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电影院

作者: 阮夕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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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群众电影院报到的第一天,丁苏横在经理室等老赵安排。老赵告诉他,小子,你父母用错力气了,咱们电影院快倒闭了,也就这一年半年的事,但既来之,则安之吧,做一天是一天。老美工张东升领丁苏横先去售票处、服务组办公室熟悉窗口处的同事,又带他到财务室跟王会计、陆出纳认识。和大多数中年女会计的热忱一致,王会计跳过寒暄,关心地问丁苏横有没有谈恋爱,父母是做什么的,兄弟姐妹几人?她说这些时,手也没闲着,硬塞了几瓣橘子到丁苏横手心。陆出纳奇怪丁苏横长得像她的乘警表弟,她放下织针,站起来比画个头,说奇怪奇怪,身高臀围也差不多。王会计跟着起哄,这真是缘分,小丁,你赶紧喊表姐。丁苏横没经历过这样的热闹,不知道该喊还是不该喊,喊会不会太轻浮,不喊会不会太生硬,略有迟疑,王会计就不高兴了,板起脸发问,哟,哟,难道小陆没资格做你表姐?丁苏横看向张东升,张东升坐在王会计的办公桌上翻阅《大众电影》,余光可见跨页的钟楚红,暂时无暇顾及自己了。丁苏横看向陆出纳,她头也不抬,翻织毛衣,每一戳都用了力气。丁苏横只好硬着头皮喊,表姐。王会计亲昵地拍了下他的肩,咯咯笑得弯腰扶桌,瞧你紧张的样子,大学生还是嫩点,我们跟你开玩笑的。

他跟着张东升到大观众厅,这里几经翻建重装,规模已经扩大到1200座。他们进入安全门,掀开挡音帘,仿佛被谁的手捂住耳朵,杂音瞬间消失,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丁苏横听到自己沉默的呼吸,如同一种全新的语言。走在过道中,上下坡度各有几十排座椅,展示出次序的威严,张东升讲述群众电影院的历史,因为环境的安静,他的话一字不漏,颇有高音喇叭的扩出效果,不知怎么提到还有个把星期退休,嘿嘿直乐,有逃出生天的得意。丁苏横估摸着自己的晦气让他十分愉悦,心里不是滋味。银幕在他们前方,白得平静,两头帷幕裙摆般耷拉到地板,张东升介绍幕布使用的材质,比八十年代的要贵两倍,清晰度高,效果特别好;又转身指着大厅靠前的某处角落说,小丁啊,三年前,有个老头看电影死在这里。

丁苏横再懦弱,到家也忍不住质问父母,你们托来托去,怎么最后找了一个快倒闭的单位,真还不如自己找工作。父亲听出儿子语带指责,怒不可遏地拍桌而起,你懂个屁,你关系在演艺公司,先进去,以后等机会再转岗,电影院倒闭关你屁事,到时公司会统一安排的,你以为进个编制简单,要先排队的。父亲嗓门一大,丁苏横气势立马弱了,口头还不肯服输,你们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心里好有个数。母亲打圆场,大人都会安排好的,你就别多问了。不知怎么,母亲口中的大人听起来特别像古装剧中官员自称的大人,款款而出的“安排”两字,也像深宫领袖暗处的布局。不甘归不甘,班还是要上的。高中同学聚会,比起机关身份,再比企业个体户,丁苏横等待招安的身份比较特殊,幸好刚毕业,大家并不敏感工作前景和收入什么的,聊到工作,也无非让他多搞几张免费的电影票。

一个星期后,张东升最后一天上班。不管怎么说,算是半个师傅,丁苏横想给他营造些仪式感,带了盆家里的兰花,当作退休礼物。自行车才骑进电影院后门,就听到张东升站在车棚骂人,骂一声,持扫把敲下车棚柱子,脏话撕心裂胆,王会计小陆几个围了观望,也没人上来劝。他听出大概,张东升昨晚喝酒,车没骑回家,一早发现气门芯被人拔了。谁拔的,谁生艾滋病,一家都生艾滋病,老子都最后一天上班了,你们这帮早晚吃子弹的投机倒把分子还搞我。他没说你,说的是你们,指向广泛,言下之意把乐见其成的那些也骂进去。投机倒把几个字也有些年头没人提了。丁苏横不忍再听,停好车,抱花低头走进美工间。

午饭后,张东升收拾桌上东西,看得出余怒未消,手脚很重地搬开兰花、堆书、放杯子,毕竟几十年没归整了,两只旅行包还不够装。他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沓海报照片,若有所思,喊丁苏横过来。丁苏横赔着微笑坐到边上,张东升翻检照片,同丁苏横重温以往,《望乡》《小花》《少林寺》《牧马人》《城南旧事》《高山下的花环》《火烧圆明园》《末代皇帝》《红高粱》,等等,他感慨万千,这些都是我他妈一笔笔画的,你看这笔触,这把剑,多锋利,画得好吧,还有这匹马,看它的眼神,画得好吧!我这辈子就留下这些东西。小丁,以后画好海报,自己拍照留存,铲掉了太可惜,到时眼睛一眨,身边只留个空画板,退休后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上个礼拜三晚饭吃的是什么,你记得吗!此话听得丁苏横一阵毛骨悚然,别说上个礼拜三,昨天晚饭吃的什么他都想不起来,仿佛自己已经退休了,正是张东升嘴中那个没有留下生命证据的人。我们对着电影厂发过来的宣传照画,基本等于描红,没什么难度,工作的重心不在工作;张东升换了慎重的口气说,跟你重点讲讲单位里的人事关系,你要记在心里,那些人啊,没什么好东西。他的推心置腹让丁苏横不免错愕,张东升走到门外,左右察看一番,关上门,上身前凑,近乎贴耳说话。丁苏横只好做出倾听状,意识到像电视剧常见的反派接头,强忍住不笑。张东升娓娓道来这几十年的工作日常,好像白头宫女话旧事,如拜如忏,人与事均落了灰尘,丁苏横听得浑浑噩噩,直想打哈欠,想到这些人正是此处的人,这些事也正是此处的事,豁然清醒,没保持几分钟,还是眼皮沉沉。

丁苏横画的第一张电影海报《幻女》,由西安电影制片厂出品,以黑社会破坏爱国华侨回国投资为故事背景,情节夸张,一言以蔽之,特异功能大战气功。反派是麒麟功高手,此种神术练成后,发功能将对手融化进大自然,有点尘归尘、土归土的意思。宣传照上,几个主角摆出发功造型,如连环画中的神仙老祖,麒麟功大师脑后悬一轮八卦,女主角脑后浮圈光轮。老赵多年不进美工间的门,这天却闲步进来,两手插兜,四处打量。丁苏横听到装模作样的咳嗽声,回头小吃一惊,急忙扶椅给他坐。老赵微笑着摇摇头,示意丁苏横不用管他,继续作画。他则耸在丁苏横身后欣赏。丁苏横细致地调出明黄色,反复涂匀女主角脑后的光轮,使它接近于朝阳。老赵后退几步,又往左两步,张开虎口比画说,小丁,我提个建议啊,你画得不圆,绘画这门艺术,细节要抠抠的。丁苏横被他说得脸红,往后退退再看,似乎还挺圆的。经理发话,他只好接受,再补涂两段弧度,尽量使它的局部更圆。老赵脸贴过来,凝神琢磨,还是不太圆。丁苏横束手无策,缓声请教,赵经理,你觉得哪个角度有问题,我来改。老赵嘿嘿笑了,小丁,你专业的看不出来,还要我来讲,这个圆挺圆了,现在可以打八十分,但我的想法是,如果能打到八十五分,甚至九十分不是更好吗,你说对不对。他说得认真,丁苏横只好回以加倍的诚恳,对的对的,我再磨磨。老赵背手出门,扔下句耐人寻味的话,不管做人还是当画家,基本功还是要多练练啊,别忘掉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

丁苏横确定自己没得罪老赵,每次见到都主动打招呼,老赵儿子婚礼,自己也随大家给了二十元红包,老赵敲打自己的动机难以猜测。感觉老赵看自己眼神有变,他愁闷了几天,吃饭都不香了。其他同事的态度也暧昧起来,原先小丁小丁地喊,如今木然地点点头,表示看到你。尤其是王会计,与之前迥异,整天挂嘴上的给他介绍女朋友也不提了,那天卫生检查,要求他重新擦下美工室窗户,事固然小,口气却颐指气使,里面就包含了只有当事人才明了的压迫。好像有一件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偏偏就瞒着他这个当事人。同事们疏远造成的困惑、不解、焦虑,让丁苏横渐渐对上班产生了惧意,一天的心情被一次迎面而来的无视、一句若有若无的嘲讽轻易破坏。他有抓住老赵自行车龙头问个究竟的想法,这个可以理解,那怎么又有一把揪住小陆马尾辫盘问清楚的冲动呢?这个事不至于产生如此激烈的情绪吧?仔细修改完《阴阳法王》后,丁苏横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两次经过经理室,看到门半掩,产生了推门而入或者替老赵把门拉紧的念头。一次路过财务室,没人,王会计的保温杯、小陆织的毛线背心搁在桌面,他先拿起保温杯,又拿起毛线背心,他想拿样东西走,念头细微又清晰,他心旌摇荡,差点难以自持,拈起签字笔缓缓挨近裤兜,心知不妥,放回了笔筒。拿点什么?这是一种做小偷的畅想,这是很小很小的报复和破坏,同时藏着很小很小的自由。他为对自己心态的理解而害怕,他怎么能理解自己异化的部分,这不就为今后的顺手牵羊找到理由了吗?

这天早上,丁苏横停好车,薄荷绿的晨光里,朴树叶影洒满车棚,附近有明亮的鸟鸣,他为之轻轻沉溺。王会计老远就对他挥手,喊了两声,他回过神,左右看看,树叶无风轻摇,确定没其他人,百分之七十在对自己打招呼。王会计快步走近,问他吃早饭了没,她正好带了大饼包油条,还是热的。丁苏横茫然地说吃过了。你是小伙子,早饭多吃一顿没关系;王会计没假客气,真从包里掏出一袋大饼油条,塞进他手中。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忘了谢谢她,蒙蒙地回到美工间,失魂在刚才的奇遇里。例会时,即使已有所准备,还是被同事们的集体微笑,以及赵经理带有勉励意味的拍肩弄得不知所措。难道那件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不仅已经开始,而且已经结束了,只有作为当事人的自己不知道?隔了两天,王会计和小陆专程到美工间,送糖炒栗子和橘子给丁苏横。她们主动谈及前些日子的敌意起因,有人写信到公司举报,内容是群众电影院私设小金库,分游戏厅的入账,落款丁苏横。才来几天,就打小报告,你说老赵气不气!丁苏横吃了一惊,这个不是我写的啊。王会计无视他的辩驳,继续说,一个快破产的单位,有什么小金库好弄,无非大家补贴下奖金,老赵向公司纪委解释几次,又托朋友拍到举报信,一眼认出是张东升的笔迹,你说这个人坏不坏。丁苏横明显受到刺激,突兀站起,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连骂好几句神经病,仿佛这三个字是最有力的诅咒,这才缓了口气。他实在难以理解,张东升为何陷害他。小陆见他愤然,心生长辈的怜惜,剥了颗栗子放他手中,小伙子啊,别太气,世界上人品差的太多了,又不多他一个。可是我跟他根本没说过几句话,无冤无仇的,为什么冒用我的名字,为什么;丁苏横的悲怆一时半会儿难以平息了。王会计托腮深思,语气有勘破天机的缥缈,要么,因为你年轻吧。

美工间大概有五十平方米,清水泥外墙平房,四米高,独立在影院之外,像小型的画家工作室。海报尺寸长三米,宽三米,海报板由两块复合板拼成,不用时可折叠收起,作画时要事先把铅画纸粘在板面,以墙充作画架。海报板较沉,丁苏横一人扛去影院大门口,搬三角梯再走一趟,然后请门卫老黄或老李搭手挂右侧的墙上,他不抽烟,口袋里常备“红南京”,专门为这两个事业编门卫准备的。他们倒不难说话,基本配合,只是身份“进去”了,如开了光,针对合同工的丁苏横,表情难免会显出优越的神采。丁苏横不太愿意去聊工作身份,知道电影院四十多个工作人员,分成三类,事业编、合同工,还有临时工,老员工一般都是事业编。老黄却喜欢聊,重复问过几次丁苏横有没有进编,是什么身份,并不忘遗憾提醒:早几年好搞,现在进难喽!他的工作进度全靠自己安排,映前一周画好即可。丁苏横动作快,两三天能画完一张海报,除非老赵安排他到演艺公司拿取材料,或到财务室陪王会计和小陆打“八十分”,其余时间,他都躲在美工间里看书、睡觉。如上所述,与同事们比,他相对自由。这个相对自由亦有代价,此处上厕所很不方便,需绕到观众厅的另一边,为缩短距离,他经常强忍尿意猫腰穿过正在放映的大厅,即使不放电影,便意尚缓,他也疾走而过。他隐隐觉得张东升说起的那个老头还在老地方。三年前上映《黑楼孤魂》,一老年观众惊吓过度,心脏病发作去世。老人是独自来群众电影院看电影的,电影散场,大厅走空,他斜着脑袋,侧身靠在座位扶手不动。偏偏是周一,观众本就零星,工作人员懒得清场打扫,安全门口掀帘草草一瞥没人,转身回值班室补觉。他就一直坐下去,第二场,第三场,身边的人走来走去,恐怖的画面声效循环反复,他的面部忽明忽暗,直到全天放映结束,他还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有那么几次,丁苏横会忍不住看向之前张东升手指的前排角落,这里有个悖论,如果他不去看,鬼魂只是他的想象,可他的追索姿态,反而变成了他在找它,这无疑加深了它存在的可能。

行业内部风雨飘摇,也就两个月左右,光明电影院、南漳电影院、天一电影院先后倒闭,南长电影院改成迪厅。群众电影院因为位置近城市副中心,靠周末人流,还能正常营业。书记内退,老赵还有两年退休,电影映三休四,票房越来越惨淡,有的场次一张票都卖不出去,游戏厅开放到晚上十点(后期扩建了台球房),玩游戏和台球的多于看电影的,但也没多到可以替代主业的地步。丁苏横照例每周两张海报,已经形成了工作的惯性,是种滑翔前行的状态,有时新片连映,再多画两张也无不可。老赵有心将危机化为转机,趁公司放权让他最后折腾,撒开了手脚干。他忙着联系展会承办方、对接包场单位,映前审看译制片合拍片的事会让丁苏横代劳。老赵交代时给丁苏横做思想工作,我们现在要群策群力,你年纪轻,多做点事,到倒闭那天分流,你能做什么,到文物公司做营业员?到博物馆当保安?别以为有宣传照做样子可以不要动脑子,海报是电影的窗口,好创意作用大着呢,观众喜欢什么,你多画点,放大点,视角特别点,人不就进来了吗,审片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后电影来了你先看,找找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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