过去躺着就是,反正空着也空着嘛,司机不至于赶人。
我持硬座票上车。果然,直到发车为止,旁边的卧铺都没坐满,硬座上的人也寥寥无几。便心感庆幸。
售票的小伙子坐在前排,全程紧紧搂着女朋友。他的女朋友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一次。我不知道她的模样,却被她美丽的连衣裙所吸引。年轻的我心想,等以后我有钱了,我也要买这样一条裙子。
年轻而贫穷的我,一个人去往远方,无限地憧憬着爱情和未来生活。一路上,我默默看着前排的恋人亲密呢喃,有时小声争吵。一直看到天黑。心想,等以后,我也会有这样一个男朋友的。
天黑了,前面两人准备休息,他们起身走向卧铺一侧。经过我身边时,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那边的空床位可不可以让我睡一会儿?”
女孩恍若未闻,径直往前走。男孩扭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寒冷。他说:“不行。”……
我这一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拒绝。我也早就习惯了被拒绝这种事。可之前的拒绝只是令我在小水坑里踉跄了一下而已。这一次,却令我坠入万丈深渊。
我知道他的拒绝并没有什么错。他只是不愿做一次顺水人情而已。他只是冲着一个想占小便宜的家伙小小地表达了一点厌恶而已。
这点小小的厌恶,掷中得如此准确,瞬间将我推置于广场中心,被人山人海的人群所厌恶。
我又晕车了。
车厢空空荡荡,我蜷缩在座位上,面对着整整一个广场的人群的厌恶。第一次感到对未来失望。未来不会有漂亮的裙子了,也不会有温柔的男性陪伴者。我竟然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就能被全盘否定。
6
后来的夜班车就全都是卧铺没有硬座了。
才开始的卧铺车,车内只有一条过道,左右两排床位,高低铺。下铺勉强能坐起来,上铺坐着就只能低着头。
每个床位能睡两个人。如果恰好是两个人或四个人一起出门也就罢了,若赶上单数,总得一个人落单,等司机安排。所谓安排,当然是同性的其他乘客睡一起了。但总有些时候,不赶巧,排到最后,只能和陌生异性躺在一起。
可能考虑到这种设计虽然能多拉几个人,但毕竟不方便,不人性化,也不安全。于是再往后的卧铺车就取消了这种双排双人位的设计。改成了三排单人位,两个过道。装载人数少了三分之一,票价也跟着涨了起来。
在双人位卧铺的时代,至少有两次,我遇到过和陌生异性分到一张床的事。
在那个狭窄的位置里,虽然各盖各的被子,虽然是在四面都睡满人的公共场合,如此紧密的接触还是令我紧张,难堪,又畏惧。
但很快,我发现对方其实也是局促不安的,甚至对方可能比我更尴尬。
天黑透了,他仍不肯躺下,坐在床沿,面朝走廊。他的沉默坚硬如岩石。那个时代一般人都没有手机,车里也不允许抽烟。我不知道他在忍耐什么,会以那么长的时间一动不动。我觉得他可能也晕车吧。又疑心他其实就那样坐着睡着了。
后半夜,我疲惫不堪,渐渐昏沉入睡的时候,他才下定决心一般倒下来。
身边立刻有了扎实的拥堵感。我瞬间清醒,黑暗中浑身戒备。
但他躺下后,就像之前长时间一动不动坐着那样,开始了长时间的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也一动都不敢动。
我左侧是密封不严、结满厚厚冰霜的窗玻璃,右侧是陌生的异性躯体。两侧都不敢贴靠。僵硬地躺着,感受汽车在地球上飞驰,地球在宇宙中飞驰。而我是宇宙中最细微的寄生物,栖身最狭小的孔隙之中。身不由己,随时都能被抹杀……宇宙真大啊,宇宙真危险啊……渐渐睡去了。
天亮了,车辆终于驶出荒野,进入城市。我看到旁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仍然是面朝走廊,仍然是长时间的一动不动,仿佛昨夜他其实从不曾在我身边躺下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