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提艾斯蒂
作者: 秦岭人类心灵深处,有许多沉睡的力量。
——心理学家澳瑞森·梅伦
引子
“一定要谨防胥慧芸以任何方式自杀,她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不同于别人。”
十年,绝不是弹指一挥间的事。甄晓峰的耳畔仍然回响着当年刘铭奎盯着他的眼睛发出的充满警示意味的嘱咐,但他当时认为刘铭奎的预判或多或少有点小题大做、耸人听闻。胥慧芸的精神状态和许多失独的女性一样,情绪和心理反应确实异常了些,但不至于裹挟她抵达生死临界点。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完全颠覆了甄晓峰的认知。那件事发生在谜一样的夜色里。有个中年女人拎着一瓶酒,在河边晃悠了几个来回。女人曾几次尝试拧开酒瓶盖,这是她把生命麻醉之后交给死神的前奏,但她最终放弃了以纵身一扑的方式对接死亡。叹息一声,她转身回来了。她就是胥慧芸。
胥慧芸后来对甄晓峰说:“河水不够深,我担心遗体被捞上来,那就太狼狈了。”她特别补充,“我可没有那个辟啥子?对了,辟提艾斯蒂!”
所谓辟提艾斯蒂,也就是英文字母PTSD。
一
甄晓峰不愧学过纪录片制作,他给我讲起胥慧芸的PTSD症状,首先从胥慧芸那次未遂的自杀故事开始。胥慧芸手里拎的那瓶酒,后来被她丈夫袁昌炳一气咂了个底朝天。一斤酒发酵了袁昌炳的脾气,他朝胥慧芸怒吼一声:“还是我死吧!咱A城四面环山,不缺悬崖峭壁,一跳的事,我可不怕人们看到我的死相。”胥慧芸慌忙拽住丈夫,幽幽地说:“其实,那晚,我身不由己,管不住自己。”
胥慧芸并不知道,她那晚的异常行踪被A城心理援助工作站社区分站站长刘铭奎委派的心理援助志愿者信息员“侦察”得滴水不漏。这活儿本来是要委派给甄晓峰的,但刘铭奎犹豫了一下还是委派给了别人。那个夜晚的胥慧芸穿着蓝地小白花连衣裙,发型整洁素雅,脸上分明是化了淡妆的。她之所以从救灾获捐的衣物中翻出这件连衣裙,是因为女儿袁苑生前曾夸过她:“妈妈,您这身材,穿连衣裙才好看呢。”雨后狂躁了老半天的河水已经显得精疲力竭,那种如招魂一样凶险湍急的样子已经不复存在,河面像抽筋似的退缩到了河床中央,也像招魂幡上飘飞的一条白色丝带,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河是喜怒无常的季节性河,性子急,来得猛,去得也猛。有时雨并不大甚至是大晴天,河却也是巨浪滔天的样子,那一定是上游所在地区发生了大暴雨。这脾性像极了心理疾病患者——患狂躁症或者抑郁症的那种。胥慧芸来到河边的时候,岸边全是烂泥和匍匐的衰草,几丈开外的河面在月光下显得有点惨白,如她惨白的脸。
甄晓峰获知这个信息时,是地震后的第七天晚上。
也就是说,在失去女儿袁苑的第七天,胥慧芸最终还是选择想要结束自己。在这之前的七天时间里,胥慧芸的情绪可以划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也就是前三天,她拄着半截树枝,失魂落魄地在A城一中的残垣断壁中、在灾民临时安置点、在临时帐篷医院寻找袁苑,她两手哆哆嗦嗦地向救援人员比比画画:“见没见过……一个女的,她叫苑苑——袁苑,十八岁……漂亮,大眼睛、双眼皮……她是高三(六)班的学生……对了,她是我的女儿。”第二个阶段,也就是后四天,胥慧芸表现出了当时在甄晓峰看来非常令人欣慰的一面。她表情淡定,像普通志愿者那样,从临时救助站那里打好开水,然后一手拎着装满纸杯的塑料袋,一手拄着树枝,沿着一间间救灾临时板房,把一杯杯热茶送给安置在那里的灾民:一天,一天,又一天……
一般而言,地震救援的最佳有效时间也就三天,这段时间被称为“黄金救援七十二小时”。当然,有时也会有超越三天的奇迹出现,假如废墟下的被困者正好身体无损,也正好可以通过饮用、食用自身尿液、粪便等补充体能,生命体征就有可能勉强支撑到第七天,但这种概率极小。对废墟外的更多灾民而言,时间像刀子,也像绷紧的弦,这是恐惧与绝望不断叠加、切割、交织的时间段,当被困者在属于自己的时间末梢撒手人寰,PTSD就会像从天而降、由地而生的幽灵向灾民发起洪水猛兽般的进攻……
从理论上讲,灾后患PTSD症状的人员是死亡和失踪人员的六十倍。
甄晓峰为了能给我讲清楚PTSD的波及面,他以胥慧芸的女儿为例:“胥慧芸的女儿在地震中死亡,至少会导致六十人出现不同程度的PTSD症状,其中包括父母、亲戚、好朋友、欣赏她的老师、关系密切的同学、有可能的暗恋者(中学生早恋现象)、得到过她帮助的人、对她印象深刻的相识者……”
但在当年的一些具有PTSD症状的人员看来,PTSD和心理工作者似乎更像一对无中生有的冒犯者。一些灾民朝心理专家、心理志愿者发出怒吼:
“四个洋字母和我有关吗?啥子鼻涕爱丝带、屁得挨四刀、皮剔碍死的,恶心死了!面对亲人的死亡,我只是情绪不好罢了。”
“干预?你凭啥子干预我?我凭啥子让你干预?”
…………
趋利避害,因势利导。心理工作者尽量回避PTSD或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样的敏感字眼,普遍使用PTSD的汉语发音:辟提艾斯蒂。一如人们习惯了接受阿司匹林却排斥乙酰水杨酸,它们实际上是一码事,但换个叫法,果然容易被接受。灾区所有的心理干预工作站也易名心理援助工作站,心理干预志愿者易名心理援助志愿者。心理干预这个概念只在理论、技术、操作层面使用。
假如胥慧芸知道自己心理世界的主导者、占有者、操控者是PTSD,后来的事情就没那么复杂了。
二
神秘、诡异、恐怖。甄晓峰的讲述仅仅是大幕的开启,但PTSD在我的眼里仿佛是扑面而来的另一个世界,望不尽的峰峦叠嶂和烟雨苍茫。“您如果不适应采访,现在退却也来得及。”甄晓峰的表情里蓄满了关心和尊重。
都说话丑理端,可话丑也可以理不端的。我得用非常态思维应对心理工作者的语境了。话是实话,含有善意的劝勉,完全是为我负责、为我着想的意思。但他如此遣词造句的本意难道出于偶然?“不适应”便是不胜其任,说明执行力不够,非合适人选;“退却”毫无疑问意味着不战而溃、望风而逃、偃旗息鼓。“您这话,是友情层面的怜悯,还是心理学层面的激将?”我本来想这样应对的,但担心被认为“好心当驴肝肺”,干脆把皮球踢了出去:“您说呢?”
甄晓峰欠着身子微微笑了笑,但没笑出声来。这谦恭的姿态无声胜有声,分明是在为刚才的劝勉表示歉意,那深刻的意味反过来就是我自认为不仅能够“适应”且多么勇猛刚强了,等于自断后路。太厉害了!我算学了一招。
我本次南下A城采访,是为了创作一部与PTSD有关的长篇纪实文学。这是我第一次了解PTSD这个讳莫如深的心理学概念。PTSD即英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缩写,翻译成中文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指人经历、目睹或遭遇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中国人对PTSD的全面关注,恰恰始于二○○八年五月十二日汶川特大地震之后。中国心理学界面向灾民紧急启动的心理治疗技术与心理健康志愿服务,其主要内容是对包括PTSD患者在内的心理问题人员实施心理干预、协助地方建立心理卫生服务体系、为地方培养心理咨询师等,也因此,二○○八年被称为中国心理援助的“元年”。
按照常理,介入生活的前提是观察和体验生活,既然PTSD看不见、摸不着,谈何观察和体验?曾有论者于报头追问:“抢险救灾是救人建‘屋’,心理援助是救人建‘心’,但文学往往关注前者而疏忽后者,为何?”刘铭奎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我理解那些踌躇满志而来,鸣金收兵而去的作家。PTSD不仅不像他们平时认为的‘生活’,而且作家本人的情绪容易受到被采访者心理状态的影响。您能介入这个领域,我们是感谢的……”这又是另外一种语境。刘铭奎把“那些”作家称作“他们”而不是“你们”,意味着对我网开一面。
尽管刘铭奎和甄晓峰一样给足了我面子,但这种明显带有警示和安抚意味的口气仍然让我感到些许不爽。隔行如隔山。我只能感谢他:“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来灾区之前,我也做了心理学方面的功课。”刘铭奎并未接这个话茬,反而转移了话题:“实际上,有些心理工作者在给心理疾病患者实施干预时,自己也出现了PTSD症状,有的甚至患上了抑郁症,反过来成为心理干预的对象。”
“心理工作者在灾区,也会出现心理问题?”我十分惊讶。
“因为,他们和作家一样,也是人。”
我似乎反应过来了。他在给我打“预防针”的基础上,又利用“举例降压法”“类型疏导法”帮助我构筑属于我自己的心理防线。
刘铭奎笑着说:“该言归正传了。”他告诉我,自己作为A城“土著”,亲历并感受了地震发生的全过程,这使他在第一时间便能发现并确认心理援助对象。他同时认为,大多数外地心理工作者是灾后第四天,也就是抢险救灾“绿色通道”打通后才陆续抵达A城的,尽管他们没有亲历地震的过程,但通过现代心理测试、计量和评估技术,照样可以“亲历”灾民从地震发生到接受心理援助这段时间内的认知、行为和情感变化。
甄晓峰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灾后第四天抵达A城,当天就对灾后三天内胥慧芸的情况了如指掌,如同亲眼所见。但是,恰恰在那个时候,甄晓峰差点一手酿成心理援助启动以来的一出悲剧。
三
在悲剧的“剧幕”拉开前,当时的甄晓峰认为,胥慧芸在短短三天内能够把心态调整到正常的状态,非常吻合美国现代心理学大师、新行为主义代表阿尔伯特·班杜拉提出的著名观点:自我效能感,即“活出有用的感觉”。胥慧芸身上体现出来的坚强意志、广阔胸怀和传统伦理,也符合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这种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非常值得推广宣传,这对于引导、激发灾民,对生命、对生活的热爱无疑有着示范作用。甄晓峰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直接给A城媒体打了电话。不到一小时,A城官方网站便发布了快讯:“……灾后第四天,死者张玲(化名)的母亲胥女士就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走出来。她不但情绪稳定,而且主动为受灾群众热忱服务,表现出了一位母亲的冷静、大义和情怀,为很多失去亲人的家属做出了表率。”
仿佛一记重锤,砸晕了刘铭奎,也砸醒了刘铭奎。
刘铭奎紧急召开志愿者碰头会,并特意要求甄晓峰参加。刘铭奎分析认为,胥慧芸从灾后第四天开始表现出来的情绪稳定恰恰是反常的、是有悖人性的、是不合情理的、是不符合人类普遍性情感特征的。所谓情绪稳定说明她在用意志的泡沫构筑心理汛期的堤坝,进而掩盖了内心世界的险象环生和刀光剑影,如果继续用情绪稳定来定义胥慧芸的心理状态,就是对心理援助工作正当性的严重损害。刘铭奎强调:“心理学不光是学科,还是科学。”
吹毛求疵、不自量力、少见多怪、煞有介事……甄晓峰的脑海里冒出了一连串针对性的成语。他注意到,刘铭奎作为偏远地区A城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和本土学者,对他这个来自北方大都会T市985大学心理学专业硕士高才生的身份还是有所忌惮的。刘铭奎并未对初来乍到的他施以炮火般的严厉批评,但从刘铭奎分析和论证的话里话外,甄晓峰听出了绵里藏针和旁敲侧击。
“一定要谨防胥慧芸以任何方式自杀,她的PTSD症状不同于别人。”这句话就是刘铭奎当时提出来的。他非常严肃地叮嘱甄晓峰:“从现在开始,对胥慧芸跟踪做好心理援助,并做好全程拍摄记录。”甄晓峰不便再争论。他可以理解甚至体谅刘铭奎的偏执性固化思维,但无法容忍一只井底之蛙的瞎决策和瞎指挥。
灾后第五天,趁刘铭奎前往心理援助指挥部汇报工作的机会,甄晓峰肩扛摄像机决然改变了跟踪目标,离开了胥慧芸。他的改弦易辙当天晚上就被匆匆返回的刘铭奎发现了。甄晓峰索性不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就直说了吧,如果针对胥慧芸这样的女强人实施心理援助,那就会犯南辕北辙的方向性错误,简直就是浪费心理援助资源……”
“你已经给我们的工作造成了巨大风险,后果会很严重……”
那一刻,甄晓峰觉得自尊和人格受到巨大的挑战。志愿服务协议签订的时限是三个月,他恨不得马上离开A城,飞到女友身边。
让甄晓峰差点惊掉下巴的,便是胥慧芸自杀未遂的消息。
强烈的窘迫感和挫败感让甄晓峰再度怀疑人生,仰望灾区的星空,仿佛每一颗流星都能箭矢般穿越A城空寂而冷峭的夜空,惩罚性地洞穿他青春的肉体,而折翅的灵魂,仿佛一时找不到疗伤的栖息之地。他唯一为自己庆幸的,是未曾向刘铭奎吐露过远赴美国深造读博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