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勒冈小径和美国的扩张主义道路
作者: 李继宏1846年4月,密西西比河西岸的贸易重镇圣路易格外繁忙。云集此处的,除了那些每年春末固定前往圣达菲做生意的商人,还有许多来自东岸各地、准备移居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的生客。前方唯有泥泞坑洼的草原和艰难险阻的高山,位于密西西比河与密苏里河交汇处的圣路易是最后一个白人殖民者聚居的大镇。镇上旅馆人满为患;各家店铺热火朝天,工匠夜以继日打造枪支和鞍具,为熙熙攘攘的过客提供必不可少的装备。每天都有几艘蒸汽轮船离开码头,突突、突突溯密苏里河西游,将拥挤的乘客送往他们念兹在兹的边疆,“雷德诺”号(Radnor)便是其中的一艘。
雷德诺号是4月28日启航的。当日这艘排水量163吨的轮船吃水甚深,浑浊的河水漫过船舷,因为圣路易客多船少,商船无不装得满满当当才出发,“雷德诺”号也不例外。上层甲板摆着几辆大型货车,那是去圣达菲的商人专门定制的;货舱塞满了他们贩售的商品,一帮前往俄勒冈定居的移民的家当,一队骡马,成堆的鞍具和辔头,还有大量木箱木桶。统舱只有座席,挤满了囊中羞涩的旅客,包括俄勒冈移民、落基山脉的拓荒者、黑人奴隶和一群造访过圣路易的堪萨斯原住民。高级客舱由独立隔间组成,乘客较为阔绰,既有那些圣达菲商人,也不乏赌徒和投机客,以及形形色色的冒险家——比如弗兰西斯·帕克曼。
时年23岁的帕克曼既不是前往圣达菲的商人,也不是奔赴俄勒冈的移民;他此行目的是前往落基山脉疗养和打猎。他是爱默生和梭罗的新英格兰老乡,也毕业于哈佛学院。由于家族属于所谓的“波士顿婆罗门”,他毕业后没有像爱默生那样去当牧师,或者像梭罗那样去打工,而是又进了法学院深造。但当律师是其父亲的期许,他自己的兴趣是研究北美大陆在美国出现前的历史,而这种兴趣主要受两个因素影响。
帕克曼童年时,波士顿已经开始工业化,城区人烟稠密,环卫、消防等基础设施却尚未完善,和伦敦、巴黎一样,街头巷尾垃圾成堆,粪水横流,十分考验居民的免疫力。因而在8岁那年,自幼体弱多病的帕克曼被送到近郊农场,与外祖父母及单身的舅舅同住,直到13岁才回到父母身边。在这无拘无束的几年里,他经常到农场附近的森林里玩耍,养成了对大自然的热爱。另一方面,帕克曼的青少年时期,正值詹姆斯·菲尼莫尔·库珀称雄美国文坛,《最后的莫希干人》等小说让他对原住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受这两个因素影响,帕克曼早在青少年时期便树立了终身的理想:研究早年来自欧洲的白人殖民者争夺北美大陆的往事,以及诸多原住民部落的历史,以便写出这些“森林戏剧”(forest drama)。
欧洲白人殖民者抵达前,北美的森林覆盖率高达46%,除了密西西比河与落基山脉之间的大平原、落基山脉以西的荒漠,其他地方全是郁郁葱葱的密林,尤其是密西西比河以东地带。甚至直到1796年,白人殖民者肆虐北美两个世纪后,法国博物学家伏尔尼(Volney)仍然为东部茂密的林木惊叹不已。他从特拉华河入海口启程,途经宾夕法尼亚、马里兰、弗吉尼亚和肯塔基,再往北到底特律,最终横渡伊利湖到尼亚加拉和奥尔巴尼,全程2000多英里,遇到的林间空地加起来却不足3英里。帕克曼将早年欧洲白人殖民北美的历史称为“森林戏剧”是恰如其分的。
森林在人类社会运转和发展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直到19世纪末期,人们居住的房子,日常使用的器皿,以及取暖、烹饪、冶炼所需的能量,无不主要依靠木材,而木材的唯一来源便是森林。汉语完好地保留了这一历史信息: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将一切可供制造物品的原料称为“材料”。由于过度采伐,欧洲的森林资源到中世纪已经颇为稀缺,尤其是孤悬海外的英国,甚至连桅杆都需要从波罗的海国家进口。新世界丰富的森林资源让来自旧世界的殖民者如获至宝。1621年,“五月花”号抵达北美次年,一艘名为“幸运号”的轮船返回英国,船上满载的正是木板。除了滥伐林木运回欧洲,白人殖民者还放火焚林,将巨量林地变为牧场或农田。持续上百年的消耗对北美森林破坏极大,特别是新英格兰地区;19世纪初期的记录表明,从纽约到波士顿240英里的路上,沿途森林加起来不足20英里,和伏尔尼在18世纪末期的见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伴随森林一起消失的,是当地的原住民。独立革命期间,一些原住民部落和乔治·华盛顿麾下的大陆军结盟,为美国的出现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华盛顿就任总统后,对原住民采取兔死狗烹的态度,拒绝授予他们美国公民身份;历届联邦政府为了让白人霸占尽可能多的土地,通过各种政策和血腥战争残杀世居当地的原住民,导致他们的人口急剧下降。白人殖民者踏足之前北美大陆到底有多少原住民,由于缺乏可靠证据,学术界向来没有定论,最多的估算是1800万人,得到最广泛认可的数据是500万人到700万人之间。但到了19世纪中期,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原住民消亡殆尽,1850年美国第七次人口普查登记的原住民数量仅有907人。美国宪法规定每十年进行一次人口普查,以便确定各州国会议员席位,但又指明“未纳税的印第安人”不得统计在内,是故前六次普查均没有原住民数据。1850年的“七普”第一次尝试将他们纳入统计表,数据肯定有疏漏,但足以证明北美东部原住民正如弗兰西斯·帕克曼所说的,和美国的森林一样“遭遇了最后的劫难”。因而在1846年春天,已经从哈佛法学院毕业的帕克曼决定远赴落基山脉,去遥远的边疆寻找苟存的森林和原住民,以便更好地撰写他的“森林戏剧”。
那年3月28日,帕克曼从波士顿乘坐马车前往匹兹堡,从当地换乘蒸汽船,沿俄亥俄河顺流往西,进入密西西比河后再逆流而上,按照事先约定,到圣路易与他的表弟昆西·肖相会,带着两个从当地聘请的随从,于4月28日坐进了“雷德诺”号的高级客舱。这艘下水才两年的蒸汽船溯密西西比河北上,大约航行20英里后,冒着迷蒙细雨来到密苏里河口,向西拐入这条汹涌的大河。
密苏里河全长2341英里,发源于蒙大拿西南山区,是密西西比河第一大支流,也是早年白人殖民者从北美东部前往太平洋的必经之路。1803年6月20日,就在美国向法国购买路易斯安那领地后不久,时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驰书其亲信梅里韦瑟·刘易斯上尉,指令后者带队探索密苏里河,寻找通往太平洋的合适路线。翌年5月,刘易斯及其同袍威廉·克拉克率队启程,沿密苏里河西进,跨越落基山脉后,经哥伦比亚河抵达太平洋海岸,并于1806年9月23日返回圣路易。此后密苏里河便成为美国皮草贸易的要道。
但在19世纪末美国人拦河修坝之前,密苏里河与古代黄河类似,经常改道,年输沙量多达2.9亿吨,有“大浑河”(Big Muddy)的别称。浑浊湍急的密苏里河并非理想航道,人们根本看不清水下岩石、枯树或沙洲,船只容易触礁或倾覆。刘易斯与克拉克远征队当年用的是一艘不足17米长的龙骨船和两艘约12米长的独木舟;它们虽然小巧灵活,却只有在少数平缓河段上、当风向合适时可靠船帆前进,大部分时间需要划桨或牵引。1810年后,随着商用蒸汽船的普及,美国白人逐渐沿着密苏里河向西拓殖,但进展十分缓慢,因为这条航道实在太过凶险,特别是中上游。1819年,一支由五艘蒸汽船组成的队伍试图重走刘易斯和克拉克的老路,从圣路易航向康瑟尔布拉夫,只有一艘船到达目的地。直到1830年,固定航线才推进到西埠镇(Westport,即现在的堪萨斯城),而且在1846年仍然如此。
到了1846年,航行在密西西比河、密苏里河以及它们众多支流上的蒸汽船已经多达1190艘,“雷德诺”号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艘。经过八天航行,“雷德诺”号终于抵达西埠镇,永远地告别了弗兰西斯·帕克曼,因为等到帕克曼当年9月结束西游返回圣路易,这艘滚轮装在船身两侧、造价高达6000美元的蒸汽船,早已沉入风波险恶的密苏里河。
西埠镇在密苏里河南岸,和东边的独立镇(Independence)同为当年美国白人迈向落基山脉的陆路起点。陆路有两条:一条向西南通往墨西哥,叫作圣达菲小径;另一条向西北通往俄勒冈地区,名为俄勒冈小径,由于可从俄勒冈地区继续前往加利福尼亚,因而亦称俄勒冈与加利福尼亚小径。弗兰西斯·帕克曼和昆西·肖等人在西埠镇停留了七八天,一方面走访邻近的原住民村落,一方面为旅途做最后的准备;毕竟陆路的艰险程度,比密苏里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在镇上结识了一名带队去西部打猎的英国军官,双方约定相会于40英里外的利文沃斯堡(Fort Leavenworth),然后再结伴西游。那年5月14日,帕克曼一行四人和八匹骡马踏上了俄勒冈小径。
俄勒冈小径先后穿越大平原和落基山脉,终点是俄勒冈市,全长2170英里,在1869年第一条贯穿北美大陆的铁路通车之前,曾是美国白人前往太平洋海岸的唯一陆路。落基山脉北段和太平洋之间的地带,东边是难以逾越的高峰,西边是浩瀚无垠的太平洋,直到19世纪初仍未被殖民,尽管当地原住民从17世纪便开始和欧洲白人进行皮草贸易。刘易斯和克拉克探明跨越落基山脉的通道之后,更多白人到当地做生意,而尝到路易斯安那购地甜头的美国政府也产生了得陇望蜀的非分之想。
但觊觎这片富饶大地的不只是美国,同样虎视眈眈的除了盘踞阿拉斯加的俄罗斯和独霸大陆西南部的西班牙,还有控制大陆北部的英国。1819年,美国和西班牙签署了《佛罗里达州条约》,西班牙承认美国对俄勒冈地区的声索,并将双方边境划在北纬42度线;五年后,美俄双方在圣彼得堡达成协议,约定以北纬54.40度为界。随着西班牙和俄罗斯的退出,争夺这片区域主要是英美之间的事。前者将其划入所谓的哥伦比亚辖区,后者则称之为俄勒冈地区。双方曾于1818年商定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当然就像法国和美国进行路易斯安那交易一样,原住民在这个过程中完全被白人殖民者无视了。
落基山脉两侧自古生活着支努克(Chinook)、内兹佩斯(Nez Perce)等大小数百个原住民部落。早年赴当地的白人殖民者较少,一支商队通常十几二十人;由于势单力薄、人地两疏,他们对原住民既依赖又忌惮,因此在起初数十年里,双方维持着较为和平的关系。但和莫西干、塞尼卡等北美东部原住民部落相同,这些部落仍然遭遇了灭顶之灾。欧洲市场对皮草的旺盛需求导致当地的野牛、河狸、海獭等具有重要生态价值的野生动物惨遭灭绝性的屠杀,进而使得原住民的生存环境急剧恶化,原本可持续的生活方式变得难以为继。更糟糕的是白人殖民者带去的流感、麻疹、天花等传染病。1837年6月,一艘美国皮草公司的蒸汽船从圣路易沿密苏里河西进,船上的天花病毒给沿岸原住民带去了灭顶之灾,比如曼丹部(Mandan),短短几个月,两个村1600口几乎死绝,仅剩27名幸存者。
原住民的衰亡和白人的增殖同时发生。19世纪30年代以前,白人到落基山脉以西,要么为了做买卖,要么受皮草公司或者美国政府委托,前去勘查地貌,寻找更便捷的通道;他们不在当地定居。最早定居俄勒冈地区的白人是1834年后陆续抵达的传教士:从北边加拿大来的主要是信奉天主教的法国人,从东边来的则是信奉新教的美国人。第一批成规模的白人移民于1841年迁入,此后到1869年第一条横跨北美的铁路通车,约40万白人通过俄勒冈小径迁入落基山脉以西地区。帕克曼西行的1846年,恰逢这波迁徙的高峰。他在独立镇外看到,准备西行的移民在大草原上扎营,搭建的帐篷一字排开,有8到10英里长,总人数上千,而且不断有新来的队伍加入。
大批白人西迁的现象背后原因较为复杂,但主要跟独立革命后白人数量暴涨有关。不计原住民,1776年美国人口约为250万,1840年约1707万,1850年约2319万。当时美国生产水平低下,养活一个人需要3英亩农田,而在1850年,密西西比河以东已开垦农田面积达到7600万英亩,几乎与现在该地区农田面积持平。这意味着那时美国人口已经接近土地资源的承载极限,普通白人无法再像他们的先辈那样,能够轻而易举地拥有大片土地。俄勒冈地区则不同,仍有广袤、富饶且尚未私有化的土地,移居当地的单身白人男子可无偿获得320英亩,如已婚则可获得640英亩(约2.6平方公里)。因而那些在东部难以立足的白人不惜拖家带口,长途跋涉赶往落基山脉以西。
但弗兰西斯·帕克曼在独立镇遇到的那些俄勒冈移民,一部分别有其他动机。他们是摩门教徒,西迁是为了逃避迫害。摩门教起源于19世纪20年代,其创始人约瑟夫·史密斯自称得到天启,于1830年出版《摩门经》,设立现世圣徒耶稣基督会(The Church of Jesus Christ of Latter-Day Saints),在今伊利诺伊州、密苏里州和俄亥俄州一带吸引了大量信众。基督教其实是一门生意,各个宗派靠收取信众香火钱发财。摩门教发展迅速,难免影响其他宗派的收入,因而被目为邪教。1844年6月,史密斯在狱中遇害。随后几年,在其大弟子布里格姆·扬格(旧译杨百翰)的率领下,大批摩门教徒前往俄勒冈地区另谋出路,最终把该教总部安在了盐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