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月半 月月月圆

作者: 第代着冬

门外竹林上泊着一块云影。透过云影,外公看见月亮在云层上勾勒出一道银边,一缕薄白洒下来,照亮了远处的山冈、丛林和鼠灰色山岩。那条银子般的光带在天际若隐若现,像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在静夜里流淌。外公从竹林上收回目光,对幺姨说:“幺姑,到月半了,今天是小鬼节,你去泡一碗水饭。”

“为什么要泡水饭?”

“你没听说吗?七月半,鬼乱窜,我们即使再穷,也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赶路。”

幺姨离开竹林,进入昏暗的屋内。在靠近大门的土墙洞里,有一盏黯淡的桐油灯。桐油灯的灯架由一截楠竹做成。楠竹两侧掏空,留下一个握柄,一只铁质灯碗搁在楠竹顶端。灯碗里,一根灯芯草像死蛇一样弯曲卧着,一粒豆大的光芒在灯芯草上燃烧。幺姨拿起一根小木棍,拨了拨灯芯草,土墙房里一下子亮堂起来,能够看见远处木柜和楼梯的轮廓。

幺姨左手举着桐油灯,右手拉开厨房的木门。木门是外公用三块杉木板镶嵌的,两面用竹块和绳子固定。幺姨在案板上找到木甑子,掀开篾编甑盖,用木勺在甑隔上刮了很久,刮出小半碗菜饭,兑上水。楼上传来一阵持续的细密声响,那是小舅在梦中磨牙。

幺姨重新回到屋外,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外公退回到屋檐下,从怀里掏出火镰,准备抽叶子烟。铁片快速在燧石上摩擦着,他的手上溅起大蓬火花,像元宵节十里铺场上玩火龙时溅起的铁水。幺姨把目光落到竹梢上,看见蓝绸一样平整无皱的深穹里,一轮圆月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白蘑菇,慢慢穿过云层,把大地照亮。

“爸爸,水饭端来了。”

“你去倒在十字路口,让过路的客人吃饱了赶路。”

幺姨倒完水饭回来,把土台上的桐油灯吹灭,沿楼梯摸黑爬到楼上。她的床很窄很小。隔着一道竹篱笆,是小舅的床。小舅可能正梦见吃肉,他在黑暗中哧哧地笑。笑声停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在小舅的笑声里,幺姨透过屋脊下的空隙,看见月亮离开了竹梢,升到了高空。目力所及,只剩下一片明亮的幽蓝。过了片刻,幽蓝里传来一声水牛短促的牛哞。仿佛牛哞催动了牛铃,一阵牛铃的摇响像雨似的从空中落下来,落到屋檐上,落到竹梢上,也落到了幺姨的耳朵里。

水牛是马宥三寄养在外公家里的。马宥三是十里铺乡公所的乡长,有宽广的良田和草场。人们认为,马宥三能当上乡长,跟他是地主有关。自从他当上乡长后,又让手里的田亩得到了更多的拓展。马宥三用了三年时间,使自己的土地从十里铺场上,延绵到了外公家所在的弯地。

除了土地和牛,马宥三还养有一群驮马。驮马寄养在燕子岩的一个牧马人家里。马宥三的驮马一共十匹,全是本地矮脚马。驮马很瘦、很小,主要用于出租给商队,或者赶远路的人。按照约定,如果驮马不掉膘,马宥三每年给牧马人十斗黄谷作为报酬。燕子岩的牧马人是老实人,驮马看上去好好的,马宥三却认为驮马一年比一年瘦,牧马人能够到手一半黄谷,就算好年景了。

马宥三除了养驮马,还喜欢帽子。他有各种各样的帽子,礼帽、瓜皮帽、大檐帽。帽子的材质有狗皮、布料、藤草。马宥三像见过世面的洋派人物,爱穿中山装,戴礼帽,胸前别一枚青天白日徽。每年秋后,他戴着礼帽,穿一件灰色中山装,沿收割后的田野去燕子岩,找牧马人算账。马宥三计算驮马的肥瘦跟别人不一样,他不用眼看,也不用手摸,而是用耳朵听。他将头上的帽子取下来,捏着帽顶,把耳朵贴在驮马的瘦腹上听了听说:“伙计,瘦了。”

“不会,”牧马人说,“我天天都加夜草。”

“你听一下,”马宥三重新把帽子戴到头上说,“驮马肚子里有个声音,那是饥饿的肠子在发脾气,按照约定,你只能得到一半的黄谷。”

外公为牧马人感到难过。牧马人在燕子岩下找到了最好的草场,夜夜用青草为驮马加餐,可到了年底,还是只有一半的收成。外公认为,问题出在马宥三的帽子里,他认为帽子里藏有一个可以发出声音的机关。外公曾提醒牧马人用公平秤记录驮马的胖瘦,被马宥三否决了。马宥三说,如果牧马人不按他的办法验收一年的成果,他就把驮马寄养到别处。

牧马人的遭遇让外公很警惕,他只让马宥三寄养了一头水牛,即使用耳朵听出水牛瘦了,也只有一斗黄谷的损失。自从水牛来到弯地外公家,除了耕田那段时间,水牛一直待在外公家的牛圈里,成为幺姨和小舅轮流照顾的对象。三年时间里,那头水牛很好地长着膘,让外公年底能成功地从马宥三家背回一斗黄谷。马宥三的家在十里铺场上,是两座相连的四合木楼。木楼的天井里镶着乌黑发亮的条石。条石边的廊道上,铺了三合泥。三合泥经过时间的打磨,已经有了金属的质感,管家的软底布鞋踩在三合泥上,像蚊子一样轻捷无声。面无表情的管家带着外公穿过廊道,到达四合木楼边上的粮仓,从那里得到了寄养一头水牛的报酬。

“好好感谢老爷吧,”管家拍拍瘦手说,“他没听出水牛肚子里的声音,是他很善良。”

“管家放心,我会替老爷把水牛养好。”

外公把幺姨和小舅盯得更紧了,他担心自己养的水牛也像牧马人养的驮马那样,见到主人会让饥饿的肚子说话。他天不亮就用响篙把幺姨从床上撵起来,让她去长满嫩草的山坡上放牧。幺姨出门不久,东边的天际就露出霞光,两朵暗红的流云像少女的腮红挂在山冈上,上面满是牛铃清脆的声音和水牛低沉的哞叫。

七月半泼完水饭,幺姨第二天起床时,发现错过了放牛的时间,她慌忙跑到牛圈楼上抱草料,准备假称水牛病了,需要在家里圈养。幺姨刚刚扒开一捆玉米秸,看见不远处的稻草堆上有一个拇指粗细的东西像木炭一样乌黑发亮。她爬过去,把那东西捡起来握在手里,认出是一支钢笔。幺姨曾在十里铺场上见过钢笔,她知道那是个很金贵的东西,只有很重要的人身上才会携带钢笔。

“爸爸,我捡到一支钢笔。”

“是吗?”外公在竹林下的田里扯稗草,他慌忙从田里起身,赤脚来到牛圈楼下,从幺姨手里接过钢笔,爱不释手地说,“幺姑,你捡了十斗黄谷。”

“我们应该把钢笔还给它的主人。”

“你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吗?”外公从怀里摸出火镰说,“我知道,是搞地下活动的人。他们晚上出来活动,困了就找个没狗的牛圈楼睡觉。老爷带着乡丁到处捕捉他们。你说,他们敢来认领钢笔吗?”

“不找一下怎么知道?”

“如果你要见到棺材才哭鼻子,”外公气呼呼地用火镰点上叶子烟说,“你就去找吧。”

幺姨把钢笔拿进屋,用一块包麻饼的蓝色花布包好,才给木脸盆盛满水,把它当成镜子,端到屋外梳洗。幺姨准备到十里铺找失主,她相信丢了这么贵重的物品,那个陌生人一定像条撵仗狗似的在十里铺通往弯地的大路上来来回回地寻找。小舅带着笆篓到田里捉黄鳝去了。幺姨站在竹林边,看见山脊处的稻田里,瘦小的小舅像一只水獾在秧苗间疾驰。很快,绿色的秧苗上就剩下一个乌龟壳似的背脊。

从弯地去十里铺,有五里地。在三里外的大路边,有座酒坊。酒坊是一幢九柱木房子,也是乡长马宥三的产业。木房子里有两眼大灶、三个窖池,还有一间木工房。酒坊生产一种叫十里香的白酒。武作闾到酒坊当制曲师后,建议增加一间木工房,马宥三同意了。

武作闾的来历有些模糊。十里铺的人只记得,他到酒坊当制曲师前,曾在燕子岩给牧马人割过马草,也当过木匠。武作闾有套漂亮的木匠工具,推刨、锯子、凿子、斧头、木钻、墨斗一应俱全,他没事就把木匠工具拿出来,在木料上敲敲打打。他投靠到马宥三门下,靠的不是木匠手艺,而是会制酒曲。马宥三对武作闾的制曲手艺很怀疑,他让酒坊的管事出面打听。管事是一个酒鬼,会酿酒,也会吃酒,他跟武作闾吃了一顿酒,回来对马宥三吹嘘说:“老爷,你别看那家伙其貌不扬,我敢肯定,他出自制曲世家。”

“你怎么知道?”

“老爷,你吃一下试试,这是用武作闾制的酒曲酿的酒。”

在酒坊管事力荐下,武作闾住进了酒坊。经过管事的宣传,人们知道,别看武作闾沉默寡言,他的祖上是了不起的制曲师。然而在人们眼里,武作闾的祖上更像是鲁班的徒弟,他没事就拿出木匠工具,在酒坊里打磨几根人们没见过的木制器具。

“武师傅,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一个奇怪的东西。”

“它怎么奇怪呀?”

“它会变戏法,有时变成一根棍,有时又变成一条腿。”

人们等着看那个奇怪的东西。大家甚至猜测,武作闾到底是真在做一个奇怪的东西,还是骗大家玩耍。酒坊的管事也想看那个奇怪的东西,他的心情比过路人更加急迫。为了尽快揭开谜底,他不惜动用手中权力,像监工那样督促武作闾去玩耍木匠工具。根据武作闾手里木器的变化,管事觉得武作闾要做的东西确实奇怪。如果单看构件,他真猜不出武作闾在做一个什么东西。有的构件像拐棍,有的构件像握把,还有的构件像打杵。管事认为,也许武作闾真是在做一个奇怪的东西。

等到武作闾把所有构件组装起来,管事认出来了,武作闾做的是一副十里铺没见过的拐杖。酒坊管事曾经见识过拐杖。那一年,马宥三还没当乡长,他替老爷去黄草码头送桐油。黄草码头离十里铺八十里,有木船通往涪州。当管事带着一群下力人花了两天时间,把数十挑桐油送到黄草码头时,他看见从船上下来一个瘸子,瘸子腋下架着两支拐杖。管事一看就明白了,山外确实比十里铺发达,连瘸子都有专用工具。

管事请教了瘸子,知道叫拐杖。他回到酒坊,不厌其烦地向人们描述拐杖的妙用,他甚至多次提起一条腿,假装成瘸子,用手在腋下比画出两支拐杖,然后像划船那样,一前一后地快速划动,再把假装的病腿伸出来,让两只脚在地上健步如飞,以表示那个东西的神奇功用。尽管管事很卖力地表演,人们依然不得要领,瘸腿的人并没从管事的吹嘘中获益,仍然用木棍撑地,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马宥三对管事着迷的那个东西不以为意,没想到一年后,他瘸了。马宥三本来可以不瘸。红三军路过十里铺去贵州时,他被县侦缉队怂恿,以为追上红军队伍能捞到浮财。他自不量力地带着几个家丁,背着两支生锈的汉阳造,在红军队伍后面放冷枪。走了三天,到了六尺坝,他不仅什么也没捞到,反而丢了一条小腿。家丁把他抬回家,运气还算不错,县里看在他追了红军三天的份儿上,让他当上了十里铺的乡长。

马宥三用木棍支撑起自己的乡长地位,十多年后,他居然得到了一副漂亮的拐杖。人们把武作闾做的拐杖翻来覆去看了很久,认定这个东西是科学的。马宥三在人们惊奇的眼神里,把双拐架在腋下,像健康人那样,在十里铺场上大步流星,如履平地。

从那以后,马宥三很喜欢酒坊的制曲师。大约有三个月之久,人们看见武作闾时而出现在乡公所,时而又出现在马宥三的二进四合木楼里。武作闾借机向马宥三建议,在酒坊里增加一间木工房,他想替老爷做一条假腿。马宥三答应了。

“你知道吗?”马宥三感慨地对酒坊的管事说,“他说要帮我做假腿时,我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真能做假腿吗?”

“他如果不能,为什么要讨这个苦吃?”

“也许他想靠上你这棵大树。”

“靠就靠吧,一个制曲师,又会木匠,让他靠一下没什么不好。”

在人们怀疑的目光中,武作闾不负众望,很快做出了一条假腿。那是一条用一种轻型木材做的假腿,不仅轻便,颜色也很接近,人们把它放在脚边,像一个人长出了第三条腿。它的缺陷也很明显,只有腿的形状,没有腿的功能,几乎不能打弯。

有了不成功的第一代,武作闾很快做出了第二代假腿。第二代假腿更接近实用,只有一截小腿,在端头设计了一个跟真腿相连的接口。马宥三曾经把残腿放进去试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适。可惜假腿仍然很僵硬,没有踝关节,脚掌也不能翻动。武作闾受到鼓舞,一口气又做出了两条假腿。到第五代假腿时,半条木腿已经活灵活现了,马宥三把假腿拿回家,放在案桌上当玩具,一有空就把假腿提起来,像手枪那样瞄准。

幺姨去十里铺寻找钢笔的主人,路过酒坊,武作闾正在做第六代假腿。那条假腿居然有了踝关节。幺姨受到那条奇怪假腿的吸引,进酒坊看了一会儿。武作闾说:“幺姑,你不好好替老爷放牛,到十里铺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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