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作者: 麦家>>开场白
好吧,开个场,说几句。我保证说实话,争取说精彩。你别以为说实话是件容易的事:这件事说到底是非常惊悚的,成了某种挑战。我满足以抽象的方式(文字)占有这世界,不爱也不擅长挑战。我只是畏惧人文界域的弄虚作假。你知道,人文的东西有弄虚作假的得天独厚的条件,所谓一千个哈姆莱特,它使客观性、真诚性失去了底座,也是根本性的困境中。甚至,是可能性的摧毁中。说实话需要一辈子的坚守,反之只要一秒钟的放弃。放弃有一种背叛的快乐,现在几乎成了我们生活的必需品。我立志要说实话,因为深信这是人文精神的标底。
说实话,就很简单,我开这个专栏是“迫于宠幸”。是爱之切,如怒放的花之于一只老蜜蜂的惑。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挺自重的——固然是自重的(决不轻浮),骨子里却是自卑——和自信的自重质地不同。自卑的人怕被宠爱,被宠了要惊慌,被爱了要感动,受恩了惦记着报答。我并不知南方出版传媒的领导为何那么抬爱我,只知,敝人受之有愧,要还本,并付息。长篇付不出来,付一两个小品又觉小气,就长出这专栏。当然,我也想借这专栏长长力气,写长篇是耗气的,写中短篇能养气。我会坚持一年,顶多也是一年。年近花甲,总体是在收敛战线,不敢冒进。
说说“弹棉花”吧。1986年夏天,我在福州洪山桥的一座依山而筑的军营里司职,红色的围墙外是一个零散的村庄,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种满龙眼和芒果树——那种壮硕、鲜红的芒果后来我再没有见过,像是青春迷乱残留的错。福州的夏日时间尤为长,我们都要睡午觉(单位规定),但那年夏天,有一个多月时间我们却无法午睡。因为一个来自温州永嘉的弹棉花的工匠,租了我们营区外一间破屋,天天像后羿射日一样,背着一把像巨型弓箭的家伙,梆梆梆劳作着,把全村的旧棉胎一床床翻新。
棉胎经过一个个冬天的风寒和蒙尘后,会像明日黄花一样蔫掉,枯死。死花复活不了,棉胎可以翻新,在“巨型弓箭”的梆梆下,一床人老珠黄的旧棉胎即日可变成黄花闺女。这是一门古老的手艺,具有观赏性,只是听不得,那个梆梆声结实、低沉、单调、冥顽,僵尸一样穿墙而过,又破窗而入。我累时可以在嘹亮的军号声中沉睡,却怎么也不能在这个声音中入睡——任何人都不行——它有一种固若金汤的蛮力和经久不衰的弹性,穿过了那个夏天,穿越到今天。我一直惦记着它,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个弹棉花的人——不妨说酸一点,弹的是心灵的棉花。
母亲对儿女而言,就像一座老宅。
——题记
我母亲是骆村人,从我们双家村去,要翻两支岭,走二十里山路。公路也有,却要远五里路,无人走。只有汽车走。小时候,我一年至少要去两次骆村,头次是春节,拜年;二次是夏天,过暑假。外公从前是地主,是那种拼命做出来的地主,勤劳致富的那种,不是恶霸那种,口碑和人缘不赖,解放后虽然被打倒,乡亲并没有要死不活斗争他,只是没收了山林和槽厂,连房子都没有分瓜他。地主嘛,房产是一等的,坐落好,在村口岭脚上,拔得头风头水,跟村落有接有离,闹热中有静清。房子不高大,但有园林、有院落,占地可观。园林是密匝匝一片紫竹,一堆乱石——先前一定布置成景的,我看到时已经四零八落,捣乱在竹林中,爬满青苔和枯竹叶。院门前有一对石狮,狮子不开口,席地坐着。母亲说,这就是咱们外公,做人很收敛,狮子当狗用。进了院子,两边是厨房膳屋,均为平房,正中是一幢两层主楼——因坐在坡上,实比三层高,有七级台阶。我在台阶上跌过跤,磕掉一颗大门牙。好在是乳牙,不影响长新牙,不破相。台阶前,是四周房屋围出的一方道地,有半个篮球场大,中心砌一个水泥坛,长生不老地活一棵大枣树,结的却是青枣,不好吃,酸死人。村人不瓜分这房产,跟外公人际好有关,据说跟这枣树也有关——当然不是因为枣子不好吃,是我大娘姨吊死在这树上的缘故。
大娘姨,十七八岁,偷偷谈对象,是外公以前一个长工的儿子,在镇上一爿剃头铺当徒弟,头发打理得蛮好看。母亲说,大抵是这个缘故,大娘姨看中他,偷偷相好,骂不开,拆不散。外公当时已经活出息,造好这房院,是村里头面上的人,要面子,把她锁在正屋退堂里,送饭上门,不准出门。锁到第三天,外婆娘家死人,一家人去奔丧,吃豆腐饭。当日深夜回,大娘姨已吊在枣树上冰冰凉,死翘翘。小时候的我听了这故事,问母亲:“大娘姨为什么不跑去镇上找她对象?”心想,既然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索性嫁他好了。母亲不答,径直说下去:“自那以后,我一直怕这枣树,盼它死,它却越活越旺盛,像大姐埋在了树下,给它做了肥料。”如实讲,大娘姨没有墓地,被顺便埋在树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母亲说,那年她不到十岁,胆子小,不懂事,不知大姐是不是被埋在了树下。但这种讲法笃定有,后来我都听到过。我思寻,村里人不要外公房产,跟这个讲法脱不开。谁要跟一个吊死鬼住呢?
外公先有三个女儿,死一个,又生一个,还是女儿,总归是三个女儿。母亲说,天有定数,外公是没有儿子的数,也寻不到上门女婿。我父亲本答应做上门女婿,临时解放了,变了天,外公被土改,戴了帽(地主),任人奚落,也被父亲奚落,赖皮,不上门,把母亲抢回家。母亲说,这是好事,活在一个地主屋檐下,日子不好过。三个女儿一个个嫁出去,独剩下大娘姨的冤魂游荡在院前屋后,墙角旮旯,院子一年年清冷下来,外公外婆一岁岁老去。外公外婆两个老人,住两亩地的院屋,真是浪费。平时,外公外婆只住两排平房的一排里,是从前的厨房灶屋,另一排平房做了杂物间,堆满柴火废物;正楼主屋一向放空,只养着一只猫,用来赶老鼠。只有到春节和暑假,我们十来个外甥外甥女去看他们,主屋才被打扫出来,供我们住。外公外婆孤老了,怕冷清,最盼望我们去陪他们。我上高中前,每年都要去住上两三个月,寒暑假几乎都淘在那儿过。我在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那儿倒有一间,在二楼,退堂的楼上,从前是谷仓,有一个大谷柜,比棺材要高大,占了几乎半间房。我就睡在谷柜上,有时也淘气,存心睡在谷柜里寻刺激。睡在谷柜里,像睡在棺材里,吓得半死也乐在其中。这就是孩子。
一九九一年年关前的一日午后,外公听到谷柜里有老鼠在吱吱叫,声音稚气又放肆,起起伏伏的,分明有一家老小在其乐融融地过日子呢。谷柜曾经是外公的骄傲,小半间屋的一个大家伙呢,没几亩田产哪填得满?外公说,填满了它,天塌下来都不怕。在我多年和谷柜相处的日夜里,我从没有见过它满的样子。外公说,要填满它至少要三亩水田,还要风调雨顺年景好。我寻思,这样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因为现在是新社会,外公一巴掌水田都没有,只有个空院子、空房子、空谷柜;空了,我才能钻进去睡大觉,否则谷稻子毛刺啦啦的,怎么睡觉?
一般在暑假初头,早稻收成前,谷柜彻底子是空空的,老粮吃完,新粮续不上,青黄不接,一个真空档。为避防老鼠去谷柜里捡漏,外婆会把柜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粒谷子都不剩——只剩谷香,还盛着阴凉,很适宜夏天睡觉。不过睡不了多久,早稻谷收成,在道地上晒干,晾透,就该进谷柜睡大觉了。新谷子在炎炎夏日的热夜里闷出一股枯燥的干香,诱得老鼠口水直流,但休想尝一口。只要有外婆在,所有老鼠都休想偷吃到一粒谷子。外婆的心比油菜籽还细密,谷柜里里外外都布置防线,老鼠把牙根磨穿也甭想突破那些防线。夏天,加上我在那儿睡觉,老鼠早死了心。只有到冬天,它们才发起进攻,在饥饿和寒冷的双重压迫下,有时进攻十分猖狂。有一年,把盖的油布和木板都咬破,只剩最后一道防线——薄薄一层土纸,好在被外婆及时发现,及时补牢。总之,外婆绝对是老鼠的死敌,一代代老鼠前赴后继,拼死拼活,都只能止步在谷柜外龇牙咧嘴,骂娘,咽口水,总归进不了谷柜和干香的谷子亲一嘴。外婆是小脚婆,一双脚被裹成三角粽子,走路开不大步子,全是小碎步,一挺一挺,嘭嘭的响声,结实得像木榔头敲。
我寻思,这大抵是那些老鼠最恐怖的声音吧。
通常这声音响起时,老鼠都夺路而逃,有的上梁,有的入洞,有的跳楼,天昏地暗,纷纷表演出抱头鼠窜的熊样。但有一天,这个声音——嘭嘭——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骨碌碌的翻滚声,滚得整架楼梯要塌似的鬼哭狼嚎。结果,塌的是外婆,瘫了。老人家的骨头比木楼梯松垮,哪经得起几个跟斗的撞击?从那以后,外婆再也没有上过楼,老鼠开始大举向谷柜进犯。
就是这年冬天,年关间某一天,外公听到谷柜里有老鼠在吱吱乱叫。初始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也不应该有!然后觉得气愤。谷柜自落成后一直是老鼠的禁地、死地,凭什么叫它们享乐,还其乐融融,找死!外公一边怪自己失职,没像外婆一样常来巡查布防,一边心里脚底冒烟,生了气,来了劲。那年外公七十八岁,虽然身子骨还硬朗,但终究是年老力衰,腿脚不比从前利索了。他嘟嘟囔囔骂着,跺着手杖,三步并作两步,往谷柜冲去,步伐一顿一顿的,像踩在泥淖里。两只大老鼠闻风而逃,从高大的谷柜里相继跳出来,从外公手杖底下倏忽溜走,惹得一窝小家伙吱吱得更热烈,更惹得外公气急败坏。
“你个死东西!死东西!”外公用手杖追着两只硕鼠骂,后一只差点被手杖打到,惊得尖叫一声。这好像是一声警报,刚才那些吱吱乱叫的小家伙一听这声尖叫,顿时失志了。鸦雀无声,一点动静声都没有,好像谷柜空的,刚才的吱吱声是幻觉。
外公懂门道的,举起手杖往谷柜壁上敲一下,吱吱声顿时又炸了。外公笑了,仿佛目光穿透木板,看见一窝小东西在瑟瑟发抖。作为老人,这房子的缔造者,朝夕相处者,外公对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不论大小死活——都太了解了,包括这些素未谋面的小东西,好像都长在他身上,冷暖自知,生死有数。
谷柜一米六高,两米宽,三米长——房间一样长。谷柜本是合着房间尺寸做的,一米六的高度正好合上板壁腰线,两米的宽度卡的是柱子的角线。这样,整个柜子六个面四面都现成的,只要加做一个外立面,一个盖面,省工省料,还入位。只是,一米六的高度是高了一些,上下不方便,必须配踏脚——有三级阶梯。小时候我在踏脚上摔过多次跤,半夜三更,黑咕隆咚,尿急头昏,经常一脚踩空,跌下来,但从没有摔伤过。外公说,小孩子骨头软,重量轻,跌个跤就像大人打个喷嚏,没事的。从读小学五年级起,我基本不用踏脚,都是手一撑,直接上去,脚一跳,直接下来,省事。读高中后,我去得少了,去也是经常当天返回,不过夜。一九八一年,我离开家乡,到外地读书,去得就更少了,印象中,十多年就去过几次。外公去世,母亲怕耽误我工作瞒着我,连奔丧都没叫我回,说来愧疚得很。小时候外公待我最好,比外婆好。外婆是个急性子,脾性躁,连猫带狗都要打,我们小孩子挨她打就太是平常事了。我思忖过,如果外公外婆性格掉个头,作为地主的外公大概会被枪毙。因为外婆做人水平差,有点骄纵,容易遭人恨,被人落井下石。外公连脏话都不大说的,骂人的口头禅是“死东西”,不带把子,不含脏字,有点女里女气,软柿子。我听外婆说过,像外公这种软柿子笃定生不出儿子的。
没有儿子,人老了,就是孤老头子,屋楼像鸟窠,黄嘴小鸟儿哇哇叫着嚷着大了,就飞走了,窠就空了。以前,外婆闲不住的,隔三岔五会上楼来东摸摸,西瞅瞅——主要查看谷柜附近有没有老鼠屎、老鼠窝。这一年外婆瘫在床上,楼上已经长久没人光顾,老鼠早安营扎寨,甚至生养儿女了。外公脾气再好,这也是要气炸的——他嘴上在笑,心里其实已经亮出刀子。是啊,大家伙他是追不上,可小东西能跑吗?柜子又高又大,对小东西来说就是万丈深渊,给它们翅膀也扑不出来,只有等死。外公拄着手杖一步步迈上三级踏脚,把盖板一块块揭开……
从揭开第一块盖板起,小家伙们就像被从未见过的亮光烫了似的,叫得那个起劲啊,简直撕心裂肺!但外公看不见它们,它们在哪里?总共有八块盖板,直到揭掉第四块,外公才看到它们:十来只,粉嫩嫩的,肉嘟嘟的——不像老鼠,像一堆刚出水的馄饨,豆腐的嫩,簇拥在里壁的一角落,你挤我搡,挤得几乎随时要破裂。虽然对小家伙们来说,这光线亮得如刀子,但对外公来说光线并不够,因为谷柜有一米六深,盖板才揭开一半。外公准备再揭开一块,却发现老腰不合作,手够不着第五块盖板。干吗不用手杖?手杖既是脚也是手呢。外公用手杖去撬第五块盖板,几经失败后,居然成功了,将它翻身,叠到后一块盖板上。别小看这小小胜利,对小家伙们却造成致命打击;这些小东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乱了套,现在听到头顶轰隆一声——第五块木板撞击第六块的声音,以为死到临头,一下逃离角落,四散八开,有的直接往外公杖下蹿。这不送死嘛,外公用手杖已经多年,灵活得像戴手套,蹿过来一只戳死一只,跟手指头摁死蚂蚁一样稳准狠。小东西们毕竟小,眼都没开呢,哪有什么心计,外公在这边戳,它们往这边蹿,飞蛾扑火一样。外公忍不住嘿嘿笑,一边数着数,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转眼已大半命丧杖下。尚有几只呈散兵游勇状,仓皇奔突在四周,令外公鞭长莫及。只要在奔突,就可能冲撞到杖下来送死。但小东西实在太弱小,才奔几下已经累得要死,趴在原地不动,任凭外公将谷柜当响器,脚踢也好,杖击也罢,就是不闻不顾,不动弹,不作声,死一样。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也是不变应万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