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平
作者: 徐畅她不敢就这样睡着了。她睁开眼睛,跟前的水杯仍冒着热气。车厢里灯光昏暗,但跟漆黑的窗外相比,光线还是过于明亮了。她心神不宁,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担心会坐过站。想到将要发生的事,她感到一丝恐惧。这恐怕才是她不敢睡去的缘故。她喝了一口水,感觉热流穿过喉咙,经过身体,落到肚子里。她远没有白天时那么紧张了,那些繁乱的思绪和阵阵袭来的痛苦,曾让她疲惫不堪。整整一个下午,她看着窗外想着心思。当人们谈到往兰州或西宁做什么事、见什么人时,她听了一会儿,并不愿加入谈话。有那么一次,她去卫生间小声哭了一会儿。等情绪平息了,她吸一口气,捧起清冽的水,紧紧捂在脸上。
现在他们都睡着了,大概不会记着她湿漉漉的脸庞。她枕着胳膊,看到车窗上落着一层浮影。看到那双眼睛,她吃了一惊。车窗里的人那么消瘦,头发披散着,神情严肃。随着灯光的调亮,那片浮影缓缓蜇入了黑暗。列车晃动几下,月台出现在不远处的白炽灯下。看到悬挂的站牌,她竟奇怪地有一种笃定之感。
她跟着人流往站台走,通过宽敞的甬道,出站口到处都是人。她好不容易挤出来,在广场上又丢掉了方向。拉客的司机一个接一个地走过来,她躲开这一群人,径直往城墙根走。那里站着一位卖烤红薯的小贩。走近后,她问C大学怎么走?那人抬胳膊指了指,城墙近处的拱门旁有一座公交站台。
找到那路公交后,她看了看手机,离四点的早班车还有半个多钟头。坐到长椅上,睡意压倒了她。她闻着城墙根里的土腥气,迷糊地睡了过去。梦里她又回到那座院子。早春的清晨飘散着泡桐花的香气,屋里传来脚踏风琴的琴声。跟着画面一转,她站在屋里,风琴前并没有人。正恍惚着,空气中有人喊:雁平、雁平。声音带着她来到小床旁边。她俯身下去抱出那个婴儿。可是在她怀里的,只有一件小衣服。
她在一阵寒噤中醒转。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感觉到结实的一块才放下心来。睁开眼睛,公交车正从城门下开出来。
到达C大学时天刚刚亮。雁平走到门卫室,说想找一位姓胡的老师。保安抬眼看了看她,递出来登记表和圆珠笔。她填写了名字和电话,在事由一栏停住了。她对接下来的事没有把握,于是笨拙地写上:探亲。
约莫八点钟,她走进了办公楼。按照短信上的提示,来到三楼靠里的房间。敲门后,里面有个人推开椅子站起来。你就是那位家长吧?那位老师问。办公室里其他人也看向她。你先等一等。他说。他大概就是胡老师了。她退出来,守在门边。她想听听里面的交谈,但是打印机的轱辘声响个不停。
胡老师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份材料。走进对面的会议室,胡老师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如实回答:这学期以来,她跟夏质每个月通一次电话。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两周前,谈的是生活上的事。胡老师又问,出现过负面情绪吗?她想了想说,没有,应该没有。
胡老师点了点头,打开那份材料。她在小学里教书,知道在最上面的是成绩单。胡老师翻了几页说,你知道的吧,周一学院里开大会,他缺勤了。过后陆续有老师反映他旷课。后来调查发现,他三天没在学校了。她不知道。她想到更为严重的事。昨天胡老师在电话里说,有学生反映,他平常郁郁寡欢的,跟老师和同学的关系都很冷淡。
你是说他不在学校,是因为有心理上的问题?雁平问。
有这种可能。胡老师说,现在学校就怕这个,一出事就往这上面揣测。
真有这个可能吗?雁平说。
我查过心理咨询中心的档案,上面有他咨询的记录。胡老师说。
雁平双手握在了一起。
我们学院决定报警。胡老师看着她说。
啊,你们还没有报警吗?她看着他说,语气更像是质问。胡老师小声说,这关系到学院……他又改了口说,这样吧,你在这里待两天,我这边有消息,就打电话给你。
临走时,雁平问,我能去他宿舍看一看吗?她知道那是在四楼,但不知是哪一栋。胡老师翻了翻材料,用指甲在考勤表的最底下划了一道斜线。
走到宿舍楼D楼时,学生们都去上课了。她向宿管阿姨说明来意,要了一把钥匙。爬上楼,她揪起了心。两天以来,她就在等待这个时刻。打开门后,四人间乱糟糟的,只有靠阳台的床铺比较整洁。床铺上有一层毛毯,桌上摆着一件她熟悉的衬衫。她认定那是她儿子生活过的地方。有种情绪向她涌来,她忍耐着双手扶住了椅子。
他不住这里的。身后有人说。她回过头去,靠门的床铺上坐起一个人。她看了看毛毯。那个人说,那毛毯是我的,防止学校来检查。她摸索身上的考勤表,那个学生又说,他不住这里的,他住在外面。
外面?她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是一个怪人。那个人郑重地说。
他住在哪里呢?她问。
他挠了挠胳膊说,我带你去吧,反正今天逃课。他穿着短裤下了床,飞快地套上长裤和衬衫。
走到外面,天气开始热起来。她以为北方冷,临行前多穿了一件衣服。现在那件绛紫色毛衣正让她感到燥热。那个学生领着她,穿过两个路口,来到一处集市上。集市两边挤满了卖粮油、锅碗和各种瓜果的小贩。她想到住在雪田时,小夏时常跟着她去镇上赶这样的集。有一回站在小摊前,生意人掰了一块米糕给他。到了木桃酥摊前,小贩也递给他一块。小夏吃着零嘴说,要是每个镇上都这样,岂不是走到哪儿都不会挨饿?她笑着不说话。又到了一个摊口,小夏去抓红枣,卖东西的人操起了苍蝇拍。小夏仰头看着她说,这城里人真是怪。一会儿让吃,一会儿不让吃。
想到这些,她没那么热了。她看了眼那位同学,一路上他有两次想说话,又不好意思开口。你是刘欢还是王岗呢?她说,小夏跟我说,宿舍有两个高个子。他挠了挠头说,我是刘岗。
穿过集市,不远处就是城中村。刘岗说,唉,都几天了,我电话和QQ上都联系不到他。
他经常跟你们在一起吗?她问。
不,他经常一个人。但偶尔也会来宿舍玩,有一回我们玩斗地主,他说想休学半年。
他要休学的话,学校应该知道的。她说。
当时他就是随口一说。刘岗说。
走到城中村的旧楼前,刘岗挠着头说,还有件事应该跟你说的。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雁平停下脚步。刘岗说,有一回,他在操场环道上一个人待到半夜。我劝他去心理咨询室看看。他以为我在开玩笑,反驳道,你才有精神病呢!
为什么会这样?她心想,在家里他不是这样的。
我怀疑,他肯定得了抑郁症。刘岗说。听到这个陌生的词,雁平想到胡老师的提问。
我看到新闻上说,有个学生因为失恋,在宾馆里,堵上门窗,烧着了一盆煤炭……刘岗没有说下去。
你知道他的QQ吧?刘岗拿出手机指给她看。雁平看到最近的QQ状态写着:承担不幸是困难的,但要负担幸福更是难上加难。她看了看刘岗,刘岗摇了摇头。她想,那可能是哪本书里的话。这句话也过于悲观了。想到刘岗说的新闻,她感到心悸。她不愿往那个地方去想,仿佛想了一次,就离那件可怕的事近了一步。
到了巷口,路两边开着几家小餐馆和杂货铺。刘岗指着第二栋楼说,那里就是了。
真的谢谢你。她说。
他们相互留了电话。离开时,刘岗说,你别担心,说不定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她耳边回响着那句话,走进猩红色的铁门。她知道那个男孩是想安慰她。但是那句话真的是她所希望的。在火车上,她揣测过各种可能。她希望这只是虚惊一场。她跑了几千里地,就当作一次长途旅行。她希望小夏继续读书,读完大学再到南方工作。这样用不了多久,这个家庭又可以重新相聚在一起。她想到的还有很多。走在阴冷的过道中,她警醒自己这些念头都是幻想。幻想是危险的。她面临的只有一个事实:他们分开十多年了,她的儿子下落不明。
过道尽头是一个房间。说是房间也不一定准确,更像是木墙分出来的隔断。通过格子窗能看到有个女人在打毛衣。她敲了敲门,里面“嗯”了一声。进门后,女人双手不离棒针,眼睛盯着一档美食节目。雁平说,我想找房东。那个女人说,我就是。雁平问道,有一位姓夏的学生住在这里吗?房东放下棒针说,我知道他的,他住在六楼。最近有段时间没看见他了。
我是他妈妈。雁平小声说,学校里说他出了点事。房东欠着身子,露出警觉的神色。她说,我们这里上下六层,什么人都有。谁出了事,我们不担责任的。我知道的,我也租过房子。雁平说。她瞥了眼电视又说,我想上去看看。房东放松下来,打开手边的饼干盒。饼干盒里装着十多串钥匙。
房东带着她上了楼。走廊上到处晾着湿衣服。到了六楼,小夏的房间在过道尽头。
跟外面的逼仄相比,屋里还算开阔。打开窗户能看到城市远处的高塔。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木床、一架布制衣柜和一张书桌。书桌旁立着那个棕色行李箱。箱口挂着椭圆形的密码锁。那是他考上大学那一年,她在百货店为他挑选的。意识到门外还站着人,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对房东说,我能住在这里吗?我付给你一个月房租。
一个月四百,你付给我八百吧。房东说。雁平以为她要坐地起价。房东慢悠悠地说,他上个月房租还没付呢。雁平点了点头,小心掩上门。她在门后拉开裤腰,解开里面的线头。那个布袋是昨天缝上去的,里面装了三千元。
房东接过房租时,雁平扶着门框说,我想再问一问。房东皱了一下眉说,我知道的也不多。有时电视坏了,我会找他来调一下天线。
他交往过什么人吗?雁平赶忙问。
这个我说不上来。他没有带过朋友来,也可能是我没有看到。房东说,他给人的印象是,不爱说话,也不跟别人来往。平时他就待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有回来很晚的情况吗?比如到后半夜。雁平问。
大门是十一点上锁。房东说,他一般都会按时回来。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房东走后,她反锁了门。她解下背包,走到窗边。心思在脑海里飘忽,有时是一个形象,有时是一句声音。她什么也抓不到。她默念着夏质的名字,心思回到了眼前。她躺在床上,把头埋到枕头上。闻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气味进入了她的身体。她想到寒假结束时,和丈夫送他到火车站,一路上,他认真地讲柏拉图的《理想国》,又谈富兰克林的人生哲学。过了一会儿,车里飞进一只虫子,他又专心致志玩那只虫子去了。那时她想,他完全还是个孩子。
不过四个月光景,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到这几个月里,她经常跟儿子通话。学习和生活上都在关心他。儿子出于好意,也会去关心她。但她总觉得儿子跟她仍保持着距离。有几次她给儿子寄去生活费,儿子在电话那头说了句,谢谢。她心里凉了一下,她从没有跟父母这样客气过。这是小夏心理不健康的原因吗?她想到刘岗的话。现在她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她想到小夏住在舅舅家的十年里,每次通电话时说话遮遮掩掩。读了大学后,也闭口不谈过去的事。难道他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另一面?小夏的形象在她心中模糊了。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是啊,哪有学生会不在乎学业,半夜还在操场上游荡?哪有孩子会不跟家里说一声,就擅自住到校外去?她不知道小夏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责备着小夏,心里难过起来。儿子变成现在这样,不正是她一手造成的吗?当初她以为到了南方会有更好的生活,但是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然一无所有。现在儿子出了这样的事情,那些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长久的自责和内疚中,她打开手机,找到一段儿子的视频。那是冬天里的公园,她跟在儿子身后,拍他的背影。他沿着小道走过水杉林和芦苇丛,一直走到河岸边。画面停止时,他也没有转过头来。她眼睛湿润了。视频越是真切,儿子离她越是遥远。
感到心底的难过,雁平的偏头痛发作了。她用手指按摩着头部和颈部。隐隐的阵痛过后,真正的疲倦袭击了她。她蜷着身体,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在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中醒来。天色傍晚,屋里昏暗。她走到楼下,在一家面馆要了一份鸡蛋面。热面端上来时,她望着门口的石子路发呆。有多少个晚上,小夏走在这条路上。她在迷瞪中吃完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