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血

作者: 山眼

欢血0

汉娜那时候很小,我们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她那么小……她只有一岁半,是个小宝宝。

劳拉说这话的时候捧起深蓝色马克杯,眼光移向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给她带来了回忆。窗外是半个院落。在灌木遮掩的围栏那一边,可以看见邻家的屋顶和露台。通向前院的矮木门被风吹动,吱呀吱呀地晃来晃去。院子另一边的角落里垂着一棵巨大的枫树,有一些苍黄、卷曲的枯叶缓缓地落下来,那姿态像是整个世界就要入睡了。

我起初不明白劳拉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她给我讲过一些事,她和她的先生米勒在贵州的事,还有汉娜小时候的事。在2006年前后吧,她和米勒来中国旅游,偶遇一位在中国生活将近二十年的瑞典人。那次相遇改变了劳拉和米勒的生活轨迹。在我看来,劳拉和米勒对生活有一种轻率的态度,他们对未来没有明确计划,随时理解并接受生活所赐予的改变,那是一种我不熟悉的生活方式。我以为那甚至是危险的,看看汉娜,你就会明白他们给自己带来了什么。第二次的中国之行,在那位瑞典朋友的引介下,他们留在贵州,作为一家公益机构的志愿者在贵阳和毕节之间往返。那年秋天,在一个孤儿院里,他们见到了一岁三个月的汉娜。

我告诉劳拉我是四川人,一直到我出国前,没有去过贵州,对那里毫无了解。但不管我怎么声明,她似乎都认为我是合适的听众。她是一个柔和的女人,有着蓬松随意的银白色短发,说话时双眼常常下垂,不像有些白人那样咄咄逼人。她的脸上始终微带着笑意,我起初以为那是一种教养,某种高于我能实行的和善。后来才意识到,她只是一个深陷美好愿望的苦主。

他们除了汉娜也没有别的孩子。原因不言自明,照顾这样一个孩子,已经耗尽了他们的金钱和精力。他们大概五十岁,而米勒的头发全白了。他们家的客厅里挂着三人的大幅合照,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米勒更放松,劳拉俏皮地歪着脑袋。汉娜坐在父母当中,她的细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黑发上侧扎着一个红色蝴蝶结。他们三人共同捧着一支点燃的粗大的蜡烛。有一次劳拉告诉我,那是汉娜十岁生日时照的。我当时想,这是个很幸福的家庭。

“艾米,‘输血’中文怎么说?”汉娜半靠半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这么问我。我说给她听,她就学着念。“血”字的音她总是发不准,我教她几遍她才算说得接近一些。也难怪,英语里没有汉语拼音里声母“×”的这个发音。她努力说着“血”字,连着说了好多遍,还一直看着我。我说:“很好,你说得很棒了!”她马上笑起来,把右手里的毛绒猫头鹰贴在脸上,又念了几遍,听起来像是“书舍”。在她病床的左侧,监测仪表上的数字不停闪动。深红色的血浆在输液袋里一点一点滴落,仿佛踏着欢快的步伐;载满鲜血的柔软的输液管盘绕在汉娜的左臂,在几层医用胶带的缠裹中进入她的身体。护士走过来,伸手弹弹输液袋,调整一下说:“我们让它快点,这些血都在赛跑,想要赶紧钻到汉娜身体里去。”汉娜失声笑了,伸出右臂让护士给她量血压。

那天上午我在学校图书馆写作业,一面走神盘算着母亲何时会寄来下月的房租,忽然接到劳拉的电话,说汉娜又要去医院了,但她忽然有些事走不开,问我能不能带汉娜去。可以叫一辆出租车,车钱她会付,而且也会算我的时间。我巴不得从那些讨厌的数理方程式、经济学报告中逃走片刻,立刻就答应了。

汉娜对医院里的程序驾轻就熟,护士也都是熟识的,我只是一路跟着她,看着她坐上轮椅,被带到这间病房,被安顿在病床上。我坐在汉娜对面的扶手椅上,这时候应该跟她说些什么?继续学中文吗,还是说些别的、轻松点的事?我看着这个瘦小、肤色棕黑的女孩(后来我知道那是由于长期输血造成的血色沉着),真的找不出话来。我从来就对小孩没有热情,做汉娜的中文老师纯粹是为了一小时二十块的收入。通常孩子使我感到手足无措:你不能期待他们会对你的寒暄、你刻意寻找的话题报以礼貌的回应,他们总是出乎意料,让你难以应付。

我们之间这巨大的空白使我不安,我想应该和这女孩多聊聊,像个有智慧的老师那样去了解她,她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我立刻发现这事的难度,我和她差距这么远——我们之间几乎毫无共同点。造成隔阂的不仅是语言,更是一种陌生的距离,那是两个黄皮肤黑眼睛的女子之间隔着太平洋的距离。

“汉娜,你将来想做什么?”我看着护士走出房间,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汉娜揉着毛绒猫头鹰,想也没想说:“我要当宇航员,我的第二愿望是医生,医生太重要了!我希望做一个能够医好我自己的医生。”我知道这些都不可能,像她这样体质的人,有时走路也会摔倒,户外活动极为受限。如果有未来的话,恐怕也只能做简单的工作,比如说文秘之类的。但我也不能打击她,既然她的父母让她拥有这种幻想,揭穿它未免残忍。

我正费力想着怎么延续这个话题,护士走进来给汉娜打开电视,把遥控器交在她的手上。汉娜津津有味地看着动画片,时不时笑出声来。我从背包里掏出经济学课的阅读材料,是离开前刚从学校图书馆里复印出来的,还微微温手。动画片喧哗的声音使我没法集中精力,我放下材料,开始刷手机。不一会儿汉娜扶着输血架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她俯身看我腿上的课本,评论道:“这么厚的书。”我说:“这才不是最厚的一本哪。”汉娜歪着身体又看看那课本,然后直起腰,一本正经地问我:“上大学是怎么一回事?”她隆起的前额庄严得有些发亮,下嘴唇皱起来,那神情一点不像十二岁的孩子。这倒把我问住了,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一路走回病床去,说:“我还不确定要不要去呢。”我走过去帮她安顿下来,发现刚才饱满的深红色血浆袋已经瘪下去了。护士又进来,检查一遍后拔下针管,说:“小姑娘,一切都很好!”又给汉娜量体温、血压,然后问:“怎么样汉娜,有没有头晕、恶心、想吐的感觉?”汉娜摇摇头,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把毛绒猫头鹰抱紧在胸前,说:“拉努,我们可以回家啦。”

护士笑呵呵地伸出右手,和汉娜击掌,然后让她从一个小箱子里挑礼物,明显是一元店的廉价玩意儿。汉娜挑了一个棒棒糖,答应回到家里才吃。然后她换好衣服,五月的天她还穿着羽绒衣。我们慢慢从医院大厅走出来,我一路观察着汉娜,护士说过有什么异常要赶紧回去。

等我们到她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劳拉和米勒都还没回来。他们家的金毛拉布拉多犬亲热地围上来舔着汉娜的手,我应该走了,却还是留下来,给汉娜读了一个中文故事。那是一个小熊、狐狸和公鸡的故事,来自一本劳拉从中国带来的带注音的童话选,大概相当于国内学前班的水准。我曾想过给汉娜读《西游记》,可她一点也不喜欢和尚取经,还有什么猪和猴子。

我给劳拉打电话,告诉她我们回到家里,一切都好。劳拉说她很快就到家了,请我再等待片刻。汉娜还不能自己待在家里,特别是输血以后,恐怕有什么并发症。但是汉娜不想再听中国故事了,她倒在沙发上捧起《哈利·波特》,双眼紧张地在字里行间搜索。她看了一小会儿就累了,合上书本睡过去。

那个夏天,劳拉给我讲了汉娜的事。后来在汉娜病危前,劳拉给我看过一张汉娜小时候的照片:那时她身体瘦弱,皮肤蜡黄。她长着一双分得很开的细眼睛,矮鼻梁,有着分外隆起的额头和突出的颧骨,无论怎样都算不上一个好看的宝宝。米勒抱着汉娜,正往她手中塞一个玩具。而小小的汉娜好像没什么兴趣,她看着不知什么地方,眼光茫然,我从来没有在小宝宝脸上见过那种茫然。

劳拉说:“是米勒最先发现她的。”在孤儿院的一群孩子里,米勒一眼看出汉娜不正常。除了外形与其他孩子不同之外,她反应迟滞,少有声息,因此常常被人们遗忘,有时他们甚至忘记给她喂吃的。饥饿时她也不太哭,而是发出急切的“呵,呵”声。“我们向孤儿院询问她的状况。一岁多了,她才不到九磅重,她的肚子也总是鼓鼓的。”他们征得孤儿院的同意,带着女孩去云南、广州的大医院治疗。医生诊断她患了地中海贫血症,开始给她输血。女孩精神状态好了许多,慢慢地胖了一些。他们与这孩子朝夕相处有了感情,于是领养了她,带她回到加拿大。

这就是米勒一家选择的命运。以前的我也听说过这类事情,对这些高尚的人充满过敬佩之情。但在我走进这个家庭之后,我看到的没有光荣,只有日复一日的疲倦和永无休止的磨难、忍受。他们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英雄。实际上,我时常揣测他们在后来的岁月中是否感到过后悔。

米勒一家是我头脑中始终存在的一个问题,好像上帝布置的一道必须完成、使我不得安宁的作业。那时我也在琢磨着些别的事;我初次醒悟到人与人之间的鸿沟,醒悟到一个人的思考是多么繁杂而又自成世界,一个人是如何生活在他自己所营造的,也是他的监狱的世界里。

那段时间正是我在温哥华安顿下来的第二年。这个海滨城市四季温润、风光旖旎,可我觉得我是走在风景边缘的一个纸片人。在风景里的那些人,比如米勒和劳拉一家,他们是真实的,带着重量和温度;而我的日子是多么千篇一律,却无处可逃。

贵州省黔西市金碧镇724县道的西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房子。有的是住户楼,虽说不那么新了,也还算整齐;更多的是歪歪扭扭、低矮的老房,像快塌了似的。县道东面一座楼也没有,一眼望去是大片的梯田。早春时节,蒙蒙小雨把梯田和空气浸得湿漉漉的。胡瑞坐在皮诚起的摩托车后座上,头盔下露出黑亮的马尾辫。她手里玩着头盔带子,看见老皮从街面的摩托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瓶链条油。胡瑞接过油瓶,装进挎包,又把头盔给老皮戴上,系好了。老皮跨上摩托。胡瑞双手紧抱老皮的腰。摩托很快加速起行,风声唰唰在耳边响起。胡瑞看见雨星又落下来了。

他们住在镇北端的一条小街上,离堰塘湾不远。说是街道,隔着半里地才能看见一户人家。房东钱家只剩了一个老人,带着孙子孙女,其他人都去贵阳打工了。房子不大,他们住在后面小屋里。小屋常年没有阳光。胡瑞也懒得收拾,屋里就一张床,一个五斗橱,墙角一张小桌和一个炉灶。屋门口有个小水池。

正是晌午时候,小孩都不在家。钱老头子在房间里哼哼唧唧,也不知是身上疼,还是闲得没事自说自话。老皮把摩托车摆在院里,给车子上油。胡瑞在灶台上煮了面,下点青菜,找出辣椒油。就这一小会儿,她的左手臂就痛得难受。做好了她招呼老皮来吃饭,他还在外头摆弄摩托车的链条。胡瑞在小桌边坐下来,想起昨天还剩的一小碗过油肉,也端过来。舍不得吃,都留给老皮。

老皮一面擦着手,一面进屋来。坐下吃了一口面,皱眉头说:“啥子味道?”胡瑞说:“凉了吧,热热。”老皮推开她的手,很快把几块肉狼吞虎咽下去,稀里呼噜连汤带面也一股脑吃完了,抹了抹嘴。胡瑞看看西面墙上的钟,起身去洗碗。再回头看时,老皮倒在床上睡着了,小脑袋朝后仰在枕头上,头发打着卷儿,胡子拉碴,口水顺着嘴角滴下来,瘦身板随着呼噜声一起一伏。胡瑞把抹布扔在水池子里,噗啦溅起脏水。她生了一会儿闷气,还是把碗洗完了。

胡瑞想出个主意,穿上外衣准备出门,没想到老皮醒了。他满眼迷糊地看了看周围,当看到她时,那眼神立刻尖利起来。“你搞哪样?”他问。

胡瑞站定了,抱着一线希望,她赔笑说:“去家具店。”老皮没听明白,双手撑起来坐直了身体,哼哼道:“贼溜溜,偷人去吗?”胡瑞赶紧分辩:“我替你上班去,你只顾睡着,老张再不要你了……”老皮发了一会儿怔,伸手抹抹脸,嚷着:“滚!”抓过床上他脱下来的裤子,一股脑扔过来,那裤子连着皮带,拉拉扯扯飞起来,扑在小饭桌上。

胡瑞躲出门外,坐在门槛上,双手来回搓着脸,然后埋头在臂弯里。她想也想不明白。小院里两棵榆树间的晾衣绳上挂着老皮带窟窿的汗衫,地上两只麻雀伸着脑袋,一走一停找食吃。雨又下起来了,烦人的雨。过了一会儿她进屋里来,老皮靠着床头在抽烟。

她过去跪在床边,抬脸看他,问:“到底咋个想哩?”老皮一直把烟抽到根上,扔到地上,这才看见她似的,说:“懒婆娘,谁要你管?”“老皮,再撑一阵子。要不咋个挣钱哩?……”她忽然又问:“咱回你家去呗,你家那地多大?再怎么分,也有你一块吧。咱不嫌小,多大点儿,能种啥是啥。你不愿意种,俺来。”老皮说:“你个傻样,让人卖了还给数钱!老张个狗东西,鸡贼!我要跟他打官司哩!”胡瑞想,一定又出什么事情了。老皮打开手机,可能给家具店老张送了信儿过去。胡瑞还是问:“要得回来不?明天咱到你兄弟家去,评评理去。你家老辈上还有啥人,一股脑请过来,大家一起评个理,他总不能不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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