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笔为剑的如歌岁月
作者: 叶周1988年深秋,我去北京出差,前往作家荒煤(著名作家,曾任文化部电影局局长、文化部副部长)在木樨地的家拜访他。荒煤老人为我开的门,又去厨房为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回到他窄小的书房里坐下。那天的话题自然离不开他与我的父亲叶以群。荒煤重新提起了一件往事,他说:“有一件事情是令人难忘的。大概是1942年,我爱人张昕同志在延安接到她母亲廉维同志自晋察冀边区托人带来的一封信,告诉说,她的弟弟大衡在前方因病牺牲了。我们便设法带信给以群,请他迅速转交给张瑞芳一封信,告诉她母亲的下落和弟弟去世的消息。后来以群给我回了一封信。在信封的左上角,我突然看到周恩来同志亲笔签名和批语‘即送鲁艺荒煤与张昕’,觉得很惊奇。打开信看,才知道以群并不知道我们信里的内容,在瑞芳同志演出的中间把信交给了她,她在后台当场哭了。
“以群把这件事也告诉了周恩来同志。结果,周恩来同志又亲笔在以群的信后批了一句话,说我们应该和瑞芳多通信。通过这件事,我才清楚以群在重庆的许多活动和工作是直接受周恩来同志的领导,关系比较密切,并且也知道了瑞芳受到了周恩来同志的亲切关怀。我也通过这件事,第一次了解了周恩来同志即使在极其繁忙的工作中,对许多看来是日常生活的琐事也十分认真处理的精神……”荒煤在文章里曾经写过这件难忘的事。
当年张瑞芳正在演出郭沫若的历史名剧《屈原》,她在其中出演女主角婵娟。该剧上演后引起全城轰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郭沫若还给张瑞芳写了一首诗:“凭空降谪一婵娟,笑貌声容栩栩传。赢得万千儿女泪,如君合在月中眠。” 那天,叶以群拿到信后,并不知道信中报告的是噩耗,他匆匆赶去国泰戏院,走进后台把信交给张瑞芳,没有想到对张瑞芳的情绪造成很大的冲击。
当面聆听荒煤的回忆,我才知道抗战岁月在他心里的地位。那天他重提旧事,也许是一种怀念老友的心境下的自然反应。也说明他对老友的一份特殊的感情。虽然他在诉说一段往事,可是时不时嘴唇哆嗦着,我可以感受到他心里涌动的激情。
父亲叶以群和荒煤相识于1939年秋天,当时他和作家刘白羽(著名作家,曾任文化部副部长、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住在太行山八路军总部进行采访,遇到了长途跋涉,从重庆来的作家战斗访问团的作家叶以群和杨朔。用荒煤的话说是:一见如故,尽管今天已经想不起来当时谈了什么。后来他回了延安,叶以群回了重庆,可是却从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当时他们都还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一
那是一段极不平凡的远征——1939年6月,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组织作家战地访问团,前往晋东南战地访问。那一次作家战地访问团的“笔征”,历时半年,行程逾万里,从重庆出发,经过成都、宝鸡、西安,到达洛阳。跨越了四川、陕西、河南、山西、湖北等省,最终到达中条山、太行山两大战区。我把访问团的路线在地图上标出来,看似像一条斜线跨越了中国的腹地。不同于以往的文人采风,他们穿上了军装,只是没有领章和帽徽。身背简单的行装,长途跋涉,翻山越岭。这一路有无限好风光,四川的剑门关,三国时诸葛亮曾经在两山之间建起了关门,作为蜀汉屏障。还有陕西西岳华山。可是延伸在他们前方的更多是连马都不能骑行的悬崖边的山道。他们在泥泞中步行,攀山跨河,在敌军的阵地前迂回前进。为了了解那一段征程对于父亲的影响,我找到一本泛黄的《作家战地访问团史料》,其中记录了作家们在行程的夜晚写下的日记,虽然已经很久远,却仍能感受到漫漫征途中作家们路途上所经历的曲折和艰险。翻开一页页日记,我跟着父亲又一次走上他年轻探险的征程。

当时聚集在重庆的作家们正在热烈讨论如何用文学支持前线抗战,提出的口号是“文章入伍,文章下乡”。叶以群曾以《扩大文艺的影响》撰文称,“在目前,我们文艺工作者必须紧急动员,展开文艺大众化的工作,使我们的作品深入都市、乡村、前线、后方的一切所在当中去”。同年6月,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决定组织作家战地访问团,前往晋东南战地访问。出发前周恩来、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郭沫若、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邵力子等参加欢送会并致辞鼓励。被称为“笔游击”的这个战地访问团,属抗战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作家战地访问团是第三厅下设的“文协”组织作家奔赴正面战场的“笔部队”,经济上受到国民政府的资助,名义上代表着政府的抗战宣传。所以说作家战地访问团的形成,也是当时国共合作的一个产物。经过周恩来的推荐,请刚从英国归国的诗人王礼锡担任访问团团长。副团长为剧作家宋之的,连团员在内共14人经过南方局的挑选,其中大半是中共党员和共青团员。
出发前“文协”在重庆生生花园为作家战地访问团举行出发仪式,周恩来、郭沫若、邵力子、老舍等出席并致辞勉励。郭沫若给访问团授了一面三角团旗,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高级参议陈铭枢将一把手枪赠给王礼锡,让他随身携带。王礼锡在告别词中说:“我们这支队伍就叫‘笔游击队’吧,我们感到责任重大,但我们绝不辜负全国人民的重托!”那一年我的父亲叶以群28岁,宋之的、罗烽、白朗和杨朔都和他年龄相仿,王礼锡和杨骚三十八九岁,是老大哥了。

6月18日出发那天,重庆的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一辆美国产的道奇汽车从重庆出发了,车上载着14位作家、诗人和画家。团长是刚从英国归国的诗人王礼锡,副团长为剧作家宋之的,成员有作家罗烽、白朗夫妇、叶以群、葛一虹、杨朔、杨骚、李辉英、张周夫妇;诗人方殷、《新华日报》编辑袁勃、画家陈晓南,还有秘书钱新哲等。
早晨5点钟,在梦中被烽(白朗的丈夫、作家罗烽,)唤了起来,心里十分兴奋,我们终于要出发了。这一个盼望已久的佳期使我喜悦,同时感到万分的新鲜。可是一听到老太太突然带着哭音在蚊帐里哼起催眠曲的时候,我的心竟猛烈地抖颤起来。……(白朗《我们十四个》)
来自东北的作家白朗和罗烽,在夭折了四个孩子后生下的儿子才刚两周岁,为了去前线,他们忍痛把婴儿交给母亲抚养。也难怪她对孩子一直那么不舍。到了前线不断从新闻中听到重庆遭受日军轰炸,她时时刻刻担心着孩子和老人的安全。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访问团乘坐的美国道奇车也是一辆老爷车。从照片上看,是由卡车改装成厢型车,可以坐十几个人。14个团员加上简便行李,已是满满腾腾的。团长王礼锡体形略胖,在日记里抱怨说,身体塞进车里,腿是怎么摆定了,再也不能动了。一路上车震动得很厉害,还不能看书。一天傍晚,访问团行进到距广元还有45里时,天黑路滑,行驶中车子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停了下来。下车一看车轮陷在一个被大雨冲得塌陷的大坑里。好在车身没有翻侧,不然就会车毁人亡。车子躺在狭窄的山路上光喘气不动弹,深山之中不安全,大家决定跋涉前行。叶以群和罗烽好不容易到附近村庄里找来几位挑夫帮助挑行李,他们大都衣不蔽体,身上就披着几条破布。不仅找到了挑夫,还在农民家里搞来一锅捞不起多少面条的汤来,大家喝了几碗,就当作是晚餐了。走上漫漫长路时抬头望,天上一弯新月,大家也很少经历过在深山里走夜路,还觉得很新鲜,又说又笑的,还颇有诗意。可是45里路起码也得走八九个小时,况且队伍中还有女士,为了不落下任何人,只能走走停停。越走夜越黑,到了下半夜,人人都困了,有的边走边瞌睡,但是没有人掉队,都坚持下来走到了目的地。等到了广元天都蒙蒙亮了。这一路走来让这群作家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这一个下马威让作家们感受到了旅途的艰辛,越往前去,路越难走。蜀道北起西安,南至成都,穿越秦岭和大巴山,山高谷深,道路崎岖。交通的不便,让他们苦不堪言。几天前还憧憬着战地生活的作家们变得疲惫不堪。几天之后,访问团进入陕西。先到达宝鸡,之后又前往西安。那段时间西安天气变化无常,不是燥热就是大雨,使人顿感狂躁。一路上住的小旅店,不仅有蚊子、臭虫,后来还发现蝎子,常常让有些人一夜未眠。如果不是当年作家们留下日记,也许我们今天很难想象他们一路行来的具体感受。年轻的作家们也可以坐在书斋里,但是他们却英勇地选择走到战火纷飞的抗战前线去。
访问团经宝鸡、西安后来到华山。
第二天早晨起来,周身痛楚难忍。烽提议再游华山,立刻有以群、新哲和辉英响应,在瞬息行动之下,我也拖着酸痛的身子随着他们走出来。这却不是发神经,因为经过了昨天暴日的烘晒,路已经干了。冒着初升的朝阳,我们敏捷地走着涉过一片茁苗的菜田,便到了平阳大道,经过15里的急行,我们便在玉泉院的茶馆畅饮起甜茶。烽和以群断定我爬不上山去,一定要我坐轿子,我坚决地反对。以群以为我嫌轿子贵,他说他请客。终于被迫不过我顺从了他们的主张。于是喊着两乘轿子,我和辉英各乘一部,他们三个人在前面步行,开始攀登那险峻的华山。……以群和罗烽爬得最快,他们是那样的敏捷,仿佛不知道疲倦,两个平常好静静地沉思的沉默的人,一动起来却显得那么活泼天真。(白朗《我们十四个》)
经过华山,访问团乘车翻越秦岭,大片的青纱帐出现在乡野里,成片成片的高粱地、玉米田,还有芦苇荡遮蔽了黄土高原。父亲叶以群读过王统照的文字:“稍稍熟悉北方情形的人,当然知道这三个字——青纱帐,帐字上加青纱二字,很容易令人想到那幽幽的,沉沉的,如烟如雾的趣味。其中大约是小簟轻衾吧?有个诗人在帐中低吟着‘手倦抛书午梦凉’的句子;或者更宜于有个雪肤花貌的‘玉人’,从淡淡的灯光下透露出横陈的丰腴的肉体美来,可是煞风景得很!现在在北方一提起青纱帐这个暗喻格的字眼,汗喘,气力,光着身子的农夫,横飞的子弹,枪,杀,劫掳,火光,这一大串的人物与光景,便即刻联想得出来。”
几场骤雨刚刚停歇,一碧万顷的玉米高粱地便遮天蔽日笼罩四野。身个儿高,叶子长大,不到晒米的日子,早已在其中可以藏住人。望着窗外的高粱地,以群既感兴奋,也有些许忐忑。毕竟北方的景色他曾经领略。半年多前他去过西安,然后从西安转道去了武汉,巍峨的秦岭却是第一次真实踏足。和他不同,随队的北方作家罗烽、白朗对这片景色就没有那么兴奋了,看惯了高粱地的,倒对青纱帐里的其他的传说有了警觉。青纱帐里的世界五花八门,避难的百姓,少男少女爱来这里,土匪强盗也使得这里暗藏杀机。如果在青纱帐中看见几个少男少女的身影,倒也增添了不少生活情趣,就怕突然杀出来几个强盗,要钱还要命。听到有人提起这样的事,不仅是女团员惊讶地叫出声来,团长王礼锡更紧地攥紧了腰间的手枪。
一路上访问团不断地根据路况换乘各种交通工具,坐过军用车,还坐过瓦罐货车。瓦罐货车里没有灯,还不透气,只得开着顶上的窗,随着风吹进来车头的煤烟。等到了目的地爬出来的都是一张张黑脸。
二
出发将近一个月后,访问团抵达洛阳,在这座古城活动了12天。访问团计划的主要活动是在洛阳拜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司令部,并渡过黄河,进入中条山八路军总部的抗日前线。洛阳的空中不时响起防空警报,日军的飞机每天都会来袭,不过当地的军民并不把这些当回事。访问团举行了向卫立煌将军献旗仪式。王礼锡团长致辞说:“我们14个能代表全国的文艺作家们共同的心意来向卫长官献旗致敬,在国内,却可以说是创举。”镶着金边的锦旗上写着“民族干城”四个大字。接过锦旗卫将军挺直穿着整洁军装的身体,连声说:“不敢当,谢谢!”随之致答词表示:“卫国抗战本来是我们军人的天职,……诸位每一杆笔可抵10万兵,14杆笔将抵140万兵。这140万兵来到我们这里,无异给我们增添了一层最雄厚的力量,那么,在这一块土地上还有什么可担忧?”听了将军的话,访问团成员确实颇受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