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之年

作者: 赵挺

在这个夏天以前,我有很多羞于启齿的理想和情怀:和女朋友一起看莫奈画展、用披头士的唱法嘲笑皇后乐队、关注人类登陆火星计划、讨论量子力学和民主自由、搜集东南亚失传已久的民谣、前往地图上未标明的地方。

现在,这一切已经没有了。我每天生活规律且毫无想法,除了腰间还没有挂起一串钥匙。我坐在陈旧的电脑前,在刺耳音乐和低劣画质中抵御着阿海对我的虚拟城市疯狂进攻。游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制作的,阿海是每天攻打我的唯一敌人。

此刻,我妈已经做了清蒸小黄鱼和糖醋排骨。我们边吃饭边聊天。我妈照例回顾过往。她曾在我小时候开了我们这个城市第一家洗衣店,很小的我还帮她想了一句广告语,“洗去一路铅华,荡涤一路尘埃”。她为此大为赞赏,而我是从一家浴室的外墙上看来的。

她大概在厨房的时候就在讲过去的事了,那个时候我用Windows97系统经营了三天的城市刚被阿海摧毁。我妈用筷子挑了几下小黄鱼的鳃,表示很新鲜,然后说,那个人留着络腮胡,所以我印象深刻,现在想起来,和平常人的确不一样。我吃了一块糖醋排骨说,有什么不一样?她问我,好吃吗?我点点头。她说,那个时候是六月份,他拿来一件厚夹克,大热天谁会穿这种衣服?你会穿吗?我啃着第二块糖醋排骨说,我?可能会啊。我妈也搛起一块糖醋排骨说,那厚夹克一看就是穿过不久,这个我有经验,新污渍旧污渍看一眼就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在六月穿厚夹克?我说,我这样的人。她咬着糖醋排骨白了我一眼说,呀,没熟啊,里面还有点红,你吃了两块不知道?说完就拿回去要再煮一下。我说,我都快吃完了。她说,别急,新鲜小黄鱼这次吃完就没了,天热了,禁渔期开始了。作为沿海城市的人,夏天闷热又没有新鲜海鲜,就会更加无聊。我妈第二次将糖醋排骨拿到桌上的时候,我又坐在了那台旧电脑前。她看看我,又看看时间,急匆匆扒了几口饭说,我也来不及了。我问她去干什么。她说,一楼左右对门吵架了,我去调解一下。我也没问她为什么吵架。她一边收桌一边说,左边的长期在门口放了好几双旧鞋子,超过了两块地砖的面积。当初大家商量好,门口虽为公共区域,但是每家使用权为门前两块地砖面积,丝毫不能逾越。左门的说,我家门前这两块地砖少了两厘米,我用卷尺当你面给你量过了。右门的说,当初不以尺寸为标准,就说以地砖块数为标准。他们时不时转头,让我评评理,发出“评评”两字时将不少唾沫飞到我的脸上,没等我开口,他们又对着脸继续争论,那次没调解好,这次再去。

在这期间,我已经开始在电脑上写了好几百字。我的写作能够治疗很多人的失眠焦虑。我的成名作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单纯写一个人坐在那里写了三千字。虽然没有人赞赏,但幸好还有人骂。渐渐地从骂声中回归理性,从而发现了实用价值,号称每句话甚至每个字都能击中睡穴。我每日必更,以此为业。我妈出去关上门的瞬间,我打了一个哈欠,她突然回头和我说,一会儿我回来和我一起剥荷兰豆啊。我妈关上门后,我面对着门,突然觉得她又变老了一点。门上似乎出现她开洗衣店时候的样子,果断干练、雷厉风行,在我嗷嗷想吃肯德基的时候,她一边忙活一边扔给我一些钱,让我别妨碍她做事。我盯着的门突然又被打开,她看着我愣愣的眼神说,荷兰豆我还没买,你要不要吃?不要吃我不买了,你要和我一起剥的话,我就去买一点。我说,吃,剥,买吧。门又被关上了,我盯着门影子还没出现,又被打开,她说,刚没完全关上,能推开,我关重一点。

当我写完《一个人站在那里》的时候舒了一口气,八千多字描述了一个人如何站在那里。这时候我妈还没回来,我则去了开明街。在那棵百年银杏树下看了一会儿,树上果然刻有一行很不明显的“傻?菖到此一游”。一周前我在一个荒废的音乐网站里认识了一个人。一个没人的世界里突然有人和我说起了话,就聊了起来。我们聊了很多时事政治、中外艺术、前沿科技、海洋文明、宇宙奥秘,最后他问我是哪里人,我告诉他,在宁波。我问他哪里人,他就让我来这里看看这棵百年银杏上是否有这行字。

这一天晚上,我用破旧电脑在过时的网站和他说,这也不能说明你就在宁波。

他回复我,那你继续猜。

我说,你不够坦诚,我都告诉你了。

他说,生活这么无聊,玩个游戏。

我说,你不会认识我吧?

他说,你知道的。

我说,留个手机号码,有空可以见面。

他说,说不定已经见过了。

我说,要假装和我认识?

他说,那假装和你不认识?

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家附近的河边一位大爷在钓鱼。我就站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浮标动了一下,我说,有了有了。大爷看了看我突然起身,边走边说,厕所在哪儿?我说,后面两百米。大爷回头叮嘱我一句,帮我看着点。我握住鱼竿说,没问题。几秒后,河道管理人员指着我屁股下的牌子说,写得很明确了,禁止钓鱼,违者罚款两千元。我起身,看到牌子被大爷当作坐垫。他还说,这块牌子五百块。我说,你等等,我路过的,真正钓鱼的人去厕所了。秉公执法的管理人员等了半小时,大爷没过来,到厕所里也没找到人。

这时候,面对执法人员,我收到了阿海的电话。我打开免提,里面传来阿海专业的分析:你这次建得还是有问题,最外围应该安排一圈电磁炮,后面安排机枪手,机枪手必须两排,可以保持不间断攻击,再后面就是猛禽坦克,坦克后面你应该挖一条河啊,河里布置水雷,河对岸要建大堡垒,堡垒上应该设置狙击点……此刻,我盯着执法人员,执法人员也盯着我,河面波光粼粼,偶尔有鱼跃出水面。

今天我妈做了青菜炒茭白和油煎带鱼,她问我油煎带鱼咸淡是否刚好,我说很好。当我回过神来,她刚好讲到,那衣服的款式和面料,我一看就知道,不是那时候的一般人能穿得起的,不是老板就是有其他身份的人,但是拿来衣服的是个黑不溜秋的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小老头儿,这衣服和他气质不配,尺寸也不配,你说这是谁的衣服。我说,这不就我的吗?她翻了翻油煎带鱼说,现在已经没有新鲜的鱼了,这带鱼是冷冻的,冷冻的只能油煎。我快速吃完饭,坐到了电脑前。我妈又把我拉回到餐桌前,说有重要的事情和我说。她告诉我,吃饭一定要慢,尤其吃鱼的时候,鲈鱼雌鱼这种骨头细小的还好,要是带鱼鲳鱼那种骨头就完了,小骨头卡住了,你得拼命吞饭,要不就大量喝醋,你又饱又酸,骨头还不一定下去,要是大骨头,那没办法,只能去医院,宁波二院耳鼻喉科最专业,五分钟内给你拿出来,我也是听三楼陈伯的二舅说的,他二舅老婆女儿的妹妹就在二院耳鼻喉科,硕士学历,医术高明,年轻漂亮,大概一米六八,你看看有没有兴趣?

我早已坐在电脑前,开始写《一个人立在那里》,这次我写了八千字,这八千字里但凡有一句话和“立”没有关系,算是失败。写完我自己看了看,看到一半就昏昏欲睡。突然被《西游记》的主题曲给惊醒。我妈坐在沙发上看起了《西游记》第十集,三打白骨精。她看了我一眼说,你看着,这个女的就是白骨精变的,一会儿要被识破了。我盯着屏幕,透过反光,隐约有我妈认真看电视的影子,和《西游记》的剧情融合在一起。她以前和我说,《西游记》播放的时候,她还很年轻,连洗衣店都没有开。突然屏幕一片漆黑,黑屏里我妈的身影就清晰了很多。她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说,你电脑也黑了,停电了啊?我妈试了试灯,全部不会亮。她就打开门说,我去隔壁看看,是我们停电了,还是整片都没电了。她边穿鞋边扶着门说,要是整片都停电了,这也不知道几点能来,要是就我们家没电,那你会修吗?我说,会。她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电压过高,或者哪里进水,或者电路老化了,你要是能查出原因还能修好,我明天就给你做葱油蟹,要是下午五点还不能来,饭都不能做了吧。她好不容易把脚塞进鞋子,走出门外,又从门缝里探头说,电脑就是靠电啊,没电就不行了,还是人脑好。说完将门用力带上。

五点半的时候电已经来了,但是我妈还没来。那个人在网站上特意用一句宁波话问候我。

我说,会说宁波话就一定在宁波吗?

他说,今天下午大面积停电了。

我想了想说,本地热搜里都是这新闻。

他说,我知道你今天衣服的颜色。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你说什么颜色?

他回我,黑色。

我看着自己的白T恤说,你觉得你猜对了吗?

他回我,不用猜,我故意的。

我一个人坐在公园里抽了很多烟,脚边丢了一堆烟蒂。保洁阿姨走到我身边,用大钳子夹住烟蒂一个个往垃圾袋里放。我有点尴尬,抽了一口烟说,这烟蒂我本来要收集起来,有用。阿姨诧异地问我,有什么用?我编了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用处,认真地和阿姨讲解了十多分钟,阿姨点点头说,那我给你夹出来吧。我说,那不用,我再抽几根就行。阿姨很热心地从垃圾袋里将烟蒂一个个夹出来,还翻出了垃圾袋里其余的烟蒂,一个都没有落下,并且掏出一个尼龙袋,装了满满一袋。我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阿姨,拎着一袋烟蒂往家里走。

我坐在窗边,面对蓝天白云,开始写《一个人蹲在那里》。值得一提的是,我前面几篇获得极大好评,有人说睡前看我的文章十年的失眠现在慢慢好了;有人说差点冲动杀了男朋友,看了我的文章在男友身边安然入睡;还有人说都准备跳楼了,看了我的文章在楼顶睡着了。这说明我的写作功力日渐长进。

我打着哈欠看看窗外,在夕阳下回了会儿神。面对巨大的落日,阿海在电话里告诉我,你的防守毫无进步,这次犀牛装甲车应该放在最前面,当作第一道坚固的防线;后面安排黑狗大炮,射程远,威力大;金盔甲战士作为第三道防线,进行近距离搏斗;后面铸造铜墙铁壁,上面站一圈机枪手。每一次都要灵活变动,不变的话你这城市就轻松被我摧毁了。

我妈指着一盘杂鱼说,现在小海鲜也不多,托人弄来的。我一口一条小杂鱼。在我妈的念叨中,我隐约又听到那个故事。衣服右下角是破的,但破得不一般,像被刀刺破,而且是刺了好几刀,这样的衣服还要拿来洗,你说奇不奇怪?我说,破衣服不能洗吗?我妈说,这倒也不是,你不觉得奇怪?我擦了擦嘴,又坐到了电脑旁。我妈搛着杂鱼说,你查一下,阑尾炎手术的风险。我说,阑尾炎手术能有什么风险?我妈说,你外公年纪大了,手术我都不敢签字。我说,谁有空签一下就可以。我妈说,什么事情都有万一。我说,小手术,别担心。我妈说,你说得这么随便。我说,感冒药的说明书最后都会写着可能引起死亡,真的没事。我妈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对你最好的是你外公不?我说,知道。我妈说,那手术是小手术,但小事见态度,你就这个态度?如果你外公出点意外,你会不会难过?或者直接在手术台上没了,你会怎么样?是哭得最伤心的那个吗?我看外公对你的好你都忘了,中国人的传统美德,百善孝为先,慈母手中线,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今天的碗帮我洗一下吧,算了,你洗完我还得洗一遍。

此刻,我已经为《一个人蹲在那里》敲完了一千多个字。“蹲”比起“站、坐”稍显生动一些,我就开始不停地写。写到一半回过神,我妈还在客厅、房间和大门之间来回走动。我说,你在干什么?她说,我在犹豫,等我想好了再出门去医院。

晚上十点多,那个人依旧发来消息。他问我,今天做了什么?

我说,你不是都知道吗?

他说,只是再确认一下。

我说,你到底就在我身边,还是一直跟踪我?

他说,这有什么区别?

我说,你是要杀我吗?

他停顿了一下说,比杀你更厉害的事情。

我说,什么事?

他说,杀很多人。

我说,玩笑不能乱开,不然我现在就报警。

他似有顾虑,停顿了会儿说,明晚十点到北仑废品收购场大门右边。

我说,这和杀人有关吗?我不会做违法事情。

他说,你去了就知道。

今天是我妈生日,多年的生日都平淡得没有生日礼物,所以我今天就出去给她买一个蛋糕。我开着车子在老城区兜兜转转,蛋糕店就在眼前,但是没有车位,挪动了半小时,还没找到停车地方。这期间还蹭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电动车。一位大爷急匆匆跑来,将电动车往旁边一拎。我说,没事吧?大爷说,小事,你停车是吧?我说,没车位。他说,你跟我来。我在后面开,大爷穿着老头背心在前面慢慢跑。他把我引到旁边一个小区里,指着车库门前一块小空地说,就停这里吧。我说,这不得把人家车库大门堵住吗?大爷说,这车库就是我的。大爷热心指挥,我小心腾挪,终于停好车了。大爷说,五块吧,停一天一夜。我给他五块说,有发票吗?他说,这个价格你还要发票,要发票二十块起步,你停多久?我笑了笑朝蛋糕店走去。半小时后,我开车出小区大门,被另一位大爷拦住说,二十块。我说,刚才付给另一位大爷了。他说,哪有另一位,这里就我一个收费的,我们没有电子收费,都是人工收费,一口价二十块一天。我说,万一你也骗我呢?大爷拿起遥控按了两下,小区的伸缩大门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大爷说,看到了没?然后又拿出对讲机说,要不叫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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