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夜
作者: [葡萄牙]埃尔德·马塞多睡眠开始的瞬间是死亡的画面。
——热拉尔·德·内瓦尔
那不是长者的故乡。
——威廉·巴特勒·叶芝
众神怜悯苦苦哀求的奥菲欧,允许他到地狱冥洞去寻找他的爱人尤丽迪丝,但对他提出要求:“你不能回头看她,因为现在你失去了她。”那他是如何失去了她;何以错过了她?她的容颜谈吐都已改变,不再是他曾爱着的尤丽迪丝了。
——曼努埃尔·特谢拉-戈麦斯
时光逝去,永不归还。
——若热·德·塞纳
太阳被割断喉咙。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1. 没有钢琴的钢琴家
我碰巧知道了您的电邮地址。不,不是碰巧。我早应该问到的,不该是碰巧。毕竟我们有很多共同朋友。现在大家都认识您了。我一直在关注您,一直关注您的事业、您的成功,还有您的恒心。艺坛风云变幻,而您依然坚持绘画。您没有违背自己的志向,若那真是您的意愿和方向。您还记得我吗,记得我们吗?我们是那么多死去的人,如今……但是我还留着您写的诗。几乎没有人知道,您以前除了绘画还写诗。况且那时条件也不怎么样。绘画对空间有要求,但那时太困难了。我曾经也想做钢琴家,而我没有钢琴。不过寂静不曾把我们分开。您曾说您写下的那些文字不是诗,我却认为是。那是您画家才情的流露。因为绘画也曾是您的写作方式。您的诗仿佛变成了词语的影像,字迹间填补着白色的空间。空间则是寂静的影像,用以言说不可言说的事物。我的音乐也是以寂静做成的。您有好几次把诗留在了咖啡馆的桌上。它们被用各种颜色写在餐巾纸上,等着被揉皱了扔进垃圾堆。和我们在一起的朋友都没有注意,我把我救下的那些好好收起来。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我至今没有忘记,没有忘记您与我,和所有其他人一样,我们想要不同于过去。我们已经活过很多次了,几乎穷尽了生命的全部,也几乎穷尽我们全部的生命。这不是一回事,对吧?我们正在抵达词语字迹间的空间。我们又可以重逢了,您不觉得吗?一如初次。我能去拜访您吗?提前三天告诉我就好。为了第三日的复活。
另:我们从前以“你”相称,您还记得吗?
2. 玛达莱娜
不,他不记得。那封未署名的电邮没有告诉他任何信息。邮件地址是一串毫无规律的字母:aaea.mdln。四个元音和四个辅音,被一个句点隔开,然后是@。他在纸上把字母写成对称的两栏,然后把元音安插进辅音。这个名字赫然出现——Madalena,玛达莱娜。
但是他不知道这个玛达莱娜是谁。要说一个如此亲近的人他不应该会忘记。或者之前有段时间,他有不止一个朋友叫这个名字,也有可能。青春年少总是让人多情又健忘。但也有可能这个玛达莱娜有别的更常用的名字,但她现在觉得没必要说。可能是玛丽娅,就像萨拉查统治时期葡萄牙所有的女人都叫玛丽娅,后面才跟着自己的名字。或者是莱娜,缩写的玛达莱娜,这么想的话,也可以是缩写的伊莱娜。伊莱娜确实有一个,玛丽娅·伊莱娜,但他对她非常了解,不可能是她。要是调换一下这个名字的字母顺序,名字的前两个元音和最后一个辅音就构成了Anna,安娜,这样一来就是安娜·玛达莱娜,以纪念巴赫的妻子安娜·玛格达莱娜,因为在信中她说她是钢琴家。这倒是最适合她的名字。Anna也是否定词缀。不合时宜,不符逻辑,不分本末,不受关注……没有钢琴的钢琴家。那她就“不是·玛达莱娜”,她是被遗忘的、去而复返的人,不同于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她是对于一场遗忘的记忆,是倒置的时间。
但那是在里斯本,在去巴黎之前吗?他刚离开葡萄牙,他喜欢的女孩伊莱娜就立刻嫁了人,接着她丈夫参军入伍,从战场回来以后把他当成了假想敌。而里斯本一度让无数的遇见错过。那里原本还有其他的可能,那里的未来还不知道会怎样。那是遗恨之地。而巴黎则是匮乏之地,属于一段梦游的时光。他曾幻想在巴黎结识里斯本遇不到的先锋画家、葡语圈里找不到的文字创作者、从欲望之地移民梦想之国的自由诗人。但是这些画家和诗人早在非洲存在以前就往那儿去了,他们的战争是别的战争,等他到了巴黎,那些人早就不在了,留下的也不是像他一样初来乍到的人能搭上话的,像他一样的逃兵也走了,不是为了和谁相聚,只是为了逃离自己。他们在流亡中盼望着,有人能在他们的国家发动一场革命,他们等着战争结束,而另一些人战死在那“不存在的非洲”。他记得有人说过,还一边笑着,无聊透顶:“鬼知道是不是真有个非洲,我从来没见过。”但是后来别人踏上那片土地,非洲也日渐为人所知。
对他来说,那个决定性的瞬间就是他看到一群笑容满面的士兵,正炫耀着钢叉上的黑人头颅。黑人的嘴唇和双眼伤痕累累,死亡反倒结束了疼痛的折磨。正是那时他明白自己必须逃离战争,这样才能逃离自己。不过他带走了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也可能就是他自己。想离开葡萄牙不是难事。他没有犯罪记录,作为对欧洲最后的道别,他选择去巴黎,赶在征兵之前。只是一去不复返就比较复杂了,好在他还是得以生存,而不用被迫杀害那些死后仍在照片里继续存在的人。他也不用被人杀害,不用抹去存在,或是带着从自己身体上截断的部分记忆残存于世:残腿,断臂,空洞的双眼望着空洞。他再也没有见过伊莱娜,为了被人所爱,她不再爱他。不过这个玛达莱娜真的不是伊莱娜吗?到底是何时,何地?他想不起来。
那时候是有一些女孩子追随他们那帮搞艺术的人。其中几个还算有天赋,有明确的志向和个人风格。可能他当时和哪个女孩走得很近吧。对了,很可能是在咖啡馆,他总会玩些文字游戏,在厚实得像毛巾一样铺散在桌面的纸张上,或者就用手边那些印着孔隙的餐巾纸。那时候他总这样做,在里斯本和巴黎都是。那些东西算不上是诗,前言不搭后语的,没有人会拿去出版。但那位玛达莱娜却说她认真读过并且认为那是诗。那封邮件字里行间透露着亲近的语气、错过的机会和生活的其他可能。那个女孩,那个女人,现在应该和他年纪相仿,她是对于一场遗忘的记忆。是突然浮现在白色画布上的古旧字迹①,是一个没有钢琴的钢琴家。是一个没有原因的结果。是一段遗忘的暗喻。
3. 西班牙新娘
无论是不是暗喻,自从答复了她,他一连三天都过得不太安稳,一连三晚都睡不好觉。玛达莱娜,这样称呼着她,就好像真的认识她一样。听从她的建议,他们约定三天后见。地点是他家,在画室,7点左右。正是夏天,如果她愿意看看他最近的画作,那时的自然光也足够。或者啜饮一段不曾发生的往事。但他没说这些。只是确定了日期、时间、住址,他补充说这是个老房子,藏在新住宅后面的一个庭院里。画室在地面层,有单独的入口,在右侧。所有这些都是找到他家必需的细节。像是词语之间的寂静,他以前若是这样说过,后来他就能想起,而她也就能意会。抑或像是那瓶珍藏多年的木桐·罗斯柴尔德,一直在等待某个特殊场合,后来却被抛诸脑后。
而另一个暗喻的来源,是在葡萄牙酝酿已久的革命终于爆发。一个新的开始。这则新闻占领了所有报纸的头条。法国人神情激动地谈论着葡萄牙,邻居大肆宣扬说以前见过他,知道他是葡萄牙人,纷纷向他表示祝贺,好像这场革命是他的成就。而他呢,想说也许真是这样,因为否认也是一种肯定,突然间他想,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摆脱眼下的悲惨生活,到葡萄牙做画家,因为在巴黎就算看再多、画再好也成不了画家。不是法国人欺负他。他们不好也不坏吧。就算被警察当作阿尔及利亚人拦下盘问也没什么。他甚至还找到一些临时工作,比如在玛德琳广场附近的建筑设计工作室做绘图员。虽然报酬微薄,但至少能让他这个战争逃犯拿到办理居留的文件,有个地方住。
他算了算交通成本。坐火车便宜些,画廊给的钱还能剩几个法郎,足够买路上的干粮。但实际情况是,他一到玛德琳广场,就鬼使神差般迈进了那家葡萄酒精品店①,以前他只能在橱窗外巴望。那个场合真应该配一瓶香槟。他进门说清楚缘由,带着满腔爱国热情。他保持着一贯的谨慎,询问着合适的品牌,看哪一种酒可以致敬仁人志士,他仿佛看见浆熨过的衣领上方高昂着革命先哲的脸庞。权衡再三,香槟毕竟是挥之即去、昙花一现的美酒,旋开瓶塞,泡沫喷涌,四处飞溅,然后迅速恢复平静,到第二天则气数散尽。
“这场革命就像五月运动②,亲爱的
先生。”最后,他选定了一种木桐·罗斯柴尔德期酒③。多花几个法郎就能拿下,太值了。就是这一种红酒。颜色深邃,酒体醇厚,适合收藏。正好他也要开始崭新的生活了……“就是这样,就像您的国家一样。总之,像您自己一样,亲爱的先生。”售货员补充道,仿佛其中的因果关系非常明显,刚好在那一年,那片葡萄种植园的主产区地位终于获得官方认可,虽然实际上一直都是,但那一年才算名正言顺。
“就像葡萄牙一样?好吧,那什么时候可以喝呢?”
“至少得给它20年吧,甚至40年。毕竟是红酒。或许国家也一样。多好的时机啊,亲爱的先生!”
于是他买下这个昂贵的暗喻,花光了买干粮的钱。仅剩的零钱只够买一小圆盒乐芝牛牌劣质奶酪,里面装着黏糊糊的小三角块,他还买了三个实在的橙子。得靠这些撑过三天的旅程。他坐着西班牙的三等车厢,入境换乘时等了很久,被西班牙国民警卫队全方位监视着。破败不堪的木质座椅收容着太多的流浪汉,逐渐被嘈杂所占据,座椅上的人寻找着也许根本不会有的工作。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阴郁的站台,一阵接一阵。饱经风霜的男人,被迫奋斗的女人,疲惫焦躁的孩童。身体,汗水,积聚的气味。工具袋,鸡笼,里面塞着几只羽毛稀疏、双眼惊恐的母鸡;锄头;一头身陷囹圄的献祭公羊,正用犄角顶撞板条箱。即便如此,旅客之间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空间让他坐下,他的脚搁在座位下面一个露出半边的袋子上。
他拆开“乐芝牛”的包装盒,觉得应该和周围的乘客分享这些软软的小三角。奶酪不够分给所有人,他就用橙子瓣儿补偿了眼巴巴的小孩子,这下热闹了,西班牙人纷纷拿出各自的食物跟周围人分享——黑麦面包块、自制奶酪,比他给别人的好吃太多了,还有刚用折叠小刀切下的腊肠串,装在皮质小酒壶里新酿的红酒——游走于乘客手中。
疲惫向他袭来,面包和红酒仿若一顿圣餐,他睡着了,靠在了旁边女孩的肩上。她一动也不动,不想弄醒他,当他醒来时,她不好意思地抖了抖肩,周围的人起哄说他在她身上睡着了,得娶她为妻才行。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女孩。大眼睛,面目和善,黑发上披着一条红丝巾。她永远是他的西班牙新娘。或许他也曾忘记,但是和那位想不起是谁的女子约见时,他又想起来了。就这样,他等了三天,在画布上勾勒着想象中女子的肖像。他的手仿佛比记忆知之更多。
4. 品尝红酒
到了约定日期的那个下午,他准备尝一尝那瓶红酒。他把画笔洗净收好,和每天结束工作时一样。他从不把未完成的画搁在画架上。他不喜欢让别人看见,绘画早已是他一个人的事,必须每次都从头开始准备。在咖啡馆桌上一边画画、一边和朋友聊天的日子太过遥远,如今他们天各一方。虽然画架上的还称不上是一幅真正的画,但确实留存着消逝时光的残迹,他用这幅自认为完成的画作替换掉那些想象出的肖像。这幅画是很有冲击力的红色,间有橙红的瘢痕,要说它是什么,大概是对火焰的书写吧。
而那些画着肖像的画布,甚至都没有什么可能的意指,无非是些支离的碎片而已:眼睛,嘴唇,红色丝巾下面的黑发。无非是会被白色油彩抹去的东西而已。但必须等到事情明朗以后才能把它们抹去,那就是陌生女人的身份与他刚被唤醒的记忆之间的关系。他把肖像画和其他未完成的画归置到一起,朝墙立放着。然后,等品尝完红酒,他就去洗澡,剃须,更衣,等待过去来临。他有一种预感,命运正在变为现实。那时他才意识到“玛达莱娜”这个名字与玛德莲酒庄之间隐秘的联系。的确,这瓶留给未来的红酒,是时候打开了。哪怕只是为了证明未来确实存在。因为“未来”从来都是一种信仰,而非一种证据。
酒塞轻巧地旋出。他的手有点颤抖。这还挺奇怪的。他画画时从不会这样。有时他会碰倒东西,也越来越不修边幅,但只有这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老了,画笔和刮刀已然是他的义肢,让他青年的手更为强壮。这也意味着现在他画画不需要去想画些什么了。即使内容不同,画与画总有相似之处。他的作品一眼就能认出,评论家和买主都这么说。他的作品完成即售出。人们称他为大师,好像“大师”就是他的姓氏,好像除此之外别无他名。他常常出现在著名人士的行列,就在记者列出的名单底部,那偷懒的“等等”以前。这是忠诚的证据吗?这就是那位与他失联的陌生女人所谓的没有违背初心吗?他苦苦追寻不凡、规避相似的那段时光已然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