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S
作者: 东来
一早上,需要承认一个精子冒冒失失,于她不知情时,穿破了重重壁垒,在子宫里着床,和一颗卵子结合,形成受精卵。她惶惶不宁,接受身体里多出一颗豌豆大小的泡状物体。在接下的九个月里,它会长到黄豆、葡萄、苹果、南瓜那么大,长出耳鼻眼口,像蝌蚪一样伸出手脚,在温暖的羊水池里游泳,通过脐带与她紧密相连,继承她一部分相貌,以及性格里的莽撞和卑懦。它也将拥有一颗油桃模样的心脏,在适当的时刻开始跳动,和她的心律齐舞。它会将她的肚皮撑成一个硕大球体,大到直接可以把杯子平放在上面看电视。它计算着时日,在应许之日到来,从一条狭窄的通道里挤出头,又挤出四肢和躯干,贸然而来,又贸然地离开,好像一个果子,熟了就掉,留下几条无法抹去的妊娠纹和松弛阴道。
她计算它究竟在哪一天乘虚而入,两周一次性生活,并不严格的防护,像缝隙稀松的城门,算准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偏偏还是开了。兴许是上个月月初的那次,两个人都喝了一点儿酒,久违地碰到彼此的皮肤还觉得有些弹性,不像地底陈列多年的老尸。她醉意里嘟哝,别搞出个孩子。张蓝哈着气,顾不得,还说,搞出来一个又怎么样。她口气轻浮,说,养着呗,还能怎么样。张蓝说,你说的。啧,口不择言,一语成谶。几天前,她梦中艰难诞下一个蝉蛹,金黄且巨大,透过半透明的壳,朦胧可见蝉的轮廓,薄翼蜷缩,口器轻轻颤抖,忽然之间,蜕去了皮,鼓噪起来,将她吵醒。早晨醒来时,她复述那个梦,他打着哈欠,说,也许是夏天要到了。现在想来,那是个征兆,子宫入侵梦境,在潜意识里释放电波。
马桶两个星期没刷,手里拿着验孕棒,两条杠是罪状宣判书,内心潮涌密集,冲刷脚背,有些细菌或细虫爬上了膝头,轻微地痒,四壁朝她迫近,将她挤压进小小的方块,无法动弹。据说人一天有六万个念头兴起又落下,所存不过千,所记不过百,其他念头轻易消散于虚空之中。想她还未成型时,只是潜藏在空气中的无名混沌,不小心被原始欲望驱动的男人和后知后觉的女人捉住,从此脱离了飘忽无形的玄遁,禁锢于肉身。她问过所有儿童都问过的问题:“我从哪里来?”母亲闪烁其词,有一回说她是从胳肢窝里蹦出来,有一回说从一堆落叶里寻出了一个襁褓,有一回又说她是从幽谧的洞中掉出——这是最接近真相的一回。等到她知道怎么回事,已经十岁,身体逐渐脱去了蒙昧,棱角冲出来,夏日午后,趁着父母不在家,她躺到他们的床上,头枕在柔软的羽绒枕中,脚尽量伸直,想象他们在夜晚交合,想象自己从无到有的过程——一个毫不意外的意外,一次没有归途的出发。阳光扎眼的正午,她倦怠而潮湿地睡去,私下认为,生日不是从母体剥离的日子,而是精子和卵子相遇的那天。她甚至觉得,人从那一刻就有了意识,从那一刻就成了人。她把自己的生日倒拨了九个半月,从冬天拨回春天,这样算起来她在杨柳依依的季节被捉住,被精准地从飞絮中挑拣出来,塞进了肚子,生出血、长出肉来。
“你爸爸,他很久没有碰我了。”她十岁时,母亲用倦怠的口吻说,手指在嘴唇上来回摩擦。
她听了怪恶心,心里面痒了一阵,像是被隐翅虫叮过,忍不住伸手在脖子和脸上用力挠抓。
停顿几秒之后,母亲又说:“我们很久没有做爱了。”她跑到卫生间去吐了。
精神分裂,诊断书中给母亲病症的称谓。诱因是,她九岁时,父亲杀掉了母亲精心养育的一只羊羔,用沙姜黄酒炖成一团烂肉,端上桌给一家人吃。母亲哭得厉害,拿了一把挑筋的刀冲向父亲,然后像个沙包一样被打倒在地,父亲夺去了刀,朝着母亲的脸上挥拳。母亲晕过去,醒来双目血红如炬,使劲吸了一大口气,厉声尖叫,脱光衣服奔出门去,一路高歌,狂奔了三个小时,像条泥鳅,又滑又敏捷,躲开众人的追捕,倒在河边泥潭里,滚了又滚,在河边满身污浊地睡去。众人把这样的母亲抬了回家,一人捉一肢,就像抬一头死猪,扔在了地上。周围人嗤笑不休,她不忍看,找来一条毯子,盖住母亲的身体。母亲后来频繁出入精神病院,频繁地离家出走,频繁地自残。虽从不将刀刃的方向对准她,但强迫她观赏自残,当着她的面拿剪刀剪去了自己的一小片舌头,拿那一小块鲜艳的红肉喂了狗,她吓得高烧不退,梦中不断重复剪舌的场面:母亲木然地伸出粉色的舌头,手里拿着剪刀。母亲发病时,管不住自己的嘴,喋喋不休又事无巨细地描述和父亲的床事:父亲长着那样的家伙,如何野蛮地进入,又暴君似的乱捅,把容器捣烂,自顾自爽,不管不顾地离开。母亲拿住她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摸,于是她很早就知道了女人身体柔软如棉,散发红热的气味,形状像个葫芦,胸前缀两个脂肪袋子,因而她害怕发育,身体不得不变成一个葫芦,里面兜满籽;害怕夏日结束,葫芦炸开身体,种子到处散播。母亲看着她惊吓的模样,似乎是为了安慰,说,这辈子只有一次称心如意的性事,就是怀她那次,往后的都是侮辱和强暴。
那是春天,乍暖还寒之后,气温稳定,穿单衣冷,穿夹袄热。父亲和母亲在舞厅里认识,20世纪80年代末工人文化厅没落之后,改成迪斯科歌舞厅,舞池中央的彩灯不停旋转,落下斑驳破碎的光,也隐去褪色的墙壁。音乐震天响,狂欢的男女在舞池中央摩擦身体,气氛燥热,那时节没有酒也没有药,也没有DJ,甚至没有歌,只有无处不在的焦渴感和不安分的手脚。他们彻夜跳舞,恨不得变成野兽,把四肢抛卸出去,只剩下嘴唇,在疲倦中互相亲吻。父亲烫了一头绵羊细卷,穿时髦的白色西装,系红色领带,音乐响起来,应和着节拍跳舞,脚步在地面滑擦,像在云端漫步,又像行走于玻璃,光束聚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周围描出一圈毛茸茸的光。一个晚上,他换了七八个女伴,跳遍每一首歌。
母亲是新客,来舞厅不过两三次,穿着黑色垫肩的小西装,西装里面是一条无袖红色连衣裙,进门之后脱下来拿在手上,裸着臂膀,耳朵上坠着蓝色塑料耳环,将耳垂拽得通红。人多地方她待不自在,独自坐在墙边的折叠椅上,目不转睛地看同来的女友与一个陌生男人搂抱不休。流连舞厅的人总是被人指指点点,好女孩不会去,但母亲来过一次就很喜欢,里面的味道咸潮,闻起来像是夏日暴雨之后的池塘,让人想要扎在里面。母亲刚刚学会时髦,买了第一支口红,每天出门之前都将嘴唇涂成两片会飞的花瓣,也学会了将脸抹得雪白,学会了穿超短裙、紧身衬衣、黑丝袜,以及如何将头发绑出复杂的辫子。喧哗震天里,在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瞬间,四目相对,父亲被母亲的嘴唇吸引,朝她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询问她的名字,因为音乐声太大,不得不用喊的,没说几句就住了嘴。两个人从舞厅的窄门走了出去,走到刚刚下过雨的湿漉漉的街道上,才9点钟,路上已经没有人,仅有纵横的两条大路装有路灯,其余的街巷隐入昏暗。他送她回家,却把她带到河边的草滩上,借着一点路灯的微光,两个人缠在一起,父亲急得无法脱下裤子,母亲的连衣裙上全是水。母亲把父亲年轻时横冲直撞的凶莽错认为激情,胆战心惊又无师自通地回应,被冲撞得浑身疼痛。事毕之后,他们不顾春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抱着睡了一小会儿,父亲把母亲送回了家,他们连彼此的名字都没有问清。
她就是那一刻被捉住的,结束了懒散的灵的生涯,在子宫里悄声寄生,直到被发现,促成一场草率失败的婚姻。结婚之后父亲依旧每晚去舞厅跳舞,在昏暗混乱的舞池中宣泄精力,他以好乐风流出名,又以狡黠暴虐出名,他天生精力充沛,目光炯炯,性欲过剩。母亲怀孕之后去找舞厅找父亲,在舞池中穿梭,在明暗跃动的灯光中寻找丈夫,拉了他往外走,被失了面子的父亲扇了一巴掌,才清醒过来,明白舞厅中那股又咸又潮的味道是沼泽的味道。为了逃避这段前途昏暗的婚姻,母亲曾饮下江湖郎中的堕胎药,据说百试百灵,偏偏到她这里失效,她那么顽强,紧紧攀附在子宫里,把那当成温柔的宫殿,母亲只好不情不愿地将她生下。
数年之后,舞场又改回电影院,父亲在家的时间多了,和别人合伙做放贷的生意。穷苦人抵来最后的财产,以期望渡过难关,最后被利息剐去一层皮,这是他在下岗大潮中找到的生存之道,周围人家如一艘艘小船在浪里沉浮,费好大劲才喘过气,他们家却逆流而上,发财了。父亲这个人,别的无可说,于钱上的运气总是很好,大概是豁得出去、不要脸的缘故。有了钱,父亲那泛滥的精力和情爱,都付诸外面那些不知姓名的女人身上——发廊里的粉色灯光,每晚都投来暧昧妩媚的钩子,异乡来的暗娼几乎把他掏空;剩下的一丁点儿残渣,才丢给母亲,其实什么也不剩了。夜夜笙歌,经常伴以酒,喝完酒,再回欢场,他的夜晚被这样填满。他越是风生水起,母亲的脸色越是暗淡。印象中,总是母亲挑起争端,两人像野兽一样朝着对方嘶吼,越战越勇,一浪接一浪地互相辱骂,东西一件件被砸到地面,发出沉钝的声响。父亲动手,母亲还手,父亲夺门而去,母亲把家里所有杯子都砸碎在地,地面上全是碎片和玻璃碴子,有些碎渣嵌入缝隙无法扫除,在某些平静时刻跳出来割脚,家里到处是这样的陷阱。周而复始,她早已习惯。有一次,也许该了断了,母亲已经从厨房拿出刀,哭喊着向父亲砍过去。她躲回房间,反锁起门,等待怒火平息,或者杀出一个结果。结果,外面没有了声音,她疑心赢家正在毁尸灭迹,蹑脚走出去,轻轻拧开主卧的房门,往里看去,里面两个人正不分彼此地交缠,男人在上,女人在下,赤裸着身体,无声地用手脚拧住对方,结合成奇怪如螳螂的姿势,女人咬着牙小声说,我要杀了你。她胃里泛起一阵酸,合上房门,离开了家。
母亲疯后,发病时会毫无征兆地脱去衣服,在街上乱跑,口中污言秽语不断。真是讽刺,没有发病时母亲最和气温柔,发病了却满口脏话。她总是守在家里,以防母亲跑出去丢人。“妈,穿上衣服吧,求求你了。”她追在母亲身后喊,母亲扭手扭脚地拒绝,两颗乳房如同拨浪鼓甩动,一身白肉颤抖,像条巨大的人形的虫,和披着衣服的母亲是两个样子,衣服是比皮肤更重要的包裹,人的肉体是那样的丑陋和羞耻,沉重的负担。闭紧了门窗,那些秽语传不出去,只泼到她一个人身上,母亲厉声咒骂:父亲的下面已经烂透了,到处流脓发臭,长满凸起的红疣,像是一颗烂掉的花菜,过不了多久就会齐根掉落,他所有的情妇也都烂穿了,他们最后会一起得艾滋,全身流脓,化成肉泥,千人踩、万人踏,该死的王八和鸡婆,杂种和姘头。她坐在椅子上,无助又无言,等待母亲从狂病中清醒。这些话她都听进去了,全身刺痒,如许多无形的蚂蚁从地底涌出又爬到她身上,原来人是会烂掉的,做那些事情人是会烂掉的。
也许母亲说的是对的,父亲确实在外感染了花柳病,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一向强壮的父亲突然间抓了许多中药回来,早晚在厨房煎药,皱着眉饮汤药。家里的毛巾和衣物用开水反复汆烫,父母的衣服和她的衣服分开洗涤,因而她总是穿着褪色的衣服,衣服上不知哪里来的破洞。父亲独自一人搬去了三楼亭子间,再也没有搬回来,但他还是每晚出门,开着他的灰色奥迪出入酒肆饭馆,晚上一两点才回家,更多时候是不回。这城市不小,他在外的形迹,不必特意去打听,总是有各方途径将消息送入母亲的耳中,她也跟着听了许多风流韵事,譬如父亲为了追女人,送了好几个商铺店面出去,以及他在KTV里干的那些浑账事。他在X酒店长租一间房,每隔几天都带一个不同的女人进去,有时候是荒唐的两个。每回听闻,母亲总要勃然大怒,痛骂父亲是猪狗,如此挥霍,不得好死。这种辱骂成为例行公事,把两个已经没有关联的人联系在一起,假装还在一条船上,背后是敌视与冷漠。父亲以罕见的激情和毅力保持了对年轻女人的爱好,当同龄人逐渐失去这份热情与能力,或疲于追求声色,他依然长盛不衰,在猎场追逐,用他那杆烂掉的枪。
生病之后,母亲的活动范围不超过方圆一公里,有条无形的地界跨不出去,母亲又不工作,又没有朋友,每日所做,是拖地、洗衣、做饭,以及将所有的家具和物什擦拭一遍,擦得什么东西都失去光泽,露出底下暗哑的雾气。家里干净过头了,莫说父亲,有时候她走进来,也觉得无处下脚,光脚放在地板上,一个汗印子;走两步,一串汗印子;母亲已经拿了抹布来擦,她只好走远一点儿,母亲又顺着脚印来擦,她只好又退,直至退无可退,母亲就这样划出地盘,只给她留出立锥之地。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她也会这么想,得赶紧离了这里。可怕的是母亲的精神病也许是遗传,往上数几代,每一代都有精神分裂的病患。藏在基因中歇斯底里的定时炸弹,现在传到她的手上,不知道是不是个哑弹,还是倒计时早就开始,秒针嘀嗒嘀嗒地走,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落下,她都来不及为摊上这样的父母感到痛苦,马上就开始忧心自我世界的爆炸,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一根引信掌在母亲的手中。
于是事情又回到她出生前的场景,父亲和母亲从舞厅回来,路过那座桥,欲望鼓如风帆,父亲将母亲推搡到河岸,两人借着春天柔软的草地做爱。母亲的身体像气球一样膨胀,小腹逐渐隆成小丘,而母亲本人对此一无所知,直至周围人察觉出变化,两个人匆匆结婚。那时候母亲才20岁,中专毕业,参加工作才两年,不得不忍受着腹部的重力、手脚的浮肿、夜晚脊椎被压迫的痛苦,以及不安分的胎儿在腹中的拳打脚踢。生完孩子之后,母亲又被奶水困扰,源源不断滋出的奶水涨得乳房剧痛,婴儿的吮吸过度用力,像是要一口气将乳房吸干,乳头被她初生的牙齿磨烂。婴儿总在哭泣,比别人家的孩子哭得更加厉害,醒过来便开始哭,偏偏声音嘹亮,要将屋顶掀翻,无论如何安抚,都停不下来。老人儿说,这种孩子三魂七魄少了一缕,哭是为了找魂儿。她到四岁才停止夜哭,也就是说,有四年多的时间,母亲没有睡过囫囵觉。母亲说,她们母女上辈子有血海深仇,今世冤冤相报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