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黄蛋之二
作者: 麦家我小时候常听母亲讲,她生我前生过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粉皮白嫩,生相极好。可惜生不逢时,遇上出名的饥荒年——1961年。年份倒霉,月份也倒霉,是晚春四月,正是青黄不接之际,家里、村里都揭不开锅。她两天没吃粮食,只啃过几口南瓜瓤,人没劲,像灯没油,生了一个,昏死过去,没力气生第二个。接生婆急得骂娘,因为这是要出人命的。外婆当然更急,呼天唤地没用,最后拔了一颗金牙,去小店换了一篓子挂面。外婆以前是地主婆,在本地解放前镶过的两颗金牙,第一颗就这样“牺牲”了。
且不说第二颗怎么了,反正没好事——那年月能有什么好事?若在今天,家里生一对双胞胎是多喜人的事,可母亲说,她吃了挂面,人有劲了,三下五除二把剩的货卸了(这是母亲原话),然后一家人看着两个小东西扑在她怀里啃奶吃,没一个人上前来对她道一声喜,连一个慰问都没有。大家心里是同一本账:人都快饿死了,能有奶吗?今后拿什么来填这两张嘴?
母亲说,简直不可思议,整个孕后期,将近三个月,她没吃过一顿饱饭,两个小家伙却居然像补够了营养,足斤足两;称了,各是五斤四两,加起来十多斤呢,也不知他们吃喝的是什么仙饭灵水。要能不吃奶长大或有什么仙奶灵水吃就好了。可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天黑了只会遇见鬼。两个小东西非但胃口大,嗓门也大,吃不饱就哇哇大哭,而且总是“同声合唱”——两个人像用一张嘴在声嘶力竭,叫人撕心裂肺;有时同频共振,把房梁上的尘埃蛛网振落,像鬼使神差,简直吓人!
双胞胎生得像本不稀奇,但这两个小家伙实在太像太像了。那个相像程度啊,说了无法叫人信。两人像到什么程度?母亲说,像两只眼珠子,通的是一根脑筋,做啥不做啥都同时同样,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拉尿,一起屙屎,一起流口水,一起入睡、醒来,一起在梦中傻笑、甩手、踢脚,一起噘起小嘴寻找奶头——嗷嗷待哺的样子,一切样子,都像镜子照出来的,到最后——母亲说一回哭一次——两个人一起死掉。
自然,都是饿死的。
母亲说,说是一篓子挂面,天天吃,即使一根根数着吃,也吃不到天亮。那真是个黑暗的荒年啊,母亲说不足一个月后,两个小家伙只要叼着她奶头就哭,因为没奶啊!肚里没一丝油水,光啃点玉米、南瓜等杂粮,哪里来奶水?一日午后,父亲去了邻村一个水库中央的一片荒地,那里据说是个蛇窝子,水库四周、林间水里的蛇,到了冷天都去那儿冬眠,夏天在那儿乘凉,因此一般没人敢上去。父亲想救两个小东西的命,自己不要命了,豁出去,撑一张竹排,上了蛇窝子。父亲扛了挖镐、山锄,准备开荒破土,挖地三尺,抓几条蛇回家给母亲补营养,充奶水。按理尚未入夏,蛇都该在冬眠,哪知道,那年头的蛇也被饥荒闹得,饿着肚子入眠,睡不踏实,都提早苏醒。父亲刚上去不一会儿即被一群瘦骨嶙峋的“饿死鬼”团团围住,要围攻他,分尸他。那时父亲年轻气壮,情急之下会飞的,一个纵身飞到水里。殊不知,一条毒蛇饿虎扑食一般扑向空中的父亲,一口咬住他的脚踝。怎么死里逃生就不说了,反正结果命是有幸留下,却丢了那只脚。所以,我生来没见过一个囫囵的父亲,他总是空一只裤管,夹一根拐杖,一跳一跳走路,像只三脚猫。
话说回来,父亲没死,我可怜的两个小哥只有死了。母亲说:“你爹被人像尸首一样抬到乡卫生院,当天就被锯掉一只脚。我心急火燎,魂都吓没了,你给我吃山珍海味也挤不出一口奶。为啥?闭奶了。当天就闭了奶,像关了阀门的水龙头,滴水不出。再说,哪里去找山珍海味啊!再再说,即使有山珍海味,连个吃的时间都没有。一个多月,母亲说,我日日都在卫生院伺候瘫在病榻上的你爹,每天早出晚归,累得恨不得死在途中。要不是有你哥和姐,我就不想活了。”
可想而知,外婆的第二颗金牙就这样又“牺牲”了,救了父亲的命。自然,再没金子也没有法子救我两个可怜的小哥了,一家人只有眼睁睁看着、听着他们同声合唱地哭,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同模同样地奄奄一息,直到断气。母亲说,像两扇门关上一样,两人完全是同时闭眼、断气。
几十年来,母亲多次跟我讲他们——我两个小哥——的故事,每次总是要强调他们两人之惊人的像。最不可思议的是,母亲说,死了几分钟后,两人可能是被她悲痛万分的哭声惊了,都回光返照,同时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闭紧,像是特意来跟她做了个告别仪式,又像特意来向她证明,他们两人之惊人的像:回光返照都惊人的像。
说实话,这么多年,母亲颠三倒四地对我讲这个,我总是听了就过,从没想到要写写他们,或者触动我去写个什么。但这一天又似乎一直在等我,2018年春节的一日,它来了:姗姗来迟,可终究是来了。
母亲年轻时吃苦太多,身体底子没打好,晚年体弱多病,活得很不舒服,很渴望安慰,我得空就会回去陪她。春节不用说,我例行要回去陪她过年,前后五六日,日日吃喝睡,陪她枯坐,发呆,无所事事,无忧无虑,精气神养足。初五晚上,不知怎么,就是睡不着,失眠,满脑子是一对形同神似的双胞胎少年,在锣鼓喧天的喧闹声中昂首阔步,英姿飒爽。好了,这一天终于来了!母亲对我说了无数次的、两个小哥的故事终于开花结果了。大约凌晨两点,我打开电脑敲下第一个字,然后只吃喝了一些面包牛奶,至次日午后时分,居然一口气写毕一个短篇,起名《双黄蛋》。小说发在《收获》杂志当年第三期,王彪责编,还专门写了则读后感,以示喜爱。应该说,喜欢它的人真不少,这几年常被各种选本录用,也不乏人跟我谈起它。
2023年春节,在疫情结束管控的大好形势的激励下,我和妻子带两个孩子搞了一次自驾游,去了福州。我军校毕业后最初被分到福州,在一个情报部队服役,当技术侦察员,历时三年,留下诸多难忘的老友往事。尤其是当初带我的师父,转眼快八十岁了,这两年听说闹过两次中风,虽无大碍,但日暮途穷的弱样是出来了,几次给我来电话,叫我去看他。因为疫情,我一拖再拖,今年春节终于成行。
师父姓陆,浙江富春江畔人,1945年出生,二十一岁时,都谈了对象了,才参军。现在这年纪应该参不了军了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师父参军是因为当时地方上有点乱,很多地方在搞运动,打打闹闹。师父赶热闹,闯了一个祸,打伤一个人,对家誓师要抓他去抵罪。师父对象不是个简单女子,知情后当机立断,拉了师父连夜出逃。最后逃到南京,找到她一个在军区部队当小军官的表叔。表叔打过淮海战役,官衔不大但胆大,将两人留下避难。风头过了,等到征兵季,便通过关系安排师父入了伍。师父常说,女人直觉比男人好,那天要不是师娘带他逃走,他必定被对家抓走,然后必是死路一条。
那年月,死人不是个大事。
师父有一儿一女,我刚做他徒弟时(20世纪80年代),他儿子在读高中,女儿读初中。两人遗传了师父的智商和师娘的情商,成长一帆风顺,高考一个复旦,一个清华;读完本科去国外读研,读完研均在国外找到体面工作,不想回国。师父和师娘说:“你们俩总得回来一个吧,给我们养老送终。”儿子和女儿在不同的时间里对二老说同样的话:“你们俩总得出来一个吧,孙子孙女等着你们来带呢。”不用说,败下阵来的笃定是二老,在新世纪前后的将近十年时间里,师父和师娘轮流飞来飞去,候鸟一般,值勤一样。飞了十来年,两个人都飞累了,不想飞了,选择却相背:师娘停在国外,师父回到国内。
这可苦了师父,老来没个伴,孤枕难眠,恨起人生来,戒了十几年的烟和酒都捡了起来,甚至变本加厉,身体不可避免地每况愈下,偶而报警。我在宾馆落好脚,给他打电话,准备去看他。他报明地址,末尾加一句:“我现在是又抽又喝,你可别忘了带烟酒来。”这便是我师父,粗犷豪迈,个性鲜明。我临时买了烟酒去看他,进门看到客厅里都是老式家具,样子笨,材料差,且不齐备。餐椅仅三张,沙发圈缺一只边几,门口鞋柜豁一块面板,阳台上几盆草花席地而坐。整体是一种简陋、仓皇的感觉。唯独立在电视机柜边的一个书橱,看上去有几成新,且为实木打制,式样也好,简约不简单,镶边嵌铜条的,像这屋里的宠物、贵客,不言自明地透出君临天下的骄傲自满。师父似乎也颇为得意,在去餐厅弄茶之际,叫我去看看书橱。
我上前去看,本是想去辨别一下书橱的木料,欣赏一下工艺,不料被一册册再熟悉不过的书封、书脊吸住目光。都是我的书!百十来本,收集了我在国内所有初版、再版甚至盗版的书籍。有的连我自己都没有,是那种年度或某种类别的选本、汇编,编辑不厚道(或不拘小节),选了我的作品却没给我寄样书(我当然更不会去买)。就是那天,我发现有六本收录《双黄蛋》的选本。
简单说吧,师父不但收集了我写的和别人写我的每一本书(严格说是每一版),而且都看了,通读了,并做了笔记(笔记本有三大本,结集可以出一本书)。面对这样一个超级读者,我只有当听众了,因为他有大量问题要辩论,要质疑,要探讨,要刨根问底,一个下午根本不够。开始我非常感动,师父曾经像兄长一样对我好,现在比兄长还要好,这么关心我的事业。后来我变得有些同情他,正如师父自己说的,人生太漫长,一个人太难过,所幸我给他留了“这些作业”(这是师父原话),够他颠来倒去看、想,有时摸摸也觉得安慰,好像在摸我的手、我的心。师父这么说时,我心里真流泪了,惭愧了,为这么多年没来看他。我真诚地向他表达了愧疚。师父听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我背脊,哈哈笑道:“你这不是在骂我养了一对不孝子女吗?该愧疚的是他们,轮不到你。但我也没觉得他们有什么对不起我,是我不争气,吃不了这碗饭。都说那鬼地方的空气是甜的,可我心里是苦的,大街上连只狗都用傻眼看我,大概是闻到我身上的气味跟它主人不一样吧。”
简单说吧,多年不见,时间是不够用的,一转眼,天昏了。计划是晚上让师父去酒店和我一家人见面,一起用餐。手机静音,妻子打了好几个电话通知我,叫的车已在楼下等候多时。我们发现后连忙下楼,大过年的,司机没责怪我们,反倒让我难为情,下车时在座位上留了一张五十元致歉(车费妻子已在线上支付)。饭桌上没啥好说的,也说不了,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四岁,一个比一个活跃,又唱又跳,又哭又闹,叫师父十分想念逝去的时光——那种孙子孙女闹得他精疲力竭又乐在其中的天伦之乐。酒大抵就这样喝多了,被思念之愁撩旺了酒兴,贪杯了。虽然叫的车又如约而至,但妻子觉得我不能把这样一位老人送回空屋,万一有个长短,我们要终生不安。
怎么办?再开个房间,我陪他睡,有事可随时发现处理。春节酒店空,能完全满足我们需要。我们开到一个带会客间的双床客房,这样或聊天或睡觉都有地儿,不尬。想得美!其实最后我尬死了。师父真是喝高了,在去房间的走道上已立不稳,像得了软骨病,身体重量一步步往我身上移。进了房间,我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想给他泡壶茶解酒,没等水烧开,我听到师父喉咙里已经在呼噜了,像开水在滚之前那种暗流涌动的翻覆声。我连扛带拖把师父弄上床,那“滚开”的呼噜声顿时喧嚣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带立体声的,像喉咙里有滚烫的岩浆喷薄欲出。
我跟师父相反,喝了酒兴奋,双眼通电似的亮,脑子里盛满话;想找人说话没门,只好看电视。春节没啥节目,看电影、电视剧,状态不对,心静不下来,只好把看过的春晚重看一遍。看了两个多小时,睡意终于袭来,准备洗洗去睡觉。师父却睡够了,醒了,起来撒一泡尿,精神头十足,硬拉我去客厅喝茶聊天。知道时间不早,我要睡觉,他也找了理由,说要跟我说正事。
他说:“你不想听听,我看了你那么多书后的感受吗?”
确实,下午一直在聊他生活上的事,聊我们过去结识的人和事,并没有谈我的书。但我不乐意他当面谈我的书(包括其他人当面谈也不乐意),当面夸人和骂人一样是惩罚,谁想受这洋罪?我婉转劝阻他,说:“你不记了三大本笔记嘛,给我看就好了。看比听效果更好,你会说得更周全。”
师父把手挥得像在赶蚊蝇,爽直地说:“那些笔记本就送给你啦!”他又摇摇头,像蚊蝇飞进了脑子。“我也不想说那些,想说也说不了啦!为什么要做笔记?这个不行啦,为练它。”他指指脑门,“脑子锈了,不中用了,眼前的事说忘就忘,倒是从前的事经常像地下水一样冒上来。”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双黄蛋》。我当然记得,然后他又问我:“这故事你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还是听我说的?”我说它是长我自己身上的,把我两个饿死的小哥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奇怪了,说:“既然有现成的,你干吗要把它变成这样?”这是个复杂又专业的问题,师父不一定能领会,加上酒醉糊涂的,我便敷衍了事。
他听了反而受了激励,说:“小说原来是这样变来变去变出来的,那么我也跟你讲个双胞胎的故事,看你会不会又变个小说出来。”我说不早了,明天讲吧,他不同意,说:“我好几年才见你一次,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我想说“你已经浪费两个多小时”,但没说出口。他尚处于酒精作用的状态中,我怕他理解错,把幽默当嘲弄看,砸了场面。师父是那种易燃易爆的人(危险品),人老了似乎也没变得和缓。所以——他下午说——他更愿意一个人待着,看看我的书或电视挺好;否则,出去跟人扎堆,他这德行容易伤人,当然也易被人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