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病院前

作者: 杨斐

杨斐,1994年生,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尝试小说写作,曾获香港“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小说组亚军。小说作品发表于《青春》《青年作家》《西部》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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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色和桃色的裙子

我第一次见到R的时候,是跟几个别的小孩儿一起。我们走在去往树林深处的大路上,太阳不小,我们走得轻快,路面低处有尘土扬起来。R就在路边一个大石头半高处坐着,她真是个黑色的女孩。

倒不是说她的肤色是黑的,只是她在大太阳下显得十分阴郁。她穿着全黑的裙子,裙子虽然有点样式,但是不免沉重了些。我们一行人里有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说看啊,这个女孩子在做什么啊,真是奇怪。

她的确很奇怪,坐在大石头半高的位置,姿势庄重又别扭。她好像听不见我们说的话,反而旁若无人地用手撩着她的黑裙子,她边撩边摩挲着自己腿上的皮肤。这种场景我只在塔罗牌上看到过,有不穿衣服的女性会在河边打水,然后用怜惜的眼光反观自己。可是R跟我们一样还只是个小孩子啊,她甚至比我还小那么一星半点。

A也比我小一点,大家都说我们两个真是亲姐妹。她是我们这里一个猎人的女儿,周围的人都说我们长得像。我那时候小,不懂,以为我和A确实就有一层牢不可破的关系。

我和A时常黏在一起,这都是因为大人们的话,他们的话让我觉得我们好像必须在一起,说到我就得说到A,说到A就不能忘了我。后来想想A可能并不这么觉得。

我们看起来什么时候都在一起,不管在海边还是在树林,还是别的小孩家的院子,我们都一起出现,但实际上我们并不那么紧密,我们也并没有暗中做些什么特别有趣特别了不起的事情。

同时,我发现别人也并不完全把我和A一样看待,我们一起出现的地方,A受到的关怀和喜欢总是多于我。这让我很苦恼,不明白缘由。这是我在自己短暂人生里摔的第一跤。

A有一件桃色的裙子,前面有好几颗饱满精致的贝壳扣子,据说那是一位夫人专门去海边精心挑选的贝壳缝上去的,这件裙子也是她专门为A做的。裙子后腰上有一个立体的蝴蝶结,大小适中,每次A穿着这件裙子走在我前面的时候,闪动的蝴蝶结都像是翅膀,我觉得她真是个幸福的天使。

我也收到过一位跟我家交好的夫人亲自做的衣服,那是一件用树林里猎得的动物皮毛做成的小褂子。说实话,这个褂子跟A的裙子比起来简直粗糙得厉害,穿上它虽然暖和,但把我压得没形,在A面前难免又劣了一筹。

除了送桃色裙子的夫人,我们这里还有众多的人都喜欢A,大人们、小孩们,他们都围绕着A转。我以前以为他们是围绕着A和我转的,后来才明白我并不在其中。我想不太明白,分辨不出我和A的不同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她那么受欢迎,而我总在暗中被人抛弃。海边的人遇见我们两个,会开心地送贝壳给我们,但是A能得到五颗饱满的贝壳,我只能得到两个还附着泥土的小贝壳。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起在树林里捉迷藏,众人都十分开心,相处甚欢,可一旦我跟A发生矛盾,独自离开的总是我,其余人都围绕着A继续快活。

大概就是这样,我和A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其间不可避免会吵架。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架就是跟A。我忘了具体的原因,只有我们俩,在边缘一个废弃的神庙上。我们不过四五岁,揪着对方稚嫩的头发在白色的柱子边扯来扯去。我们没有受伤,或者A的长指甲把我划出了点儿血也不一定。

我受的伤在于,我过早地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对这种滋味的警惕,让我变得对周围的人警惕,倒不是我有意识要跟他们分离,只是我不会勇敢地混入他们。我懵懵懂懂,跟任何人都不太亲密,但是同一片大海滋养着我们,我又没有理由背离人群。在这一点上,我的妈妈对我进行了有力的指导。她告诉我,虽然我们这里不大,比起全世界来说太小,但是我们拥有的自然条件得天独厚,不做别的,就好好待在这里,或者随便逛逛,时间长了都能收获快乐和真理。

我虽然心理上有了跟小朋友们交流的障碍,但是表面没有过多异样。我只是想,不然能怎么办呢。所以童年还是不可能没有快乐的部分。

我们一伙小朋友曾在树林一处隐秘的地方搭建过一个半成品的小屋子,说是半成品,其实就是一个框架,几根很大的木头绑在一起的。但是就我们的人力和年龄来说,那确实是一座了不起的小木屋了。带领我们几个搭建屋子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安静,不容易亲近,妹妹活泼,最常跟我们玩在一起。我本以为妹妹才是我们中间的领导人,说话有用,并且伴以作恶,后来才慢慢明白,妹妹做的事没有姐姐不知道的。

双胞胎里的妹妹扇过我一巴掌,那是我记忆中除了我爸妈以外第一个打我的人。最气人的是,我根本就忘了她为什么打我,或者是当时她打我就打得莫名其妙。我记得当时人很多,可能是一天中人们在大路上往来最密集的时候,我们在人群里说些什么,我可能说了句什么触犯到双胞胎中的妹妹的话,但我绝对不是故意的,因为当她把手打到我脸上的时候,我猝不及防满头雾水。在人群中,我实在委屈,被她打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我。因为人群裹挟,我们没有停留,各自继续走,然后走散各自回家了。

那是我人生起步阶段里一件印象深刻的莫名其妙的事。更气人的是,我是个不敢惹是生非的人,天生胆小怕事,所以我没有把事情告诉别人,连我妈妈都没说。善良如猪的我后来甚至主动去找双胞胎妹妹说话,我想她一定会因为打了我而感到后悔和不好意思,所以我主动去跟她说玩笑话,对她打我的事只字不提,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我感觉得到双胞胎中的妹妹不怎么喜欢我,比起我来说,她喜欢别的任何一个小朋友,尤其是A。为了增进我跟双胞胎中妹妹的关系,我曾经在经过她家的时候告诉她说:你知道吗,我妈妈说我们家丢的两枚银币是A偷的?

我说的是真话,我们家确实丢了两枚银币,我妈妈也确实跟我说很可能是A来我们家的时候顺便偷走的。她只告诉我,让我不要告诉别人,但是我却告诉给了双胞胎中的妹妹。我告诉给双胞胎中的妹妹,是为了跟她分享秘密,为了增进我跟她的感情,也顺便让她知道A可能是个卑劣的人。没想到双胞胎中的妹妹根本不在意,她把我告诉她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A。然后有一天,A的爸爸在路上凶恶地把我拉到一边,我茫然不知所措,他神气地问我,为什么说你们家的银币是A偷的?我胆小,已经被他的阵势吓住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根本来不及想清楚双胞胎中的妹妹把事情告诉给了A,而A转而告诉给了她的猎人爸爸。我快要哭了,只能说是我妈妈说的,从此我们两家就有了芥蒂。

我真没想到,A会把事情直接告诉给她爸爸,让她爸爸来解决我。我为自己的善良和胆小懊恼,为什么双胞胎中的妹妹扇我耳光的事我不告诉给我的爸爸呢?大概因为我的爸爸也是个胆小的人,我不想让我的事连累到我善良的爸爸妈妈。

至于那两枚银币到底是不是A偷的,没有结论,但我其实是不相信的。我不觉得小孩子有什么理由要去做偷窃的事。直到R含蓄地告诉我,她小时候偶尔也会偷东西,这是她的一个小爱好。我当时很震惊,但是在她面前装作镇定。

2. 我们这里的智者

R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比我还不受欢迎的小孩。我周围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真奇怪。她长得比我们一般小女孩儿壮点儿,但是声音却像游丝。我不怎么见到她,见到她的时候她都像第一次那样穿着全黑的裙子。

每次我跟A吵架后,众人离开我随她而去的时候,我都觉得我是个没有朋友的可怜鬼。但是R比我更可怜,她似乎才是真正没有朋友的人。我虽然会跟A闹掰,会被小朋友们抛弃,但我名义上是在他们之中的,总会有跟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并且可以玩得很好。R就连名义上都不跟大家在一起,没有人说过她一句好话,她也像个黑色的影子一样时隐时现。她并不总是沉默的,有的时候会突然出现,跳到我们中间,大声嚷嚷着说几句不讨人喜欢的俏皮话或者结论。我对她是敬而远之的,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我们这里长年游走着一位智者,当然有的人不这么叫他。据说他的父辈是远方的炼金术师,所以他对炼金和占星也有所研究。有次我走在树林里的小路上遇到他,他很好认,长衣衫上有个帽子,看起来像是斗篷,但更庄重。帽子和衣服多余的部分能把他的脸遮去一大半,大人们都说过有这么个人。

我们撞见后,我先是被突然出现的人打断思路,然后又有点高兴有点害怕,他的眼睛看了看我,要走不走的样子,我就上前去跟他说,我在大人们的塔罗牌里见到过跟你很像的人。从此我们就成了隐秘的朋友。

有的时候,智者会给我讲一些简单的炼金术和占星。他讲的虽然很基础,但是我也很难全部领会,只是在他的指引下,我开始喜欢看星星,这才不是小孩子的花样行为。

我们这里离海近,看到星星的机会不多,要看星星就只能往树林高处走,这个道理我弄不太明白,但是不外乎离星星更近一点。不过智者也说过,如果划船去海里,尽可能往海中央划,也是能看到很多星星的。海中央我去不了,不是所有人都能上得了大航船的。划小船不切实际,据说那样很容易消失在海里。智者说海盗见到的星星是最多的,他很笃定,就像他做过海盗一样。

看星星的时候要同时配合眼睛和耳朵,因为星星其实是有声音的,什么声音呢?不能说明,声音只能用听的,说是说不出来的,并且它们时时在变,跟星星闪烁的频率差不多。

有一次我要陪我妈妈去海边捡一些东西,时间特别早,虽然天已经亮了,但是还有一两颗星星挂在天上。我边走边跟我妈妈讲那颗星星是什么意思,这颗星星是什么意思,其实都是在瞎说,我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其间夹杂了一些从智者那里听到的话。我妈妈听得很开心。R突然窜了出来,我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她倒是很有礼貌地说了声你们好,然后就说我讲的关于星星的话讲得真好。我妈妈也被吓了一跳,R大概是看我们都被吓了一跳,她也已经说了她想说的话,所以就道声再见,快速地离开了。我妈妈说,这就是那个奇怪的R小朋友吗?没想到大人们也知道R。

后来有几次,我独自在山上或海边等星星的时候,R又从不知道的地方窜出来,我一开始很害怕,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后来就好点儿了,因为她只不过是想要跟我争论。我虽然心里爱做比较,但只是为了探究事情的原委和真相,不是为了真的要跟谁竞争,所以R跟我争论关于星星的事的时候,我都随她说,她说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只是礼貌地点头,或者回复她一两句。她兴致很高的样子,好像看不出来我并不是特别乐意跟她单独待在一起。她甚至还会对我笑,这让我很吃惊,也有点害怕,因为她的笑不太像别人的笑,她的笑也是黑色的。

一是因为对星星产生了兴趣,二是人会在孤独中得以成长,所以我过早地看开了我和周围人的交往。我妈妈以前总是安慰我,人们之间的交往其实并没有那么必要。我妈妈这么说,以前我哪儿懂,后头渐渐就有点儿领悟了,能接受这个事实。我想我妈妈这么说多少跟她自己的经验和性格也有关系,她就不像A的妈妈那样有各式各样的夫人朋友。我就想,我和A分别是现在这个样子,跟我们自己的关系不大,不是我们自己造成的,主要是我妈妈和A的妈妈分别是什么样子,是她们造成的现在这个局面。这里面有着一份“继承”的意思,这么一想就很温馨了,困难和痛苦就相对次要了。

我第一次收到信,是在一个平常的夏夜。我们这里的夏天,外面总是比屋子里凉爽。有不少人在海边玩,我们小孩子主要在半坡间玩追逐躲藏的游戏,因为山上几家庄园的光足够亮。等我不乏快乐地跟同伴们道别走回家后,我在我窗边的小桌子上看到一个形状奇怪的纸片。我拿起它,小心翼翼地拆开,然后明白过来了这是一封信。我有一点激动,不知道是谁会给我写信,我在想会不会是哪个男孩,或者是刚才还在一起玩的同伴之一。我开始读这封信,发现我并读不太懂它,倒不是因为我认识的字还不够多,而是它的文法本身就很奇怪,不仅文法奇怪,它的内容也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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