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对岸的科学家
作者: 谈衍良
一
一年前,我参加过一场“七岛大桥组”技术研讨会,在回校的飞机上,孙老师对我说,搞科研就像种田一样。我说明白,都很辛苦,多劳多得。孙老师说,这倒也没错,但更重要的是,种田有一个特点,就是要把前一茬都给割了,下一季才能种得下去,不然,就只能一起枯死。我说,可是稻田边上可以种青菜,稻田里面还可以养螃蟹。孙老师说,但很多时候,我们是往土里插螃蟹,在水里养稻谷。
那是一个9月,新生报到,我们一下飞机就回到实验室,孙老师对他的新研究生们说,研究腐蚀,就是让钢铁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就像每个皇帝都希望自己能够长生不老,所以世界上才有了医生,有了基因工程师,这都是些很伟大的职业,你们以后都能成为钢铁的医生,钢铁的基因工程师。孙老师看向我,我点头。他接着说,我们肯定会让未来的钢铁变得越来越好,变得比塑料、比陶瓷都要更好,可能有一天,会出现一种永远不腐蚀的钢铁,那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功劳。我又点头,心里想,到了那时候,我们是不是就没用了。但我没说出口,孙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有可能在这之前,钢铁就被复合材料彻底取代了,但科学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我看着孙老师,他的眼角和肩膀都往下垂,但是嗓门很大,让我觉得有点儿难过。
其实,腐蚀研究是件特别简单的事儿,我今年硕士二年级,已经在孙老师这儿干了一年半,工作一成不变。每天早晨,我把铁片磨成小方片,泡进各式各样的盐水里,给它们加热、通电,然后等着。有时候等到中午,有时候等到下午,也有可能等到晚上,总之是等到它们腐蚀的那一刻。腐蚀的形态很多,有时候是光滑的表面上长出一个黑点,有时候是银白色的铁皮变得暗黄,我记下这些变化,记下时间,然后重新把它们磨成小方片。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我往土里埋的究竟是螃蟹还是稻秧?但没有答案,所以最近已经很少再想这个问题。
我这一年半的实验最终有了一个结果,就是钢铁上的缝隙在重金属环境下可以阻碍腐蚀的发生。孙老师听完我的汇报之后说了两点:第一,这个研究很有成熟科研工作者的风范;第二,这个研究和戴维的毕业论文结论冲突,如果现在发表,他的实验还得重做,可能来不及毕业。我和戴维当了两年多的同门师兄弟,唯一的交集是在上个夏天,我群发消息邀人一块儿去酒吧,只有他一个答应。深夜十点,我俩风风火火赶到大学路,结果刚一推门,他望见闪烁的射灯,脸都吓白了。我说:“你至于吗,对面有个母婴乐园,咱们干脆去喝杯奶呗?”他看着我点了下头,说:“好啊。”
后来我才知道,戴维小时候是个留守儿童,从来不知道怎么拒绝人。按照孙老师的要求,他的毕业论文准备了六十四组实验,现在已经做了五十多组,每一个步骤都比我精确十倍,花的时间也多十倍,所以成果很漂亮,只是对缝隙腐蚀的判断标准错了,一下就全错了。我坐在孙老师面前想了半天,想起种田,他让我割稻子,割完才能种上新的。我注视着戴维,他低头,间或瞟我一眼。我说,孙老师说过,我们是钢铁的医生,医生不该对病人说谎,但是,这事儿对你影响很大,你要做自己的主人。
其实谁都能料到,戴维不会选择拒绝。让一个善人投降的最好方式,就是把选择权交到他自己的手上。我看着他耳朵慢慢变红,指甲在手腕上掐出月牙,下牙床把上嘴唇咬出齿痕,然后他终于开了口,说,没事儿,我延期一年毕业也没事儿,明年答辩的时候你帮我做秘书吧,我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会儿,没事儿,以后你会成为科学家的,我不清楚,但是真的没事儿,真的。说到这里,戴维突然安静下来,孙老师说,“那就委屈你了”,而我什么也没说。我记得曾经听谁讲过,在很多乡村地带,农户争夺田地是要动刀子的。这话说得应该没错,因为我知道,科学研究就像种田一样。
自那天以后,我就再没做过实验,每天只在办公室里搞些文字工作,有时候是写论文,有时候是写剧本。论文和剧本一样,都是编故事,论文是有科学依据的故事,剧本是有情感依据的故事,最后都能被演出来,像真的一样。有时候孙老师在周会上问我,最近有没有新进展,我说暂时没有。他其实是在督促我,但是作用有限,因为戴维不久以后就不见踪影,听说是因为抑郁,而我真的不喜欢割稻子的感觉。过了几个月,戴维没有一点儿消息,我帮他把毕业论文的绪论部分给写了,如果他这时回来,可能还赶得上毕业。到了九月底,孙老师对我说:“你找个时间去一趟舟山吧。我们的实海样板已经挂了两年,应该取一批回来看看。四个位置,每个位置六块,四六二十四,一个人背得动。”我说:“不能让人寄回来吗?”孙老师说:“那儿的人不懂,怕弄错,而且梭子蟹上市了,这个季节的公蟹肉最多,还最便宜。舟山海景也不错,挂片的小岛叫馒头山,岛上有个沙滩,沙滩上的贝壳是蓝色的。”
我就是在这片有蓝色贝壳的沙滩对岸认识了林克胜。林克胜比我大两岁,开一家杂货店,同时还管理两艘柴油船,往来于无名小岛与舟山岛之间。他长得不像一个店老板,反而像个男明星,说不出哪里特别,但总想让人多看两眼。那是国庆节结束后的第一天,气温二十六摄氏度,我穿着一件短袖走在海滨大道上,居然冷得发抖。我一路冲刺,闯进大道上唯一的一家商店,甩起门帘,身体立刻暖和起来。店里零零散散摆着几个货架,货架上摆了许多包装老土的饼干,但被台钳、打孔器以及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机械团团包围,伸长了手才能勉强够到。货架的最深处站着一个铁皮人,它生锈的胸口上贴了一张白纸,纸上写着:“超级人类大卫Ⅲ世”。看完这一切,我才发现那个过于宽阔的柜台背后站了一个平头男人,个子挺高,穿一件褪色的蓝工作服,但是脸很年轻,还很白皙,像仙人掌开花一样让人不知所措。我记得有个长了一对小虎牙的演员,扮演过一个住在岛上的青年,喜欢玩摩托车,看来他演得不错,因为林克胜也是一个住在岛上的青年,喜欢玩机器人。机器人和摩托车是同类。
他看见有客人进门,于是露出一个没有虎牙但依然灿烂的笑容,他说:“你是要坐船,还是修电器,还是随便看看?”我四处张望,发现温暖的来源是一台手推车,车上竖着几块铁皮,铁皮中间连着电线,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林克胜走到我身边,说:“这是我自己搭的,高温产生装置(改造者Ⅱ型),效率很高还不太费电,只有一个问题,就是长得丑了点儿。我打算改进一下,给它搭个壳子。”说完,他从货架底下取出一沓银白色的铁板,光滑柔顺,看着就让人想要捋一把。我说这是镀锌板吧,那你焊接的时候要小心点儿,最好戴个口罩。林克胜眉梢一抬,说:“你平时也搞发明吗?”我没有直接否认,只说我是去对面岛上取样板的,顺便度个假,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螃蟹吃吗?最好是梭子蟹。林克胜放下镀锌板,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说:“方圆一里以内,我这儿的螃蟹是最好的,提前一天预订就行。”我听了笑出声,他说得还挺严谨,其实离这儿最近的餐厅也得有九百多米,一里是五百米,相差两倍。林克胜也笑起来,从柜台里掏出一小袋鳗鱼干塞给我,说:“欢迎你来我这儿吃饭,就当搭个伙也行。我叫林克胜,还有个灯泡要修,你可以先在这儿歇会儿。”我没来得及回应,他就揣起梯子往里屋一钻,不见踪影,我冲着门里喊:“我叫乐正光,明天中午来你这儿吃梭子蟹,要两只,都是公的,蒸的时候多放姜。”林克胜没回应,但我总觉得他答应得很痛快,不知是什么原因。
在林克胜的店里吃过几顿饭之后,我慢慢发现自己几乎是他家唯一的客人,他的杂货店位置太偏,还没有招牌,商品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知道目标顾客究竟是谁。我每天进店逛两次,一是因为和林克胜待在一块儿还挺开心,二是因为我来舟山不是纯粹的度假,还有出差的成分,为了避免愧疚,我就在这儿望两眼挂样板的小岛,再看看林克胜的五金产品,这一天就算是干过正事儿了。林克胜似乎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整天就是在摆弄他那些小机器,对什么事儿都不太上心。虽然全神贯注是个优点,但我对这家店的前途实在担忧,于是我对林克胜说,你的店虽然没啥逻辑,但是风景可以,简单宣传一下,说不定能成为网红景点。林克胜说,要是我这么干了,谁开船送你上岛,谁陪我聊天搞发明?倒是挺有道理,说得我还有那么点儿感动,但好的作品还是得让人看见,他造了个原创立式取暖器,还加了个外壳,知道的人却只有我们两个,有点儿白费劲的意思。林克胜不再说话,只是把衣服袖子脱了,露出他的大胳膊,我以为他要拍桌子,甚至直接拍我,但他只是走到房间角落,拿起榔头开始打钉子。我一下泄了气,决定明天上岛,取上样板就直接返程。我站起身,林克胜也打完了钉子,径直走到我面前,拽着我进了里屋。里屋其实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个露台,露台接着一座断桥,高悬海上。我看见白色的浪涛拍打礁石,一道紧接着一道。林克胜揽住我的肩膀,说:“你们搞科研的,平时都干点啥?”我一时语塞,想要说些高深的词语,但脑子里全是“磨铁片”“泡水里”“干等着”,不上台面。林克胜看我没回答,就接着说:“我觉得搞科研就像种田一样。”这话把我吓了一跳,我甩开他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说:“因为都很辛苦,多劳多得?”林克胜笑出一口白牙,说大概是这意思,只要用心对待每一棵稻子,每一棵稻子就会结出最好的米粒,搞发明,也是一样的道理。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应该去研究院当一个科研工作者,但当我再次注意到他的笑脸时,我意识到,林克胜应当是属于大海的。
二
在我的童年时代,呆头鹅王成也时常会对我说这句话:“林克胜,你是属于大海的。”我总是不以为然,毕竟我家住在镇上的六层居民楼里,距离大海有一千多米远,而许钢就住在鲢鱼浦上。“你怎么不说许钢属于大海呢?”王成回答不了,于是我才知道,这句话是他从小卫口中原封不动学来的。
我第一次见到小卫是在城里的大象鼻子滑梯上,那时候我还在念小学,每个周末,许钢都会从鲢鱼浦那儿偷偷划只小船出来找我和王成玩儿。大象鼻子滑梯是每个孩子心中的圣地,也许因为我们住在海岛中央,而大象则象征着遥远的大地,它很高、很大,有一群高年级小孩儿霸占着它,所以我特意和这群大孩子搞好了关系,只要有我出面,就总能见缝插针玩上两把。也有些时候,我想好好享受藏身于滑梯顶的幽秘感,许钢就会被我派去招惹他们,做做鬼脸、拍拍屁股,把他们引去很远的地方。许钢没什么特长,但只要是我让他干的事儿,他没有一件完成不了。王成脑子比许钢聪明,但不如许钢活络,所以在滑梯问题上没什么建树,不过我相信每个呆子都有厚积薄发的潜质,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派上用场。那天,我们一到大象边上,就看见一个黑瘦小孩儿被堵在一排人墙背后,他往左一步,人墙就往左一步,他往后一步,人墙就往后一步,小孩儿进也不能退也不能,急得原地打转,后脖颈涨得通红。我上前问他们发生什么事,没人理我,我又让许钢找准人墙里最胖的那个,往他腰间戳一指头,竟然也没啥效果。我正准备放弃,王成却突然从我身后冲了出来,飞起一脚,直接把胖子踹翻在地,胖子的魁梧身躯一倒,整堵人墙都被顺势扯到了地上。不愧是王成,出手即是不凡,我兴奋之际回头一看,那个黑瘦小孩儿已经独自冲向大象鼻子,爬了上去,我戳了戳王成,说:“他一点儿没领你情。”王成不出声,看着小孩儿又从大象屁股那儿爬下来,手里捧着本书,塞进他的手里。
我问小孩儿,你为什么要来大象鼻子,他说:“图画书上的大象都是侧着身子的,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大象的正脸是什么样,我想知道它的长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构,是不是和嘴巴连在一块儿。”我又问,这么多人欺负你一个,为什么不跑。他说:“如果今天跑了,以后我就更没有机会来到这儿。”说完这一句,他终于抬头看我,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就是每学期都在我们年级拿第一,在大会上领奖的那家伙。我说:“你知道三顾茅庐的故事吗?”他说:“我知道,这是第一次,但我不是诸葛亮,所以一次就够了。”
这次告别之后,我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作“小卫”,听说小卫的父母都在上海工作,几乎从不回来。第二天,我驾船带着王成和小卫登上鲢鱼浦,许钢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四人在沙滩上站成一个正方形,许钢一只手挠头发,一只手挖鼻子,王成盯着潮水双眼出神,只有小卫望着我,像是在等我发号施令。我说:“不管是《西游记》,还是《三国演义》,主角团里,都至少得有四个人。这四个人里,最重要的就是谋士,诸葛亮有隆中对,你有什么绝招?”小卫说:“我可以帮你们写作业,还可以教你们学化学,你们知道什么是化学吗?”我答不上来,但听着感觉挺像那么回事儿,如果有一天我们出了名,大家都会觉得我们是个科学小组,不是一群混混,我们的主题就这么定了下来。可能是因为那天王成的飞踢太震撼人心,小卫和王成的关系尤其亲密,小卫研究化学的时候,王成就在边上跟着看,一旦进入这个状态,就没人叫得醒他们。我想,既然化学要成为我们的标签,我身为队长就更该多学一些,于是我听小卫上了几个月的课,没学会化学,只学会假装专心,不搭理人。有天晚上他们说起电子,于是我问王成,什么是电子,是不是每种金属里都有电子。王成瞥了我一眼,说,电子就是负电荷。我假装恍然大悟,但负电荷比电子还多一个字,两个糊涂变成三个糊涂。自那以后,我也就没再与他们一起学过化学,我想,刘备既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能打的,但只要有我在,我们就永远是那个独霸一方的小团队,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