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驴记

作者: 胡学文

二姨嫁过来那天,围观者将李逵家的院墙都挤塌了。并非村里人没瞧过热闹,确实,他们没见过大世面,但嫁娶这种事见得多了,公鸡打鸣母鸡下蛋,没什么稀奇。人们之所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是因为脑袋里挤了太多的传闻,就像塞满了沙砾的纸袋,要撑爆了,都想现场验证一下。

制造传闻的当然是新郎李逵。他与说书人嘴里的梁山好汉李逵同名,但个头不高,身材细瘦,相貌平平,力气倒是有一把,曾把躺卧的碌碡竖直,但不过是逞能之举。新郎李逵不会舞刀弄枪,与好汉相差甚远。他读过几年私塾,只认了几筐字,也就记个账、代人写信的水平,这倒是方便了搭讪女人。平时不怎么卖弄,但也免不了,比如,他称自己为布衣。李逵家有薄田数亩,如果像他父亲那样老实耕种,日子无忧,还是颇让人羡慕的。但李逵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活脱脱一败家子。他与邻村某寡妇有染,曾被对方的亲戚捉住,打折一条腿,躺了百十多日。他不思悔改,整日往县城跑,进赌场,逛窑子。他的母亲早早就去世了,他是父亲和姐姐带大的,好吃懒做的毛病和父亲姐姐的娇惯不无关系。父亲后悔已晚,提及李逵常是羞愤满脸,直言上辈子造孽,生出不肖子。当然,李逵也不是一无是处,他讲义气,曾答应十字街头的叫花子,在其死后埋尸,不被野狗吃掉。叫花子为何托付李逵,李逵为何答应,有种种传说。不管有什么说法,叫花子殁后,确实是李逵葬埋,虽然只是用破席子裹着。

就算如此,李逵败家子的名声还是洗不掉的。不止一人预言,祖上传下来的地早晚会被他败光。但几年过去,李逵虽然劣迹昭昭,却没输掉家里半分田,相反,还给父亲带回一杆红铜烟锅和一套紫红色茶具。传说李逵在赌场没失过手,逛窑子的钱都是自个儿赢的。他胃口没那么大,适可而止,待钱快花光,再去赢一点。据说他脑瓜子比常人活络得多,只是没用在正经事上。这样一个人,哪户人家肯把女儿许配给他?他这辈子可能就这么浪荡过去了。

一个冬日的下午,李逵背回了前去寻他的父亲。父亲到村边眼睛还睁着,并且,重要的是,笑着和人说话,像捡了元宝,满脸迸射着晚霞般红灿灿的光。但当天夜里,李逵的父亲就咽了气。转年春夏之交,李逵娶亲的消息传遍村庄。没人相信。但李逵不再往县城跑是真的,他给土房上了泥,用草皮垒了院墙。这是过日子的阵势。即便如此,哪个姑娘能跟他呢?有好事者问他,李逵没正面回答,指着门前的柳树问,看见没?好事者瞅瞅翠绿但孤零零的树,一头雾水。李逵说,树叶黄,当新郎。结果引来大家哈哈大笑。李逵没因大家讥笑而羞恼,他郑重宣告:我要生一堆儿子!

浪子回头也不是没有可能,渐渐地,各种流言渐次传播。第一种说法是女方是李逵赢的,女方的父亲输红了眼,签字画押,将女儿做了赌注。第二种说法是女方是和李逵相好的窑姐,李逵情深义重,为其赎身。第三种说法是李逵的父亲早年与人结拜,给李逵定过娃娃亲,若不是李逵不成器,早已成家了。还有四说五说六说。由女方的身份转至其相貌上,说美若天仙者的有,说一脸麻坑者也不乏其人。某个村民提及冬日下午李逵父亲说的话,李家有后了,当时觉得滑稽,异想天开,如今回忆,定是李逵承诺了什么。既然老乞丐的请求他能答应,父亲的请求没有不应的道理。马上有人反对,其父不是第一次求他了,为何原先不应?众说纷纭,关于李逵的传闻旋风般卷来荡去。娶亲之日,场面混乱失控,大家绝不是为了凑热闹。

早去的守在院子里,晚到的只能站在院子外,还有不少人站到墙上。院墙是草皮垒就,草皮呈长方形,有枕头般大小。春夏之交铲挖,草已发芽,根系虽细弱,却密布土块,称得上繁茂。若是论坚固,自然比不上砖石,但只要不拆推,风雨就淋吹不倒。不但淋吹不倒,草有时还会生长,甚至缝隙间冒出野花,远望去,像极了大地竖起的手掌。

可这样彼此咬合、结实如夯的墙硬是给挤塌了,站立墙头者大半摔倒,有哭有笑有骂。某婆子虽然倒地,可并未摔伤,待她要起立时,脸被踹了一脚,她连声哎哟。就在这乱哄哄的吵嚷中,突有惊叫响起。那是个少妇,某婆子的儿媳,她本来要扶婆婆,但一只青蛙突跳而起,差点撞她身上。那叫声是从她嘴里飞出的,随即她便定住,似乎被青蛙吓着了。有个小孩也看见了,试图去追,可前前后后都是人,待他挤出去,青蛙早已无影无踪。

我九岁时,二姨出嫁日的故事还在村里流传,那些情节像野草一样年年生长,又像云朵一般变幻着形状。我说不清有多少,也许一百,也许二百。我也辨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在所有的故事中,我最着迷的是从倒塌的草皮块间跳蹦而出的那只青蛙。

我常往二姨家跑,二姨和成为二姨父的李逵都很喜欢我,只要我去,必定拿出好吃的给我。所谓好吃的并不是糖果蜜饯,更非山珍海味,不过是家常之物,如饼、豆子、萝卜、土豆之类的。我家日子清苦,一年吃不上几顿荤腥,粗茶淡饭也不能敞开肚皮吃,多是半饥半饱状态。而这饱其实也是掺了假的,因为饭前要喝一大碗水,甚至更多,这无疑是滥竽充数,一泡尿浇过,肚子便瘪下一半。每天有好几个小时处于饥饿状态。这是我去二姨家的缘由之一,不管什么食物,总能往嘴巴里塞点。

二姨不是传说中的美女,但脸上也无麻坑,她长相普通,肤色黝黑,一看就是在田间常年劳作的,没有半毫风尘痕迹。二姨出众之处在于她的身材。她人高马大,进出屋都要低头,尤其和矮细的二姨父站在一起,更显壮实。而她的胯宽如盆,亦非村里其他女人可比。这预示着什么,有经验的都瞧得出,二姨父扬言生一堆儿子并非空穴来风。

二姨确实是一把生育的好手,只是未能如二姨父的愿,连生五女。当然,二姨可以继续生,但二姨父找人算过,二姨仍将生女。这与我家正好相反。在二姨嫁过去几年后,她把一个妹妹即我的母亲介绍给另一户人家。母亲连生三个儿子,两个哥一个长我两岁,一个长我四岁。二姨虽然没生下儿子,但不自卑,荷锄时腰杆依然直直的。当然,背后也有议论。这与二姨父有关系。二姨父不再嫖赌,但也不下田,在女儿成为帮手前,里里外外,二姨独自忙活。二姨父会算账,娶了一头驴,又能干活又能下崽。驴子一样的女人,咋被驯得服服帖帖?二姨和出嫁日一样仍能刮起旋风,流风刮过我耳边,脸颊被柳梢抽了般,有些痒,又有些疼。

夏末秋初的一天,我在街角玩了一会儿,溜溜达达往二姨家去。村里的街道横七竖八,哪个方向都能走到二姨家。没有一朵云,金灿灿的阳光铺在街中央,像刚出锅的烙饼,弥散着香气。两只公鸡在打架,羽翅带起的尘土在金饼里飞荡。我立住欲瞧,其中一只败北,另一只昂首阔步,如将军巡视。我捡起一粒石子,但并没有投出去。“将军”察觉到不妙,一溜小跑,淡离我的视野。

我一进门,盼儿便讥讽道,这个馋猴又来了!二姨板起脸,就你多嘴,少说一句能卖了你?他是你哥呢。盼儿根本不把二姨的斥责当回事,如以往那样哼了一声,扭过头,仍然讥诮,哈喇子流到脚面了!二姨照盼儿的后脑就是一掌并呵斥,叫你再说!我第一次见二姨发这么大火,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盼儿显然也没料到,过去二姨只是嘴上凶,今儿竟然动手了。盼儿回过头,泪眼汪汪。二姨也愣怔了,好像盼儿的眼泪或神情吓着了她。盼儿没哭出声,眼泪反而被她吸回去,不见了。盼儿又哼一声,噘嘴走开。二姨这才醒悟过来,摸着我的头说,你是当哥的,不要和她计较。

二姨的五个女儿分别叫望儿、招儿、引儿、带儿、盼儿。盼儿和我同年同月生,只是比我晚生了九天。我的四个表姐长相都随了二姨,只有盼儿与二姨父相像:窄脸、瘦细,伶牙俐齿。叫我哥,她很不服气,而因为我的嘴馋,她又特轻贱我。二姨的五个女儿,我最讨厌她。

那天,二姨对我格外好,先是给了我两块抹了油的馒头片,又把我抱起,放到炕沿,脱掉我的布鞋,用手指量了量,然后仔细端详。我很少穿新鞋,大多是二哥替换下来的,没有一双不带窟窿的。虽然母亲仔细修补,不再透风,但大大小小的补丁或横摞或斜摞,难看极了。二姨拿在手里的这双便是这样,脏破不说,还不合脚。如果跑,甚至走快一点,鞋就掉了。二姨好像是第一次发现我穿的是破布鞋,她眉头微蹙,接着又抿嘴笑了,说,脚指头丢了你怕都不知道呢。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就算烂得脱了底儿,光脚照样走路,怎么会丢脚指头呢?

二姨将鞋套到我脚上时,馒头片已被我吃得干干净净,我一边舔着嘴唇一边溜下炕。二姨在我脑门上戳了戳,小狼崽子,吃了就走!她瞪着我,脸上却流淌着笑。她和往常不一样,有些怪。我迟疑间,二姨说,玩去吧,别丢了脚指头啊!刚才怪我抹嘴就走,此时又怕我赖着似的,她抚了抚我的肩,有推的意思。

盼儿在院里玩沙包,看见我,故意背转身。毕竟吃了她家的馒头片,我有些心虚,轻手轻脚,如影子般移动,跨到院外,长长舒口气。吃饱了的欢愉充满身体,双脚生出别样的力气。但我并没有马上走开,我如二姨查视我的破鞋那般盯着草皮垒就的院墙。不是二姨出嫁日的墙了,重垒时,一半草皮能用,另一半碎散了,二姨父又雇人铲了新的土皮块。十几年风吹日晒,草根基本枯死,但某些缝隙仍有细弱的绿在生长。可若盯得久了,似有似无的绿变得茂盛,好像墙体盛了水,供它们日夜吮吸。与它们一起吮吸的还有藏匿其间的青蛙,我似乎能听到轻微的蛙鸣。

这是我常往二姨家跑的另一个缘由。这个秘密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总觉得仍有青蛙住在草皮墙里,墙若再倒塌,它们定然能跳出。在我的想象中,它们个个都是神箭手,那场面令我异常兴奋。但有时,我又想墙还是不塌的好,这样,那些青蛙就会永远躲在里面。村子东西均有水塘,黄昏至夜间,它们的鸣叫声能把驴叫声淹没。我多次蹲在塘边,有时顽皮的家伙会跳上脚面,但这些引不起我的兴趣。近观只为瞧它们的长相,不过看到它们我更惦念住在草皮墙里的青蛙。

奇异的场景如烟雾般消失,我束拢回酸涩的目光。二姨家傍临街头,街的另一端有几棵杨树,再过去就是田野了。每次我都要围着树转一转,似乎期待着什么。那是一种更朦胧的念头,藏得极深,我没有触及的可能。于我,那已成为某种不自觉的仪式。

那天也真是邪了,眼皮子抽筋似的牵扯,也可能瞪视时间太久,我揉了揉眼睛,舒服一些,松开,又忽下忽上地开始抽了。离树身四五步远时,我再次拿开手,一团黑影从草丛射起,在空中划出大尾巴似的弧形。我突然定住,它再次飞跳时,我才缓过神,拔脚去追。它蹦跳速度极快,似乎不等落地,触及草尖便又射起,尽管如此,我还是看清它只有三条腿,两条前腿一条后腿。我没见过三条腿的青蛙,更令我惊奇的是它的射跳功夫,比四条腿的还牛。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紧追不舍,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但它的速度实在太快,我没追上。我气喘吁吁地站住,才发现脚丫光着。我怏怏折返,先后寻见歪倒在草丛里的破布鞋,定了一会儿,犹不死心,顺着青蛙逃离的方向慢慢走。后来就转到了村西的水塘。

青蛙没有盛夏时那么稠密了,但仍有不少。其中一些大概已找地方睡觉了或在睡觉的路上。再过些日子,它们都会睡大觉。每只青蛙都有自己秘密的藏身之地。那只三条腿的青蛙定然也有。它生下来就是三条腿还是后天残废的,是被动物咬断还是被某个顽皮的孩娃切掉的?为何少了一条腿,它还跳得那么快?一个又一个疑团在脑里跳射,发出嗖嗖的声响。也许三腿蛙就是二姨出嫁日的那只,也许是它的儿孙。我不能确定,纯属胡思乱想。杂念丛生之时,我再度兴奋。

往回走时,我欢快极了,好几次走脱了鞋。守口如瓶,三腿蛙无疑会成为我的另一个秘密,但我不想再独自揣着,它太大了,会把我的肚皮撑破。我不愿和别人讲,这奇异的发现要分享给父母和两位兄长,当然,还有二姨,那要明天了。

没想到二姨和二姨父在我家,好像他们猜到了什么,一起等着我归来。我汗气腾腾地立在门口,冲着他们一起转过来的笑脸,大声说,我看见了一只三腿蛙!他们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二姨一把搂住我,而不是母亲,她的劲超乎寻常的大。我被夹疼了。

父母和二姨两口子从何时酝酿、过程如何、具体怎么达成的,我并不清楚。当然后来听说了一些,但不确切。那没意义,我不想证实,更无言说的欲望。直接说结果吧,我被过继给了二姨和二姨父,成为李姓中的一员,盼儿则成为我原来父母的女儿。在我们村庄,过继乃家常便饭,哪个年龄段的都有,既有婴儿也有后生,如曹家的三旺十九岁过继给了他的叔叔。我不情愿,虽然二姨家的日子油水旺,作为盼儿口中的馋猴,我可以堂而皇之随时随地地往嘴巴里塞了,也可以时时守看传说中的草皮墙,可毕竟在原先的家习惯了,夜里闭着眼也能找见尿盆,咋值得离开?但我没哭没闹,不像盼儿,流了眼泪。没有一个人征询我和盼儿的意见,我们能做的,且必须做的就是服从。按照他们的说法,很快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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