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京见一个叫张芹的女人(外一篇)
作者: 朱庆和
朱庆和,山东临沂人,业余写诗与小说。现居南京。著有小说集《山羊的胡子》、诗集《我的家乡盛产钻石》。曾获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首届“雨花文学奖”等。
1
在我们松河那地方,再穷的人家,堂屋的墙上总是要挂个相框,体面些的则挂好几个。郑文白家堂屋那面熏黑的东墙上,只一个,两个巴掌大小,框上的红漆已剥落,十几张照片挤在一起,也没什么特别的,全是黑白照,且照片上的人皆是一副穷酸相,唯独相框中间那张值得一提,很醒目。醒目是因为照片是在南京长江大桥拍的,那个年代,在天安门、南京长江大桥、上海外滩照张相留个影,自然是很荣耀的事情。去不了的,就到照相馆摄一张,身子立在著名景点前,或坐或站,双脚却踩在乡村照相馆的灰扑扑的地面上,只需一眼,就能拆穿了照片乃人工合成的窘相。
那是十几年前的照片了,那时郑文白在工厂,经常“出发”。在松河,出发就是出差的意思,能出发,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他经常出发,大都去的是附近一些地方,有一次厂里派他去南京,到一家业务单位要账,待了十多天,其间去了趟长江大桥,在桥头堡拍了照留作纪念。从南京回来,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围着他问这问那,他都一一作答,但语气里的自豪与鄙夷尽显。南京大吗?大。有多大?有两个松河,不,比五个松河还要大。南京有咱这样的农民吗?当然有,有城里人,也有乡下泥腿子,有肥得冒油的,也有穷得屁砸脚后跟的,跟咱们这儿一个鸟样。最愚蠢的一个人竟然问道,南京人拉屎吗?无知到这个地步,真是连井里的青蛙都不如。
后来,他又断断续续地去过几趟,几天十几天不等,自然又去了中山陵、夫子庙啥的,虽没舍得拍照,但在外人看来,南京早就让他玩焦了。他也有这个感觉,南京俨然成了他的另一个家乡,更亲切点,称老朋友也不为过。
盯着照片看了半天,郑文白从往事中挣脱出来,郑重地把照片取出相框,放到上衣口袋里。相框又重新回到墙上,照片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他拿着不多的行李,回望堂屋,没有人,只有破旧的家具和落在家具上的灰尘。时隔多年他又要出发了。南京是第一站,但手里没钱,不能去太远的地方,所以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2
一出门,郑文白有了一种从监狱里被放出来的感觉,所有的感官都打通了,两条胳膊要变成翅膀飞起来了。但同时他也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落伍这个时代太久,生病十多年一直待在家里,虽然通过广播对外面也能略窥一二,但没想到变化这么大。不管是路上,还是车站,到处都是人和车辆,声音喧哗,烟尘弥漫,比十几年前还要嘈杂,整个世界成了个大集市。他就这么一直被人推搡着,不由自主地,上了去南京的长途汽车。
本来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因为路上堵车,到南京地面已是下午五点钟的光景了。一下汽车,郑文白竟有种回家的亲切感,这种喜悦的错觉,让他还算比较顺利地找到了那家国营红星旅社。晚上他要在这儿落脚,跟从前一样,固定的203房间(第二排左数第三个房间),放下行李,洗把脸擦个身,然后到传达室老李那儿喝上两盅,服务员张芹给他打好了热水,放好了蚊帐,喝得微醺,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让他吃惊的是,红星旅社完全变了样。大门还在,可生了锈,中间的铜锁哑巴一样,那个“国营红星旅社”的牌子倒还在,歪斜着,俨然一个风霜老人。四周的围墙以铁皮取代,两米多高,跳起来也看不到里面。传达室的木门关着,郑文白敲了敲,过了会儿,门开了。还好老李还在,郑文白喜出望外,对方也很快认出了他,老郑,是你!两人开始握手、寒暄。
看你头发白了不少,老了你。
能不老嘛,都十多年了,两条老狗又见面啦。
两人都属狗,也都来自农村,第一次见面后就成了朋友。经过传达室的后门,他们来到院子里。原先六排红砖瓦房的客房全被夷为平地,食堂、澡堂、厕所也都没有了,像是经历了一场战争,夕阳下,杂草从瓦砾中探出头来,更凸显了它的荒凉。
老李问他,这次来南京还是要账吗?
早就不干了,在家蹲了十来年了,这次出来透透气,随便走走。郑文白说。
晚上你要不嫌弃,就住这儿吧,你睡外间沙发上,不习惯睡里间也行。
晚饭在传达室的茶几上,几个卤菜,一瓶洋河大曲,他们边喝边聊。没一会儿,两人脸红得跟螃蟹似的。
孩子怎么样?记得你家口挺多的。
成年了,翅膀硬了,管不了了。你呢?
都一样。来,干了。
有空你去我家玩啊,在山旮旯里,不好找,你别嫌穷啊,我把地址写给你。
现在山区都是旅游胜地、世外桃源了,我有空闲一定去,一定去。来,干了。
聊到红星旅社,老李说,三年前就倒掉了,地皮卖给了一个浙江老板,说要建一个大商场,但专家说地下有六朝古墓,一直没动工。所有职工都买断工龄,另谋出路去了。只有老李没动,因为是临时工,好办,还让他看门,工资跟以前一样。梁经理给抓了,又是贪污又是搞腐化,因为跟会计蒲秋霞有一腿,是蒲秋霞丈夫揭发出来的。这事以后,红星的日子开始一天不如一天。还记得常住旅社的那个小庄吗?脸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也蛮热情的,下大狱了,那天公安局来把他铐走,谁都没想到他是个骗子,从他房间搜出了两套制服,还有证件,全是假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难测啊。郑文白也一阵唏嘘,想起张芹曾对他说的话,没想到她眼睛真毒,看人真准。
才喝了小半瓶,两人酒量也大不如以前了。他们来到院子里,秋夜的凉气袭面而来。老李问郑文白,想不想发财?
郑文白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跺了跺脚说,你是指这里?
3
每次张芹来收拾房间,都要把郑文白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看的书平摆在枕头边,是《今古传奇》之类的杂志,也有报纸,经常带的书是《三国演义》,没头没尾,旧得不成样子。
看你每天夹个包,去上班吗?张芹整理好了床铺,问他。碰到别的房客在,则一脸严肃,忙完就走。
郑文白穿上外套,正要出门,对她说,你不知道,要债难啊,得早点去截住厂长。
别扯谎了,张芹说,都快吃午饭了。
你说对了,我今天就得饭点去,厂长不在,去早了也是空等。账可真是不好要的,真跟孙子似的,比孙子还要孙子。字少签一个,会计都不给办。一次也只能要到一点,跟打发要饭的一样。都是三角债,确实不好要。你不知道,他们都坏着呐,那个主管会计给我出主意,让我到欠他们钱的下家去要,下家不好要再转下下家,说这样全国能转一圈呢。
张芹擦拭着桌子,说,这样挺好啊,你怎么不答应下来呢?
好是好,我就问他了,那出发的钱谁出呢?提到钱,那个二五就不吱声了。郑文白来南京没几天,学会了“二五”这个词,现在活学活用了。郑文白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纸,厂长上班,我上班;厂长不上班,我还上班,实在闲得无聊,有人来找签字的,就依葫芦画瓢,给他签一个。
那你不依葫芦画瓢,张芹说,签好字把账全要到手,省得跑一趟趟的。
没错,我试过一次,到了会计室,主管会计说那人签字不管用了,调走了。郑文白说着,夹起包走出房间,快中午了,我得快走了,去他们食堂吃饭去,下午还得去厂长室,说是换新的了。
其实,郑文白还是挺喜欢出来要账的,远离了家庭拖累,也没有了单位事情的纠缠,一次能要到一部分,只要没空手,下次厂里还派他来。
有时张芹问他,养了几个小鬼。郑文白伸出手来,五个指头扑腾一下。张芹说,哈哈,一窝小猪崽啊,我真想见见你爱人了。郑文白解释说,五个又不是一窝生的,你真当老母猪下崽啊。张芹摆摆手,伴着笑声,我不是那意思呀,我不是那意思呀。
于是他就和张芹聊起了婚姻。他问张芹,你跟你丈夫,我不知道你们南京人怎么称呼,老公、先生,还是爱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张芹说,不都一样嘛,介绍的呗。张芹反问郑文白,难道你们是自由恋爱?后者微微一笑,说,不是,她是我表妹。
张芹说,哇,这么浪漫!青梅竹马,亲上加亲呀!
有什么浪漫的,那时没钱说媳妇,逼得没办法,我娘跟我姨商量了一下,就成亲了。
那你们相爱吗?张芹望着郑文白问。这话说得,他摇摇头说,这词是你们城里人用的,我们农村人哪有什么爱不爱的,不就是两人过日子么。
那你打过她吗?张芹追问道。
郑文白说,不打。
从没打过?
从没打过。显然他撒了谎。这话问得他感觉毛毛的,好像文秀在老家那头正瞪着他。
郑文白反问张芹,你家公安打你吗?
张芹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暑假的时候,张芹的儿子小勇来过几次,孩子始终低着头,有些腼腆。有一次,碰到个生字,问谁都不知道,手头也没字典。就问郑文白,他一看这字他认识,故意对张芹说,去问小庄吧,他夜大生,学问深呐。张芹说,那个人呀,我反正看不惯他,总觉得是装出来的。郑文白笑笑说,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啊。张芹说,别看你走南闯北的,看人未必准。
有一天晚上,郑文白已经躺下了,被服务台喊起来。张芹在电话那头说,麻烦他去趟医院。医院不远,过两条街就到了。张芹看到郑文白,一脸感激,说小勇刚挂过水,睡着了,不想喊醒他,他爸爸到外地执行任务去了,她一个人带他回家怕摔着。张芹的意思是,让孩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推车子,郑文白在后面搭把手,扶着小勇。
郑文白背起孩子就走,说,睡着了,别再受凉,你把衣服给他掖好。你家住哪儿?
张芹说,三步两桥。
夜灯下,郑文白背着孩子,张芹推着自行车在前面领路。夜深了,偶尔几辆车经过。他们怕吵醒孩子,一路没怎么说话。到家后,把孩子安顿好,张芹倒了热水让郑文白喝。
郑文白喝了,开玩笑说,你说三步两桥,我以为走三步过两座桥就到了,没想到这么远。
张芹说,实在不好意思,真是太麻烦你啦。
郑文白说,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其实我不怎么累,就是觉得你们南京地名怪有意思的。
是吧!张芹告诉他,南京还有个地名,叫二道埂子。
4
郑文白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什么声音,这么吵?老李早就起来了,正打扫卫生,早饭在茶几上,豆浆、油条,还有包子。老李说,街对面是学校啊。郑文白欠起身子,说,以前可没这么吵。老李说,以前你住院子里,声音小,再说了,现在哪个家长不送孩子上学,早上这条街堵得要人命。
吃完早饭,郑文白对老李说,想去那些没看过的景点再转转。踟蹰于街头,郑文白却不知去哪儿好,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感觉自己像是被大风刮来的一只蚂蚁,全然的陌生。其实这样也挺好。他想起了那家业务单位,不自觉地就上了公交车,转了两趟,轻车熟路,其中一趟是带辫子的公交电车。车上有人说,这电车年底要拆掉了,坐一趟少一趟啦。他想起第一次从南京回去后,周围的人听到他描述电车的诧异表情,问他敢上吗,别给电过死了。
他在厂门口站了半天,大门已翻新,工厂也换了新牌子,成公司了。他想进去看看,穿着制服的保安死活不让进。他说了几个人名,对方直摇头。拿出当年的介绍信,又被甩了回来。
没办法,就去玄武湖转转。他觉得也没啥看头,挖个大池子,再扔几只船下去,就成公园了,城里人真会赚钱。在动物园,跟几只猴子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也没什么劲。郑文白玩得心不在焉的。
他想去看看张芹。记得有一次,张芹问他,一个人出门这些天,你爱人还放心呀,不怕你干什么坏事?爱人,从张芹的嘴巴里说出来,真是好听。郑文白哈哈一笑,我是来要账的,能干什么坏事?现在想来,坏事是有所指的,当时没在意。郑文白没什么花花肠子,在厂里,他从没生过什么是非。十多年前的事了,她肯定已经忘了。但他确实想看到她,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他不断地假想,自己如果没有结婚,张芹就是他这辈子最想找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