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约会

作者: 王族

马静到达供给分部后,觉得这里不像部队,而像家属院。马静一眼看过去,这个部队大院里女人多,兵却很少。远远地有几个穿绿军装的人,她以为是兵,走到跟前发现还是女人。她打听后才知道,昆仑山上条件艰苦,藏北军分区成家的军人,便都把家安在供给分部,他们上山后,家中便只有家属,所以供给分部的女人便多。这些家属们喜欢穿军装,把丈夫多余军装上的肩章和领花摘下,就穿在了身上。至于兵少,是因为过冬的兵都不下山,而汽车兵最后一次从山上下来后,大多数人都回家探亲了,大院里便见不到几个穿绿军装的兵。

马静感叹,田一禾当兵的地方,真是艰苦!

马静还不知道田一禾出了事。田一禾在快下山时给马静发过一封电报,马静接到电报后,就从兰州出发了。相隔越远,思念便越激烈,一有想法便再也按捺不住,心就飞了。心飞了,人就跟着心走,哪怕再远也不怕。马静不知道,她乘坐的火车上,有常年分居两地的军人和家属,像她一样不是来就是去,在奔赴一场场遥远的相聚。有一位昆仑山上的军人两年没有回去,好不容易回去了,却因为在山上被强烈的紫外线照射,加之又掉发秃了顶,去火车站接他的妻子和女儿没有认出他。他走到妻女身边叫她们,她们以为他是陌生人,对他置之不理。他一阵难过,只好报上自己的名字,妻女才反应过来,三人随即抱在一起,又悲又喜。田一禾有一次想在信中提及这件事,想了想觉得会把马静吓坏,遂一字未提。马静出发后,一路幻想着爱情的甜蜜,所以不会想到昆仑山上的艰苦,更不会想到田一禾会有危险。火车奔驰得很快,她的心比火车还快,早已飞到了旁边的供给分部。

马静出发后不久,田一禾就在山上出事了。当时的马静在路上,无法与田一禾取得联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在田一禾接到要在多尔玛边防连停留几天的通知后,托人带话给战友李鹏程,委托他照顾马静,他完成任务后马上下山。李鹏程应诺,一定照顾好马静。

马静快到时,供给分部主任和政委觉得她一路劳苦而来,恐怕受不了打击,所以让她先休息一天,明天再告诉她田一禾牺牲的消息。稳住马静的任务落在了李鹏程身上,他在负责接待马静的同时,还要严防消息传到马静耳中,务必让马静先休息一晚上,明天由供给分部主任和政委亲自向马静告知实情。这样的事曾发生过好几次,有一位汽车兵在山上出了事,供给分部通知他家人来部队处理后事,结果那汽车兵的父亲悲伤过度,在半路犯了心脏病,到乌鲁木齐住进了医院。之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他们都先隐瞒实情,等家人到了再告知实情。次数多了,在阿里汽车营当兵的家属,都怕接到让他们到部队的通知;接到那样的通知,就知道孩子在部队出事了,只能一边流泪一边出门,一路都湿着眼睛。新疆太遥远,从新疆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前往新疆,长则四五天,短则两三天,才只是到了乌鲁木齐,要去北疆还得一天,而去南疆又得两三天。人常说,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大,只有到过乌鲁木齐又到过南疆的人,对此才会有最真切的感受。

马静从兰州到乌鲁木齐,坐了两天一夜火车,买上去叶城的夜班车(24小时由两位司机轮流开)票后,才知道从乌鲁木齐到叶城,又是两天一夜。真远啊!田一禾在一次通信中引用了一位新疆诗人的诗:“为了爱情,博格达不嫌远。”她因为爱情也不嫌远,但漫长的旅程仍让她焦灼,到了乌鲁木齐,她看了一眼耸立在这座城市一隅的博格达雪峰,她觉得它像一顶洁白的王冠,戴在山之上,反射着肃穆圣洁之光。怪不得诗人会那样写呢,站在乌鲁木齐街上一抬头就能看见博格达雪峰,要上去却不是易事,但是既然诗人那样写,就一定有人上去过,以后如果有机会,和田一禾一起去一趟博格达雪峰。这样想着,她心里好受多了,在乌鲁木齐的一家宾馆睡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开往叶城的夜班车。

到了叶城,马静出了车站,看见一位军人匆匆向她走来。是田一禾吗?她是奔着田一禾来的,来接她的人,除了田一禾还会有谁呢?突然刮过来一阵风,让马静皱起了眉头。她一路奔波而来已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加之风刮得那么大,她便站在那里等田一禾过来。风很快掠起尘灰,呛得马静一阵咳嗽。向她走来的田一禾突然不见了。难道看错了,刚才的那个人不是田一禾?马静揉了一下眼睛,哦,田一禾还在,刚才有几人路过,堵住了他的身影。待那人走近,她才看清不是田一禾。虽然她和田一禾自从高中毕业后再未见过面,但是来人的个头和体形,与她记忆中的田一禾完全不同。也就五六年时间,田一禾不会变化这么大,来人不是田一禾。

马静更不想动了。

来人刚到车站就刮起大风,而且尘灰久久不散。马静想:他远远看见我,一定会判断出我就是马静;他并不急于走过来,是因为尘灰太大,担心如果说话,灰尘会钻进我嘴里,所以等着灰尘散了再和我说话。风还在刮,灰尘便不散,马静用手捂着嘴,来人在她眼里变得模糊起来,甚至周围的人都只是轮廓。

马静想对来人打个招呼,如果他带车来了,就赶紧上车吧!她刚要开口,却发现来人头一扭转身而去。马静一阵懊丧,来人不是来接我的,她用手扇了扇灰尘,又捋了一下头发,要把头发捋干净。在这样的地方这样做没有用,她刚捋了一下,风又把尘灰掠起,她也变得模糊起来。风很大,灰尘一层又一层被掠起,周围的一切好像在,又好像已被什么吞噬。马静一惊,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为了躲避灰尘,躲到了一棵树下,那树的后面有一堵墙,风小一些,灰尘也薄一些。马静正疑惑间,那人却走过来对马静说:“我叫李鹏程,替田一禾来接你。车停在外面,咱们出去才能上车。”

马静问李鹏程:“田一禾为什么没有来?”

李鹏程说:“田一禾临时接到任务还没有下山,你在供给分部等一两天。”这几句话他已经在心里练习了好几遍,此时说出,虽然心有悸痛,但语调还算正常,马静听后倒也平静。但那棵树上却落下一层枯叶,全都落在了马静头上。树叶本应该在入秋后落尽,不知为何却残留到了现在,一下子就落到了马静头上。马静又变得模糊起来,像是只要她一来,又是风,又是灰尘,又是落叶,要把她吓回去。李鹏程赶紧伸手帮马静把那树叶弄下去,领着她向外走去。

到了供给分部,不知详情的马静想上山去找田一禾,都跑了这么远的路,哪怕再跑两天一夜,她也不在乎。田一禾曾在信中说,他们汽车兵之所以驻扎在山下,是为了方便运送物资,其实他们一年有半年时间在昆仑山上。马静很想看看昆仑山,而且她觉得上山去与田一禾会合,然后和他一起下山,等于把他从山上接了下来,多浪漫。

李鹏程听了马静的想法后,面露难色不说话。他很快意识到这样会让马静起疑心,便打算把上山的不易告知马静,一则可分散马静的注意力,二则也让马静了解一下山上的情况。他还没有开口,却看见马静头发上留有一片小树叶,他突然觉得马静又变得模糊起来。奇怪,没有刮风,也没有起灰尘,为什么又会这样?一愣之后又看到了清晰的马静,他遂断定是自己的视线出了短暂性问题。他揉了一下眼睛,却不知该帮马静把那片树叶取下,还是提醒马静让她自己动手。空气中好像有沉重的东西压了下来,他有些胸闷,他知道不是高山反应,叶城的海拔低,不会让人产生高山反应。但沉重的感觉还在向下压,他的头开始疼了,腿也发软。他深呼吸一下,眼前的马静还是那么模糊。他想,马静是不是也被这沉重的感觉压着?很快,他看见马静头上有什么在动,那片树叶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翻动了一下,就掉了下来。马静没有反应,那片树叶落到她脚边,时间归入寂静。

李鹏程愣怔不已,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吗,为何总是看见马静会变得模糊?

马静看见李鹏程发愣,长久不说话,便问:“我想上山去,行不行?”

李鹏程醒过了神,赶紧告诉马静:“太远了,你去不了。”供给分部主任和政委千叮咛万嘱咐,今天先把马静稳住,等到明天告诉她田一禾的事,怎么能让她上山呢?所以,他只能以太远为由,让马静打消念头。

马静不知道此时的李鹏程心里翻江倒海,便问:“有多远?”

李鹏程说:“一千多公里。”

马静说:“一千多公里不算啥,无非在路上多费一些时间。”

李鹏程说:“这一千多公里,可不是平常的一千多公里。”

马静问:“为什么?”

李鹏程说:“这一千多公里,一路上不是雪山就是冰河,而且风餐露宿,你一个人根本上不去。”

马静不甘心,又问:“有别的办法吗?”

李鹏程心里一抽,但脸上没有暴露出什么,“只能在供给分部等。”

马静便只好等。

李鹏程安排马静在招待所住了下来。马静是中午到供给分部的,李鹏程一直陪着马静说话,说累了,没话说了,就带马静出去走走。汽车营虽然习惯上叫阿里分区汽车营,却因为军分区在阿里首府清水河,所以被划归给供给分部管理。供给分部也叫藏北军分区供给分部,负责藏北军分区的后勤保障,把汽车营划归这里,合情合理。供给分部有一个特点:人员变化大,昨天住在这里的人,也许今天就离开了。人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话在供给分部或许应该改一改,说成是铁打的供给分部流水的家属。马静是第一次来,自然没有人认识她,李鹏程倒也不怕会走漏风声。供给分部是一个不大的院子,他们二人很快把能看的都看了,便坐在路边的椅子上说话。马静问李鹏程:“你有对象吗?”

李鹏程脸色就沉了:“你来的前一天,我刚把对象送走。”

马静有些惋惜,“如果她多待一天,我就能见到她。”

李鹏程面露难堪之色:“她一天都不愿意待了……”

马静不好再问什么,她猜得出,李鹏程的对象在离开时提出了分手。她想安慰李鹏程,却不知该说什么,便就那样默默坐着。阳光很明亮,不一会儿便照得她身上一阵暖意。她抬头往头顶的树上望去,那上面有一个鸟巢,一只鸟儿落下后,另一只鸟儿跟着也落了进去。她想,那应该是恋爱中的两只鸟儿,一只在哪儿,另一只必然会跟随其后。这样一想,她便为自己感叹,她千里迢迢从兰州来到供给分部,连一只鸟儿也不如。但她又提醒自己,鸟儿也有不在一起的时候,它们能一起回到这个巢中,也许等待和盼望了很长时间。她安慰自己,耐心等几天,田一禾就从山上下来了,那时候的她和他,就是两只自由快乐的鸟儿,可以天天待在一起,待在属于她和他的爱巢中……马静想象到了某种具体的场景,脸红了。马静担心李鹏程会发现她的内心反应,便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她无意一扭头,发现李鹏程在呆呆地看着她,眼睛里有不自然的神情。她便起身对李鹏程说:“回去吧。”

李鹏程说:“我送你回去。”

马静没有说什么,李鹏程便跟在她身后向招待所走去。到了招待所门口,马静愣了一下,李鹏程感觉到了什么,便停住脚步,却没有要返回的意思。马静只好没话找话:“在昆仑山上当兵的人,都不好找对象吧?”

李鹏程说:“不好找。”

马静又说:“有对象的人,都是怎样找上的?”

李鹏程的眉头皱了一下说:“只能靠碰,碰到了就拼命地追。”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马静想起收到田一禾突然表白的那封信时,她被吓了一大跳。当时田一禾在她的印象中,还是高中时的样子,她对他的其他一无所知,所以她觉得田一禾很唐突,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像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一样,心里就有了田一禾。她不知道田一禾的具体情况,于是就想象,时间长了连想象也变得特别美好。现在听李鹏程这样一说,她就理解了田一禾。在昆仑山连女性都见不到,找对象确实是难事,而一旦把一位姑娘锁定为追求目标,难免会冲动。她想问问李鹏程女朋友的事,又觉得人家刚分手,她问的话等于揭开人家的伤口,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李鹏程发现马静的神情有异样,便说:“其实在昆仑山上当兵,找对象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经常会有生命危险。”

马静一惊,忙问:“有什么生命危险?”

李鹏程马上意识到,他的话已经超出谈论找女朋友的范围,而且马静接下来一定会问田一禾在山上会遇到什么危险,为什么别人都下山了,唯独田一禾没有下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如果马静追问到底,田一禾已经死亡的事,就会被她问出来。于是,他把话题一转说:“那样的事很多,以后我慢慢告诉你。”为了把马静的注意力引向别处,他又说:“山上的军人普遍大龄未婚,有的人四十多了还没有对象,就拿我来说,今年都三十岁了,才谈了个女朋友,没想到很快又回归到了没有对象的队伍中……你长得太像她了,我第一眼看到你时,还以为是她回心转意,回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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