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 河
作者: 王剑冰一
不知道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我十几岁就当了回乡知青。那个时候的口号就是下乡扎根一辈子,既然是一辈子,按照父母的意思,还不如回到陡河姥姥家,姥姥家在唐山郊区,属于蔬菜队,也就是专门供应城市蔬菜的大队。所以这个队在乡村较为优越而且相对富裕。
回去一说,还真接纳了我,没有住的地方,就先住在舅舅家。分配的时候,让我去了大田的四队。四队在蔬菜队里最不起眼,前三个队有两个专门种蔬菜,有上好的菜地,还有玻璃大棚。里面都是挑的勤快的姑娘、媳妇,上工个个穿得干净利亮,下工还是照样利亮干净。还有一个队是副业队,主要是烧石灰窑,在山坑打石头,赶马车跑运输。这个队多是体力活,工分也高,年轻小伙儿居多。四队则不同,一群散兵游勇,三十来号人,守着村东一片山坡地,种点儿玉米、地瓜、大豆、棉花什么,饮露餐风的,给村里创收不多,分红也差。
这样一支队伍,选个队长可是难,基本上每年都换人,换到后来,没有人再愿意干。村里就公开招聘,动员了半天,大尹站出来了。大家一看都乐,他整天嘻嘻哈哈,还爱吼两嗓子,没个正行,平时没有谁放在眼里。再说,大尹在副业队打石头,一天十二分,收入不低了,当四队队长,只能拿到十分,这不是自找苦吃?可大尹还真就立了军令状,走马上任了。
我下乡乍到,去不了蔬菜队,那里有几个小伙子,是开小拖拉机运菜,副业队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就只能先去四队。
一见面,大尹挺高兴,跟我称哥们儿兄弟,对我挺客气。
大尹个子高高的,足有一米八五,脚板特大,迈起步子扑踏扑踏,架势很好笑。眼睛却不大,上眼皮发紧似的,看人总扬起脸。干活却没得说,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我来的时候,他刚当队长不久,不大有人在乎他,有的上工能迟到半晌,下工早走也不打个招呼。
开始大尹只是一个人狠劲干,把众人甩下老远。过了一段时间,大尹拿出个小本子来了:谁谁迟到半晌,按两小时记工,谁谁早走一会儿,扣一小时工分。我们每天按八小时记分,这一招够厉害。然后大尹宣布,从明天起,迟到十分钟者不再派活。
那时还没有兴承包制,大尹就开始计件派活了,上午干多少,下午干多少,干不完扣工分。我这刚去的学生娃,也是如此,一天下来,累得饭都不想吃。有些妇女干脆撂了挑子连歇几天不上工。背地里没少骂大尹。
“兄弟,你大哥有点孙子是不?不这样不行呀,误了农时,到年底完不成任务,就要我的好看啦。”大尹跟我说。
大尹的母亲晚到了十五分钟。
“妈,你回去吧,上午没活了。”大尹说。
大尹母亲面子上过不去,大骂儿子混账。“你一吃饱走了,你老娘就不刷刷锅洗洗碗?”
“妈,你回去吧,你不回去,我还怎么说人家。”大尹给别人分配了活计,带着人走了,真的把自己的老娘晾在了那里。
大尹就这样整饬好了纪律。
除此之外,大尹还是挺随和的。锄地的时候,撒种的时候,他总是亮了嗓门,来段故事,讲个笑话,逗大伙开心。诸如“苏小妹三难新郎”“卖油郎独占花魁”之类,那时这些都属于“封资修”,是不能公开讲的,大尹却不在乎,大伙也爱听。哪天他没开口,还都要求来一段。于是大尹总能讲出新段子,有时想不起来了,大伙就还让他把讲过的再讲一遍。为能听得见,众人不得不跟着他紧忙乎,一会儿工夫,地里的活儿就出来了。
我后来知道,他肚里的那些货,都是“三言二拍”里的,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这些书,头晚上看看,第二天再说给大家。
其实当队长的,一天十个工分是死的,干不干活都行。大尹却实干。他不是党员,家庭出身不沾“贫”不带“雇”,当这队长,或有点儿争强好胜,说起来让人看得起。
大尹爱音乐,尤喜欢唱歌,轮到休息了,不定谁想起来就会让大尹来一段,大尹也不推让:那就来一段?说着仰起脸眯起眼睛,张了大嘴练声似的“呷呷——”两下,然后就“延河那个流水……”地唱起来。那声音顺着一片黄土,直接就窜上了山岗,而后又从山岗那边踅回来。
说实在的,他嗓音挺亮,音域也宽,就是发出的颤音过于抖,让人立时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爱把一只手放在下巴底下,像是怕那下巴颤掉下来。看他那般忘形,让你失却嬉笑的勇气。真的,小顺子在田里嬉笑大尹是驴叫的时候,跑了半里地,还是被大尹追上,不带半点含糊地给了一拨搂。我有时想,大尹遇不到伯乐,遇到了好好训练训练,说不定真会把他招到哪个文艺团体去。他那么喜欢李双江,李双江却不知道。那个时候,几乎人人都知道《延河流水》,却不知道是李双江唱的,大尹知道,大尹简直对他崇拜至极,说这个李双江,怎么就唱得这么好!
大尹很快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大家都有点儿喜欢他了。没有架子,还会逗人乐和。还是咱们队好啊。人们说。
那天刚上工,大尹把一只手捂在嘴上,颇神秘的样子。“哎,昨个晚上呀——”昨个晚上怎么了?大伙催他快讲。
“她说顺子妈病了,去看看,天一黑就走了。我才不信,找着顺子一问,拉着他就去了,嗨,果然在干那事。”干啥事?大尹笑了,故意拖着不说,舞着锄头干到前面去了。众人就都起劲地追他。一直到地头休息,大尹才又说起来:“我们一看,就在后窗底下压着嗓子喊:‘哎,都别动,开斗争会去!’屋里一下子就乱了,哈哈,她第一个跑出来……”
大伙顿时说笑起来。我弄了半天才明白,大尹是在说他母亲。好像他以前就说过母亲玩牌的事。那个时候,赌博是会挨批的,可在农村,人们还是要找一点娱乐。大庭广众下,大尹如此取笑自己的母亲,让人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的还有一件事:大尹竟然没有一块表。上工下工,干到半晌该歇歇了,他都要问人家时间。
陡河这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形成个风气,都比着戴表。那可是身份的象征,有一块表戴在腕子上,就显得十分光耀。尤其是名牌表,比如谁戴块上海表,绝对受高看,因为你很难买到,不定有多大门路。买不着上海表,买块“西铁城”“百浪多”也算可以。上海表,百二十块,西铁城之类,百八十块,价钱上把面子补齐了。但你要是戴了“英纳格”“梅花”“菊花”之类,当要另眼相看,因为接近了三百大元,差不多是全家劳力两三年的血汗。这还仅仅是拿蔬菜队说事,普通的村子,想都不敢想。戴了这样的表,不仅人格提高,谈对象处朋友都是重要资本。年老的年轻的,谁腕子上不戴一块表呢。无论在哪里,露出了腕子光秃秃的,首先自己就矮了三分。意识到这一点,我也把有一块表当成了奋斗目标。
队长没有表,没有人信,有说大尹的表高级不舍得戴,有说大尹的表给他对象戴了。大尹还真的,很认真地否认。因而大尹问人家时间,总是有人骗他,大家落得高兴。后来被他发现,便非掰着人家腕子看准不行。
再后来大尹真就有了块表。
那天他乐滋滋来了,大伙一眼就发现了奇迹,争着要看是啥牌子。
“不值得,不值得,能走个时间就行了。”大尹显得很谦虚。
小顺子他们几个就上前去压下大尹举着的胳膊,众人全围了去,一看都不再言语。那是商店里成盒摆着的“红旗”表。这种表不要票,也很少有人买。一是半钢的,便宜,二是走得不准。戴这样的表,与大尹的队长身份多么不符。我知道,其他几个队长戴的全是名牌进口表,就连团支书还托人买了二百九十元的“梅花”。
大尹对这块表却是十二分地爱惜,总是在衣襟上擦,放耳朵上听,和别人对点钟,说他的是“北京时间”。
大尹二十八了。在农村小伙子来说,二十八算是大龄青年了,何况他的长相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
“大哥,你还挑到什么时候呀?”我们有时候凑拨大尹。
“就你大哥这揍相,除了大耳朵黑姑娘,谁愿意跟哪。”大尹仰着脸笑着。
等我们闹懂大耳朵黑姑娘笑翻天的时候,大尹早扛了铁锨到前边给我们划任务去了。
逗这乐子的时候,大尹刚刚谈了个对象,后屯的,离我们村二里地。听说是小顺子妈介绍的,小顺子妈跟后屯有亲戚。
大家都没见过大尹的对象,就想着从大尹嘴里掏出些什么。
“大哥,昨晚又去相嫂子了吧?”人们拿他找乐。
“可不,你大哥白天就慌了。”大尹把头扬起来,一双小眯眼看着你笑。
“亲嘴了没有?”
“那还用说。”
大伙就又笑一阵子。活不少干,时间也过得快。
二
该浇地了。
陡河村子里有一条小河,从来没有干过,也从来没有宏阔过,就那么浅浅潺潺地流着,一直流进陡河。可惜离东坡地太远,离西边的蔬菜地也不近,不能被很好地利用,只能是村子的一个过客。老人们说,陡河原来是靠近村子的,那个时候陡河水很大,里面能走船,可以进入滦河,直通到很远的海上去。后来发了几次大水,这河就改了道,离村子远了。现在的村子,只是留下了一个名字。村子里用水,是经过提灌站一级级过来,谁用谁申请,谁交钱,不能随便用。蔬菜队有自己打的机井,大田的地就得靠架在岗上的水渠分水,水渠全区共享,各村都抢着用水。
大尹已经跑了好几趟。人家说,你们要是想先用,就只能排给你们两个晚上。为了那几十亩山坡地,大尹答应下来。大尹选了我们四个人,说要找心细的,认真的,万一哪里走了水,浪费不说,还浇不完。
“兄弟呀,辛苦你一下,其他人上前半夜,后半夜责任大,我们两个干好不?”
我很感怀大尹的掏心和看重,当然乐意。
“你住得离地太远,晚上早点到我家来吧,快到半夜我们一起去。”大尹说。
第一次走进了大尹的家门。迎接我的是一阵狗吠,一个姑娘掀了门帘,一个轻轻的声音,那狗就没了张狂。
“是你呀,进来吧,大尹,来人啦。”
没想到这姑娘长得这般好,白皙的脸上透着红润,眼睛里一汪水,映得你不敢直视。就听到右边屋子里回了声,大尹一掀门帘,叫着我往里进,然后说,美儿,你回屋去吧。
美儿?原来听说过美儿的,因为都说陡河长得最好看的就是美儿。一溜姑娘走在田埂上,叽喳如燕雀。“看,第三个就是美儿。”有人说。没看清面目,却先记下了这个名字。陡河人把“美儿”两个字是叫转了的,听起来就像小牛的叫声。美儿,真不知道有人会叫这个名字,直接把标签贴在身上。后来问过美儿,美儿说,那是父母给起的乳名,小时候总这样叫,叫大了,知道了,也改不了了。
现在,那名字,那面目亮在了一起。
看得出,这是一座新起的三间屋的新房。外表看蛮可以和村子最新式的房子比,只是屋内摆设太陈旧,空荡的屋子就两个旧式的卧柜一个立柜,墙上的对联镜子,水银一块块剥落了,再就是椅子、农具之类。土炕上铺着烂边的席子,满炕就两个枕头,两床薄被,其中一条搭在大尹父亲的腿上。此刻老人正眯着眼睛,品咂着一支又细又长的烟袋。这便是大尹和父亲的屋子了。
进屋时,大尹正叽叽吱吱拉一把破旧的二胡,听出来是《江河水》,让我刮目。没想大尹粗中有细,对文艺还真钻研过,那技艺没几年工夫是练不出来的。我来了,大尹很高兴,连父亲都没介绍,就把二胡推过来。
“兄弟,来,拉一段。”那情味像是酒友见面,说,来一盅。
大尹的父亲侧身缩在炕头一角,人显得萎靡,眼睛似睁似闭,看见我来了,冲我点了点头。大尹这么闹,父亲也不反感,或也是拿儿子没办法。
我坐在凳子上,拿过二胡试了一下,还真是一把不错的二胡。想不出什么曲子,就拉了一段《沙家浜》第二场的序曲。
这让大尹来了精神:“兄弟,真有你的,比你大哥拉得还好。来,你拉,我唱!
“呷——呷——延河……那个流水……”
他没顾及老父亲和对面屋里的母亲、妹妹,亮起大嗓门嚎了起来。那表情,真有遇了知音一般的忘形。空旷的屋子产生了共鸣,有几声使我的耳鼓敲起来。
大尹兴高采烈,唱了一遍,再唱一遍。
别嚎了,都睡了!
直到妹妹撩了一下门帘,递一句轻轻话语过来,他才打住,看了看表。
“哟,快十一点了,睡会儿吧。”
那是一种没过够瘾的无奈。
果真就没有什么盖的。大尹拿了棉大衣自己盖,要把被子给我,我坚持盖大衣,那被子又脏又破。大尹也明白似的,不再争执,迷糊一会儿便朝地里走去。
夜很沉,我们打了手电巡了水来回地走,扒口子,挡口子。轻灵的流水,把一个个地块一点点洇透。有几处冒了水,费了好半天才堵上。天亮的时候,两个人都成了泥人,回家睡了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