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关

作者: 马金莲

年 关0

几个身影经过的时候,李梦梅刚按了开机键,一边等电脑启动,一边坐着看玻璃杯里的干菊花瓣被纯净水唤醒。这是个璀璨的过程,充满了绚烂的美。菊叫黄金菊,小袋包装,每次取一袋就够,其实一袋里头也就一朵,没有多余的。黄金菊在现实里开花的时候什么样,李梦梅没机会看到,只是看它在水里由干枯到松软,膨胀,裂开,舒展,到完全还原出一朵盛开的花,这景象就挺让人心动的,太美了。

那几个人过去了。不是本单位的,不是隔壁单位的,更不是楼下保安室的,也不是保洁人员。仅凭眼风那么扫了一下,李梦梅就能知道他们是生人。他们的脚步节奏不对,跟这里上班的不一样。来上班的脚步一般是放松的、沉稳的、疲沓的,缓缓地抬起,缓缓地落下,就算偶有急事也会匆忙,但也不是这种感觉。那是另外的感觉。那感觉,不是在这座楼里上班的人,轻易是不会有的。那是一个工作日又一个工作日,重复叠加积攒出来的。是眼睛看不见,只能凭感觉去领悟的。肉食者,古代百姓这样统称吃皇粮的人。现代叫公职人员。那种感觉,只有肉食者的腿脚才能踩踏得出。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有章程,有定力,踏着点来,踩着点去,来去之间就是一天。单位需要这样的感觉。慌慌张张,脚跟不稳,气息凌乱,节奏错乱,这样的风气都不符合单位。单位有单位的气氛,这氛围是严格、肃穆、刻板、安静。就算没有人强调,只要进了楼上上楼的人,不自觉地就会把自己调整到一个与单位相匹配的状态。时间长了,连一楼门卫和各楼层的保洁,也都养出了和大楼氛围一致的步调。正式人员自不必说,门卫和保洁们,走在这大楼里,一个个变得安静、沉默,干着自己分内的事,绝少发出多余的声音。

那几个人不是。他们的脚步里有这个群体之外的气息,匆促、惶急、慌张、愤慨,多种气氛混杂了,发酵出一股别样的味道。李梦梅捕捉到了那个味道,她有一点好奇,会是啥人呢,一大早的。

菊花绽开,每一瓣都黄灿灿的,围绕着花的心散摆开,却不脱落,与活着挂在花枝上的时候一个样子。李梦梅吹吹水,把水面吹得起了皱纹,花瓣怕疼一样躲闪着。隔着玻璃看,它硕大,丰润,吃饱了水分,水灵灵的。李梦梅喝一口,还有些烫,慢慢地下咽,开始敲电脑,干活儿。每天的工作差不多一样,重复又重复,开机,喝茶,写材料,改材料,交领导修改,再打印,下班时间到了,关机,锁门离开。时间长了,这些动作有了机械性,往往都不用动脑子,人会被习惯牵着走。今天有点不一样。楼道里传来人语声。开始还是平常调门,很快就高起来,有吵闹的意味。她知道那个不一样在那里,就是那几个几分钟前走过去的人。他们先是在陈述什么。渐渐地,有了急迫。李梦梅再喝一口水。除了纯净水惯有的那种被过滤后的绵软,还有菊花的清甜。她啪啪啪敲着键盘。要给领导写一个会议讲话稿。先把大框架拉出来,再根据有关会议的要求,和领导交代的意图,往里头填充具体内容。他们的声音高了不少。一个男人的嗓门尤其清晰洪亮,他说都欠了三年了,眼看要四个年头了!他又说找公司没用啊,老板让我们来找你们的。另外一个声音接着说你们好歹给看着解决一下么,我们都等着过年呢,钱拿不到,这年都没法过么。还有个低沉点的嗓门,说就算材料费不能结,那就把人工费给结了,我们好给大家发工资!都指着这点钱办年货呢。还有两个人也在说。大家七嘴八舌的,很快变得凌乱,听不清具体谁都说的啥。

李梦梅想起身把办公室的门给关上,将吵闹屏蔽到外头去。下了两次决心,屁股沉,懒得起来。只想赶紧把活儿干下去,刚感觉干顺了,怕起来一打岔,把思维给扰乱了。只能一边干活儿,一边接受外头的喧闹。就当是一种背景声音吧。她啪啪啪敲着键盘,自从电脑逐步代替纸质化办公以来,上班族每天的工作就是瞅电脑,电脑成了一个控制所有人的东西。被电脑天长日久控制的人,比如这楼上上班的同仁们,一个个日渐地变得有了电脑的气息。上班望着电脑傻傻看,下班的脚步迟缓沉重,好像人下班了,脑子还没下,身体的很多地方都还没有下,在一种模糊的黏稠的气息里沉溺着,不能自拔,也不愿意让自己获得拯救。要说乐趣,也有的。就是一边干工作,一边忙里偷闲浏览购物网页,什么唯品会、天猫、淘宝、京东、拼多多,李梦梅都上,其实也不为买什么,就是翻来覆去看,顺便消磨时间,似乎这样也算消遣,让写材料的脑子稍微休息休息。

她刚点开一件羽绒服,外头声音大起来了,变成了争吵。四五个声音搅和在一起,你争我抢地说着。用的都是本地方言。这里的方言跟陕甘话差不多,平时语速就快,一着急争辩起来就更快了,李梦梅满耳朵就听得“地板砖”“墙面砖”“老板”“一八年”“要过年了”,这些词语。凌乱而急迫,交织着,碰撞着。看来是一伙上访的,可能遇到了难题,赶在年关之前要求解决。可他们走错地方了。李梦梅转换页面,不看棉衣,看讲话稿,这篇讲话稿要在一个新春活动上用,所以满篇都是“新春快乐”“新年吉祥”“阖家团圆”“万事如意”等喜庆的词儿。她需要理出一个层次,根据层次做层层递进,把这些吉祥话都安排进去。这是领导的意思。上访的话,来这里没用,应该去信访办。信访办设在另一栋楼上。门口双保安守卫,要登记才能进去。这栋楼不设防,他们大踏步就进来了。可他们真的走错了地方。有啥问题呢,不能过了年再说吗?年关逼近,满街都挂起了红灯笼,单位大楼门口也将巨大的红灯笼升起来了。

争吵声逐渐地激昂,热烈起来,高起一波,又高起一波。来人中有人把陈述升格为辩论、争吵。你们得管!你们不管谁管?都是踢皮球,我们跑了几年了,年年都是一样的话!我们也要过年哪!就指着这点工钱回家过年!

应该是有人出来接应了他们,一个沉稳的声音也开始说起来了。他说这个我们也没法管,承包给了公司,你们找公司老板要钱,你们把程序弄错了,没哈数了,乱来呢,我们都不认识你们。李梦梅一听就知道这个声音是这座楼上的人。他的语调有这座楼上的气息。他不慌不忙,但是有一点教训人的意思。给人感觉他随时都可能发脾气。把这些来访的纠缠者给轰走。他应该是一个小领导,办公室主任,或者单位的副职。正职一般不会有这种口气。正职的口气一般都是和蔼的,平心静气的,有着正职常见的涵养。主任或者副职,就不一样,他们有时候是有着一些高高在上的气息的。尤其在平头百姓面前,他们会变脸,会骂人,会叫你滚蛋。在正职的君子风度,和一般工作人员的谨小慎微之间,他们起着衔接作用,承上启下。隔壁是另外一个单位。自从限制办公场所面积以来,这楼上多出来了几个单位。是从另外的地方搬来的。李梦梅的单位和他们很少有来往,至多见面点个头。出面接待来访的是哪位副职或者主任,她对不上号,也懒得去对,和她没关系。她的任务是赶紧写完这个材料,中午按时回家,把儿子从小区外的英语培训班接回来,一家人一起做饭。

争吵声高了一个音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给拔上去的。来人有些激愤,纷纷地辩论。接应的副职或者主任的调门也高了起来,双方吵起来了。李梅梦起身去给自己续水。水在水房里,净水机自动过滤并烧开。端着水往回走,她看了看不远处。果然是隔壁单位。四五个来人吧,围在一个办公室门口。还有三四个公职人员,他们在交涉。她现在知道这不是上访的,是要账的,就针对隔壁单位要。所以不算走错地方。这就好。只要找对了门,也就不至于白跑冤枉路了。那些上访者经常绕着这些大楼转圈,找不到有效的对接路径,尤其那些又老又穷又残疾的人,要找到信访办肯定比常人艰难。这世上人找人,找的一方一开始注定要辛苦一些。

没人劝架。争吵声交织在一起。李梦梅想把自己的门关上,反锁住,就和外界成了两个世界。任他们吵到天翻地覆,和她没有关系。她写完了发言稿,用电子邮件发给领导。领导今天不在单位,只能用邮件送达。然后又给领导发微信,提醒他收看。完成一件事,她要歇歇,看看唯品会今天新上了哪些品牌。选中了一件衣服,收藏,又看看天猫旗舰店里的同牌同款,对比价格。如果差价不大,她是一种心情,懒洋洋的,没什么波澜,也不会下单,好像比较的目的就是为了比较,比较的过程也是一种目的。如果有差距,还比较大,她就兴奋了,飞快地心算出一个差价,然后回味着这个数目,好像她在这里头占到了什么便宜,可又不踏实,又打开,放大,看图片,看吊牌,看面料成分,看买家秀留言,看评分,然后再执着地找不一样。找到了,就高兴一下,好像又从这里头占到了一个便宜。真要找不到,就收藏,下单,收件人信息等填完了,到了付款这一步,又犹豫了,忽然就质疑号码大不大,款式适合不适合自己的身材,是不是自己已经买过同款的?又返回去细看产品……时间就是在这些无厘头的翻阅中消耗的,乐趣也是在这样的重复中获得的。什么样的乐趣,说不清楚,看不见,捉不住,但确实占据了她,内心、情绪、时间、精力,都被填充了。等关机下班的时候,又会蓦然发现,那些填充不知何时都消失了,人依旧是空的、劳累的。这就是网购的危害。也是网络的危害。它让人变得不像人了,像一个依附着机器苟延残喘半死不活的废物。

要是有人劝劝可能会好一些。李梦梅独自嘀咕。她去吗?不去。不能去。大楼上不是菜市场,也不是乡村。在李梦梅小时候的记忆里,乡村世界常常有口舌之争,吵起来以后就会有人劝架。现如今的人没有劝架的习惯了,菜市场、十字路口、广场上,真有人冲突起来,有看热闹的,拍照拍视频的,打110报警的,反正都是鲁迅作品里的看客,“好白相来嘻——”!就是没有劝架的。现在的人,早就在习焉不察中练就了视而不见的本事。这种本事的前身是冷漠。只要涉事者不是自己和自己的亲朋,那就能高高挂起,心安理得地旁观。李梦梅的思绪模糊而零散,发言稿把她写累了,一朵黄金菊喝了三泡,颜色淡了,形体也开始松散。再有一个小时就可以下班。午饭吃什么呢?这是每天都要考验自己的难题。如今真是怪了,吃饭成为一件作难的事,要面临抉择,米还是面,煎炸炒蒸还是炖和煮?她要先一步想好具体内容,才能一进家门就全力投入操作起来。儿子也怪得很,好像吃饭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每天的同一时间都折磨他。为了让臭小子多吃点,吃得香一点,李梅梦真是没少费心思。

没人劝。楼道里的争吵持续了一阵。像打太极,在一个可控制的范围里兜圈子,你推,我挡,你进,我退,进进退退,来来往往。副职,或者说主任这一方添了两三个人在帮腔,你一言我一语的。李梦梅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双方的声音是有区别的,尤其是声音里的气势。她不用出去看,甚至不用细听争吵的内容。只是感受那个气势,就能区分这是哪一方的人。本楼的这一方,低沉、迟缓、柔和,生气也是控制在一定范围里的,尽量不让逾越。追债那一方,有些激动、毛躁、冒失,显得很冲动,忽然一脚踩高了,忽然一脚又踏低了,就那么跌跌撞撞地进行着。李梦梅发现这几个追债的男人都不怎么擅长说道,其中两个吧,基本上沉默着,很少说话,有一个的嗓门在发言,看来是公推的代表,他在争论,反反复复就一句:我们也要过年,我们也要过年,我们也要过年。李梦梅竖起耳朵发了一会儿愣,哪怕只是一句话,重复次数多了也挺累的,他们应该喝点水。没人请他们喝水。我们也要过年。那个男人又在强调。好像有人骑在年的门槛上,拦住了不让他们去迈那个门槛。像一个头脑固执的孩子,在跟大人争论一件事,还没学会辩解的本事,只能靠一句话做武器。这个讨债群体人才极度匮乏,实在找不出更有口才的人?还是站在欠债人面前,不由得先自己软了,想不起更有力的说辞?

李梦梅点开一件毛呢大衣,手指操作着鼠标,目光反复看那件毛呢,百分百羊毛,成分标注上这样写。她看上了款式,想买。又有点犹豫——万一不是纯毛呢?她点开客服界面,进去聊天。你确定是羊毛?她问。亲,我确定。网购客服都挺热情,一口一个“亲”,给人感觉对方是个温软可人的小妹子。其实也可能是抠脚大叔。李梦梅又问,你真的确定?对方说亲,真的确定。李梦梅说如果不是呢,可以退货吗?亲,可以退货。李梦梅说退货的快递费你们补偿吗?亲,快递费不补偿。李梦梅说为啥不补偿呢,难道让我掏腰包?亲,根据平台规定,不能补偿。李梦梅说,这规定够野蛮的。亲,还有什么需要为您服务的吗?李梦梅说滚蛋。她关了界面。后面她没心思看了,她担心会看到客服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良好态度,说亲,我滚蛋。李梦梅再次打开那个讲话稿看,她忽然记起来有几处不合适,措辞用错了。她从头开始往下通读讲话稿。楼道里的争吵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地进行着。她感觉讨债的人好像正在深水里走,一步一步,要克服巨大的水压,还有冲击力,他气力严重不足,没有底气,但还得挣扎,一下一下垂死般做着交涉。我们也得过年哩,我们也得过年哩。又不是我不让你过年!主任或者副职的嗓门高了半个音调,他可能是实在忍无可忍不厌其烦了。说过多少遍了,去找开发商,去找开发商!活儿是开发商干的,雇你们的是开发商,跟我们没有关系嘛,我们都不认识你们!

气氛冷下去了,有片刻的停滞。就好像是,有浪潮悄无声息却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淹没了整栋楼,包括楼道里争吵的人,讨债的,欠债的,都没能幸免。有人在水面下挣扎。肯定有惊心动魄的场面,但没有声音。李梦梅好像被什么牵引着,不由得站了起来,把身心隐在门里,头探出去张望,当然是装作无意中看过去的样子。五个人,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副职或者主任,进去了。李梦梅不再顾忌,放眼大胆地打量——奇怪得很,在这片楼里上班的人,集体地具备了一种品行,或者说行为准则,就是每当看到有人上访——群体和个人都囊括在内,堵在大楼门口,要进去,见领导,找人,闹事,讲理,自然有门卫不让进,这就开始了交涉。一方面是来者的闹腾,苦着脸诉说不易,或凶着脸恶狠狠地吵;另一方面,挡住路的门卫,永远是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严肃脸,任由你怎么闹,都不能放人进去。领导们都在楼里上班,真把人放进去,谁知道会闹出什么麻烦。所有进出大楼上下班的公职人员,不管哪个部门哪一单位,一般都不会多看眼前进行的纠纷。好像那是一摊稀烂浊臭的泥浆,多看几眼就会溅到自己身上,他们见怪不怪,也视而不见,更置身事外不愿牵涉。这其实是一种在行政环境里生活的必懂常识。李梦梅自然也知道这样的行事规则——软规则,没有明文规定,更没人强求,但大家都在遵守。除非脑子出了问题,才可能会去触碰底线。楼道里吵了这一阵,始终没一个多余的人出来看热闹,就因为背后的这一原因。万一叫那个单位看到,她难免落个看人笑话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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