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巷
作者: 王忆一
还是那家鸭子店,不是星期天,窗口外也排了将近六七个人的队伍,其中多半是取餐的外卖员,还有一两个是顺路买菜回去的大妈。这两年我路过了得有七八回,每回抬头看到鸭子店的店名都泛起一阵不厚道的嘲笑。水西门鸭子开在七里巷,为了做成生意,真是明目张胆地搞噱头。反正都是南京鸭子,这么张冠李戴有必要吗?从一辆车就能占据整条小街的巷子拐个弯,又到了另一条只够通行路人的巷子。我手上拎着刚从养老院拿回的棉被和饭盒,没走几步突然感觉脚掌心莫名疼痛,为了尽量不让疼的那只脚用力,只能偏向一边慢慢往前挪步。我琢磨着怎么样也要挨到路口打上车吧,哪知道每挪一步就疼一下。算了,懒得逞强了。我记得这附近有家足疗店,门脸不大,一看就是私人作坊。艰难地一步步挪到门口,两扇上了绣的不锈钢门框只开了一扇,另一扇似乎一直是关着的,被尘埃模糊的玻璃后放置着一个可移动的粉色收银台。我堵在开门的半边时,一身穿碎花连衣裙的中年女子正趴在收银台前百无聊赖地刷抖音。
虽然现在还是青天白日,但是我每次路过这条巷子的店面总有一些诚惶诚恐的恐惧感。我斜着身子,小声试探:“你好,我能进来吗?修一下脚。”这会儿还是下午,巴掌大的店特别安静,静到我以为碎花裙女子不打算接待我。我这小声音刚落,她便迅速退出抖音界面,收起手机,脚上同时套好拖鞋站起来引我往里走:“来来,进来吧,就只修脚,足疗做吗?”我很不好意思拒绝,却又只能顾上此刻的疼痛,跟在她后面坚持地说:“对,就修个脚,看看这脚掌怎么了,像是长了个东西,疼!”大概是听到我说话语气都带着疼痛,她才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我。“哎哟,我刚才都没注意,你走路都歪了,还拎这么些个东西,快给我。”她好意帮忙接过大包小包带我进了里屋。原以为门脸不大,店面也就只有在门口看到的那么一间,直到跟着她往里走,才发现原来还有一间主卧那么大的房间,里面放了三张足疗躺椅。我这人多少有点“穷讲究”,平常不论是去饭店吃饭,或是去什么地方活动,都爱先观察周围环境。总感觉只有环境干净舒服了,接下来干的事才能顺利。哪怕今天是顾不上这些客套,我仍然忍不住朝这间屋子扫了一圈。似乎不太好,地面潮湿,墙面是用废旧墙纸贴起来的,正对着我的一面已经开了缝,像一位妇人涂了粉底液,时间一长就干涩翘了皮。里面是用砖头砌起的墙,灰不溜秋地赤裸裸暴露在外人眼里。又瞟了几眼躺椅,还行,至少铺垫是干净的。就在我审视这工夫,碎花裙女子——不,这么称呼她有点好像不太合适,但我也不想称之为足疗店老板娘。那就叫她碎花姨吧——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碎花姨弓着腰,两条腿似扎马步形态端来了一桶水,正艰难地往里挪,端到我脚下时发出轻轻的哐一声,稳当落地。桶里套着一个塑料袋,温开水灌在袋子里,我想是为了干净。毕竟我不常来足疗店,对于看到的一切程序也只能猜个大概。我问水烫吗,碎花姨利索地说不烫。我皱起眉头脱掉还被粘在脚底的鞋和袜子,才下脚沾了沾水面,便是一阵刺痛猛窜上头,疼得我吱哇乱叫。“不行不行,泡不了,太疼了!”这时她才回过神来,托起我的脚领悟到:“哦,是的呢。我习惯按修脚顺序走了,忘了你还有脚疼这回事。”她抬起我的脚掌心对着自己脸一看,又一声大悟:“难怪疼,你长了颗鸡眼。”鸡眼是什么玩意儿?我活了三十多年都没听说过有东西能长到脚掌心里去。碎花姨盯着那个如疙瘩一样的东西思量几秒,也没能给出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将自己双手往水桶里蘸了蘸,再抽上来甩了甩,满脸信心地跟我说:“没事,这东西好弄,给你刮了就行!”还等不到我回应,她便双手分别往两个膝盖一撑转身拿工具箱去了。我这颗几十年一遇的鸡眼到碎花姨手里三五分钟就得到了救治。说起来也不复杂,就是先用削皮刀把鸡眼从外到内把硬皮一层层刮掉,刮到最里面出现很多像刺一样的黑点,越往里越疼。我愣是咬着牙不敢出声,碎花姨说:“你忍着点,就得要把里面这块刮干净才有用。”终于刮干净最后一块,我们面对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她站起来拍了拍围裙上刮下的硬皮,让我等会儿,再找一张鸡眼贴贴上,这台“微创手术”就算是成功了。我扫码付款时,她又引了第二拨客人进来。是一个中年男人搀着一位老爷子来做足疗。我离开里屋走到打水处,把手机付款成功的界面亮给她看。她忙着给新客人打水,抽空扭头朝我看了眼匆匆招呼了一声,就又去忙下一单生意了。
这事过了大概得有半个月的样子,我脚掌心总算不疼了,应该也是个傍晚。正值中秋的夕阳,悬在西边,至少还有二分之一是裸露的。我推着我奶奶走在这条狭条式的巷子里,这家鸭子店并没有那么入味好吃,但每天还有不少人在取餐窗口等着。轮椅上的奶奶对我絮絮叨叨一路:“你不知道,这养老院里的人啊,是当人一面、背人一面。你家里头人来了她就客客气气服侍你,家里人一走立马就变了个脸。别说是服侍了,连请她帮忙拿个东西,她都爱搭不理的。还有啊,我跟你说,”她仰起头望着我,故作小心地说,“我发现,我的好几件衣服都没了,我跟你说肯定是我们房间的护工偷了。她绝对偷了我的衣服。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有一件红呢子大衣,是你姑妈从北京旅游给我带回来的,我就放在衣柜的包里,上个月看还在的呢。这几天再一看,没有嘞……”她说着,用一双爬满历史的老手拍出了格外响亮的巴掌。
我装作糊涂哄老太太说:“咱们不用理她。一件衣服嘛,就当她穷当她可怜,送给她是了。回头我再给您买件更好的。”她不承认我哄小孩的说法,脾气忽然强硬起来反驳道:“不是这么回事,怎么能让她偷就偷了呢?这事不行,不不,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得报告她领导去。”我也被她的倔强弄得没有办法,只好顺着说:“好好好,一会儿回去找她领导报告,报告她拿了东西。”“是偷,她偷了东西。”这老太太越说越义正词严。见我没了反应,才又问我:“养老院快放晚饭了,你这是带我去哪儿?”我把脸凑到她侧面,往前指给她看:“那儿,带您修个脚去,脚指甲长了吧!”她一看是足疗店,不屑啧了一声:“花这冤枉钱干吗,这点小事护工还不能做了!”瞧她这脑瓜子转得多快。今天足疗店人还是不多,我们进去的时候前一个客人刚付款走人。碎花姨今天没穿碎花连衣裙,而是一身水蓝色睡裙。应该是觉得我有点面熟,看上去比上次更热情了些。“给老奶奶修脚还是做足疗?”我把奶奶推进了上次的里屋,顺势说:“您帮忙给老人修个脚吧,她脚指甲长了!”她仿佛心领神会,很快开始一顿操作起来。老太太坚持不肯坐到躺椅上去,一脸嫌弃说这躺椅不知道有多少脚气细菌留在上面。真是拿她没办法,只能勉强同意她不挪窝坐在轮椅上。碎花姨蹲在她面前帮她泡脚,又当她面给修脚刀片消了毒。这回她总算是可以放心安逸地闭起眼睛,全身松弛下来。奶奶纤细的脚跷在碎花姨膝盖上,她拿一盏小日光灯对准脚趾一个一个修,每修掉一截指甲就磨一个。这不像我们平时用指甲剪总是剪一个蹦一个,那是没有把指甲泡软的缘故。奶奶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看了看放在腿上的脚,又望了望我,打了个哈欠说肚子饿了。我说快好了,马上就送她回去吃饭。她连问都不问时间,直接回我一句:“拉倒吧,等我回去,放饭时间早结束了。吃到也是冷饭。”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是在监狱放饭似的。碎花姨应该是看出怎么回事,她换了道具又打磨了一遍指甲,说:“老奶奶是住附近的养老院吧?”我点头:“嗯!”她习以为常又说:“我想也是,来我这儿带老人来修脚的,多半是这样。那你是她的……”我习惯性眨了眨眼说,我是她的孙女。老太太这回抬起眼找到墙上的钟,指了指无奈地说:“饭肯定冷掉了!”我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索性明确表达了一会儿带她在外面吃饭的想法。她一准是藏住了得逞的笑意,也明确表示了,其实已经饿过头了,反正已经出来了,那就请人家再帮她脚底按一按,最近总是觉着有些发麻。我说:“那您干脆就在这儿打个盹,让阿姨给您做个足疗。结束了我再带您出去吃饭。”我说着整理整理了肩上的包,她竟然以为我要走,本来迷离不清的眼睛突然瞪着看我,叫道:“你要干吗去?你走了我自己可走不了了啊。”我也是服了老太太的警惕性:“我不走,我能把你丢这儿吗?瞧给你吓的。”一旁的碎花姨倒是被我们祖孙俩逗笑了。
老太太终于能踏实打起了盹,表情明显比之前更放松了许多。我边刷手机,边和碎花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你对你奶奶还真不错,很少有孙女愿意推老人出来的。她就你一个孙女?”
“嗯,对。孙女就我一个,孙子们都挺忙,平常顾不上。”
“那她自己的儿女呢?”脚指甲已修完,她取出一块白布把一只脚裹上,另一只捧在手上开始足底按摩。
我专心刷着手机,心不在焉应答她:“都在外地,这儿就两个儿子,也挺忙。”正说着我爸来了微信,问我们现在在哪儿,他去了养老院得知奶奶让我接出来了。我大剌剌地回复:“在足疗店。”他当然不清楚在哪个足疗店,我没太过脑子便一口气直说:“就是经常经过的那条七里巷,它街边一排都是杂货店、包子店、理发店。就在我妈上次补衣服的店隔壁,你找一下就找到了……”发出语音,我才意识到应该直接说名字不就好了。“但是您这店名是什么来着?”我一脸茫然地问她。
“我姓周,店名就叫小周足疗。好记吧!”我边打字给我爸发了店名,边朝她点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哈,我没太注意你这个店名,光知道这边有个足疗店。”我真不是想替自己辩解,主要是她这店铺隔壁还有一家店,我每次路过都有意低着头走过去,只为能迅速把这几步路躲过去。碎花姨一听就乐了,一下子懂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恐怕也是深有同感的缘故。
她露出一丝笑意,说她明白。“我一开始在这儿开店,也不敢往他家店里看,尤其到了晚上出去倒个垃圾我也不敢。虽然他这种买卖比一般生意赚得多,不过门面确实让人看了膈应。我旁边理发店那家,比我们这几家店开得都早,不知道明里暗里抱怨了多少回,自从有了这家店,连上他们家理发的客人都比过去少了一半。想想也是,我们这儿价格是比大街上便宜,地理位置本来也就不好,可旁边还开了这么一家阴森森的店面,谁还乐意没事跑这儿来呢。”那家理发店我之前也去过几次,价格确实比外边便宜。老板也是一位女性,个头挺高,得有一米七以上。我上回是做了个离子烫,头发还没做完,就接到奶奶被家里人送来了养老院的通知。这事全家人商量了有半年,老太太自然是不愿意来,她的观念里进了养老院相当于是进了监牢,或者说是出了家。以前她一直留在老家跟姑妈住,后来姑妈身体也出现了不可避免的问题,我爸好说歹说才把她接到这里来住。虽说理应是养儿防老,但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最终老太太也没有办法拒绝如此一个折中的方法。
我说:“我知道理发店里的女老板,嗓门挺大,声音也很爽朗。他们家好像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夫妻俩带着女儿住这儿吧?”
二
“她有女儿吗?我怎么不知道。”碎花姨看上去一点也不清楚,“我只看到过他儿子媳妇带着小孩经常来,她老公,好像也不像一开始看见的那个。我记得先前是个矮个子男的,后来没多久就换了一个高个子皮肤白白的,年纪也有点年轻的。”这怎么说得令人霎时一阵诧异,还有点糊涂呢?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这两年都有孙子了?她女儿那年不是才十七八吗,这会儿已经换了年轻丈夫了?几句话工夫,信息量大到令人有些茫然,我却也只好笑了笑。碎花姨似乎还想继续跟我叙下去,不过却被我爸的进门声打乱了。离开足疗店时天色已晚,因为隔壁那家店的存在,刚六七点的天儿显得比寻常时候更阴森一些。我爸推着奶奶靠街的里头走,我浅浅拽了他的衣袖走在外边,恰好他和奶奶帮我挡住了不愿意看到的一瞬间。我们在小饭馆吃饭时,我爸和奶奶闹起了别扭。一个控诉在“监牢”里过得多糟糕,说护工压根不把他们当人待,心情好时就对你说话好听点,要是碰上哪天心里不快活了,请她帮忙照顾的人就没有好日子过。不仅这样,做人还不老实,拿着工资手脚也不干净。“我好几身衣服都没了。你一会儿回去可得找他们领导报告报告。”另一个呢,光是听老太太神神叨叨就已经很没耐心了。“您别老疑神见鬼了,这是正规星级养老院,护工就是有那胆子想也没那胆子做。我知道您想回家住,可如今各家有各家的困难不是?您就踏实住着,我们又不是不管您了。”老太太挑了一筷子青菜伸到我爸眼前掂量掂量:“老白菜烂了,没用了,都被你们送到处理市场了,哪里还会回到正经餐桌上。”我提着心瞄着他俩的脸色,我爸肯定听得懂奶奶的指桑骂槐,换作是年轻的时候早跟她顶起来了,但他这回出乎意料笑了笑,对我说:“你听听你奶奶这话说得多逗。”我说:“对,奶奶的语言艺术,你们几个儿女一个没学会,通通都是直肠子。”
等到下一个周末再去看看奶奶时,进门发现柜子上的红色果篮特别醒目。我没多问,以为是临床家属送来的。这会她们两个老人和护工正围在一张小圆桌旁吃晚饭,护工给她俩一人面前围一块口布,看上去是挺干净,但却让人失了体面,我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老太太说这儿是“监牢”了。见我带了两个素菜包子,奶奶丢掉吃剩下的半碗饭和咬不动的土豆烧肉,一把扯掉面前的口布坐到床边上大快朵颐吃上了包子。护工不到六点半就忙着把另一个老人拖进卫生间洗漱。她嘴里塞满包子,鼓鼓囊囊指了指柜子上精致的果篮对我说:“那个,你一会儿带回去。”
我有点疑惑:“这是咱们家的?谁送的?”
她就着一口凉茶还没把包子全顺下去:“小兔崽子下午来过了!”
我还是一脸疑惑,她加重语气再说了一遍:“小兔崽子!”
我这才恍然明白,哦哦,他今天来了。
“他这兔崽子一年也来不了两回,来了就送这些东西,哪一样我能咬得动?”
“他来是有什么事吗?”我问。
“他来当然是有正经事,还不是例行公事吗!这孙子穿了身白衬衫黑西裤坐我对面,像个大领导慰问孤寡老人似的客套问几句,拍几张照片就走了。跟他妈一个样,专爱搞这些形式主义。小兔崽子他都忘了自己小时候是谁带大的了,当初出生一周就叫他外婆给撵出去了,要不是我没日没夜地带他抱他哄他,能有他今天?可有什么用啊,人家后来长大了还是上他外婆家去了,一口一个我家外婆的。真是白带了小兔崽子……”听她一口气絮叨完,我也没打算多劝。本来也是这样,日久见人心。她说完就要坐去轮椅,又说脚麻了,让我带她再去足疗店按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