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好人许满堂
作者: 林希许满堂,何许人也?
许满堂乃天津警察署水上警察局东浮桥派出所一员,三等警察是也。
哎哟,水上警察,好差事呀。
警察署,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天津卫顶顶肥的差事。天津警察署署长,比南京政府财政总长宋子文老爷还肥。宋子文老爷家的大客厅,只相当于天津警察署署长大人家的小厕所。天津警察署署长大人家的醋瓶子都是翡翠的,天津警察署署长大人家满屋的摆设都是价值连城的文物古董。天津警察署署长大人吃炸酱面的饭碗,是秦始皇喝长寿不老汤的玉碗,还有刘邦当亭长时戴过的瓜皮小帽、项羽赐予虞姬绝命酒的夜光杯,一件一件都是国宝。最被视为镇宅之宝的,是赛金花娘娘坐过的小板凳,据说,那个小板凳,坐多久也不硌屁股。
哈哈,一笑,一笑……
天津东浮桥派出所,管辖着海河东浮桥一带地界。这地界,黑白两道共存共荣。
桥上车马,桥下行船。桥上白菜萝卜,桥下虾蟹鲤鱼。桥上人来人往,桥下魑魅魍魉。桥上光明正大,桥下不见天日。桥上行人,正人君子,教书的、写作的、编书的、印报的;桥下,行窃的、贩毒的、吃白钱吃黑钱的、玩轮子的(火车上偷盗的)、站街的、拉皮条的、开暗门子的,但凡不是人的勾当,都有。
东浮桥桥下生意,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只要你说出名儿来,绝对能够买到,就看你肯出多少钱。
有人得了怪病,要三岁的蛐蛐,原配。
配药。
哪儿买去呀?东浮桥。别着急,常来常问,来时间长了,就有人问你,“寻”点吗?天津人说“学”点吗。
哎呀!憋死牛了,一对三岁的蛐蛐,原配。
哎呀!早说呀,昨天刚过手一对。
有门儿。
这就是桥底下的买卖。
桥底下的买卖,最缺德的生意是配阴婚。一户人家的女儿死了,要配个雄鬼,好办,绝对门当户对。商人家庭,配做生意的;读书人家的,配秀才人家。然后合八字,换帖,定日子成婚,做法事,一条龙服务。
世上光明正大的生意不过一二,一大半的生意,都在桥下。
在这个世界里混事由,好人三天变恶鬼。看见一个人拉着一个大姑娘走到桥下,一倒手,被另一个人拽走了,光天化日之下绑架良家女子,难道天津卫没人拔刀相助吗?
拔刀相助?你敢喊一嗓子,一根棍子抡过来,废你一条腿,那时候派出所不管,自己花钱看病去;装看不见,说不定,恶人走过你身边的时候悄悄塞给你五毛钱,你敢不收,也是一条腿。
管辖这一片地界,有好人吗?
有!
此人就是天津好人许满堂。
…………
见义勇为的事,许满堂没干过,他知道自己没那份能耐。你抓小偷扭送警察局,办完手续,你从警察局出来,那个刚被你扭进来的小偷,正在警察局门口小摊上吃锅巴菜了,你说惹那个麻烦干吗?
但许满堂在岗的时候,东浮桥一带,绝对治安良好,没人在许满堂眼皮子下打劫财物,更没有发生过打群架杀七个宰八个的恶性事件。每天早晨东浮桥两岸,欢声笑语,遛鸟的、吊嗓子的、打太极的,平平安安,绝对没有人故意往地面上扔西瓜皮,看老头们滑倒的倒霉乐。
东浮桥河边,什么人都有,见了好人多搭讪,见着恶人数落几句,有打架的劝开,天津人和睦相处,平安是福。
…………
东浮桥河岸,一帮小无赖,合伙在河边练七步神拳。
七步神拳是种什么武功?七步神拳又叫七步索命拳,绕着对手走七步,要了他的命。
杀人不见血的黑拳,干的是脏活。
东浮桥下练习武功,千奇百怪,五花八门,人山人海,这儿一群,那儿一伙,练功的人都夸自己练的一身功夫,扶正祛邪,健身强体,补气、养血、滋阴、助阳,强身立国。对于如此诸多武功,许满堂绝对支持鼓励,你无论如何喊叫,许满堂绝对不会制止。有人功夫不到家,小武把子翻跟斗,眼看着从河边翻下来要掉河里了,危险!许满堂跑过去扶一把。跌倒了,拉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还嘱咐练功不能急,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得按部就班,不可着急。
在东浮桥边值班,对于练功的人群,许满堂不敢靠近,更不敢掺和。他观察了许久,闹不明白这是什么功,更闹不明白这些人练这种武功有什么用。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询问。
许满堂闹不明白的两大神功:一是十几个人聚在一起练习的七步神拳,二是“甲乙经”。七步神拳,打拳而已,一个绰号叫“大龇牙”的青年,不到三十岁,身子骨强壮,大扇子面胸膛,八块腹肌,领头喊号“天——地——人——鬼——”如何如何,众人随着他的喊号,一步一步跺得河堤梆梆响。
许满堂只是闹不明白,这许多人每天早早来到东浮桥边,一个个又喊又闹,最后累得人人满头大汗,摔得龇牙咧嘴,说是健身,何必那么玩命呢?
练习“甲乙经”要清心寡欲,不问人间冷暖,这群人面相斯文,练的是内功,不东瞧西看,心静神定,看着是一种真功夫。
而且这些人还纪律严明,不收新人,不和看热闹的人搭讪,练功之前,先站成一圈,抱拳施礼,口中默默祷念,莫怪自称神功,其中必有机关。
许满堂遇事用心,在河边走来走去,细心观察练习武功的人们。他发现练习七步神拳的人,圈子外立着一面旗子,上面绣着八个字“七步神拳,国泰民安”;再看练习“甲乙经”的人群,圈外也立着一面旗子,上面也绣着八个字“甲乙神功,天下太平”。
哦,原来他们都身负重任,一个要国泰民安,一个要天下太平。再看大龇牙,在两伙人之间跑来跑去,明明就是两边的老大。
没错,许满堂心有灵犀,他看出端倪来了,世上凡是打出旗号来的事情,都是在兜揽生意。他两家,一个国泰民安,一个天下太平——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呢?
许满堂发现河边时常有人找到大龇牙,好像不是老朋友,见面相互敬烟,还神秘地塞点什么,一番推让,最后收下了,名正言顺,受之无愧,如此,大龇牙一定是做生意。
细心观察,也有人来到河边向许满堂打听——伯伯,劳驾您老,打听个事,说东浮桥河边有家摆平公司……
哦,摆平公司!
顾名思义,摆平公司,就是摆平万般不公之事的公司。
这世界不公之事太多了,棒子面涨钱,公平吗?拉屎撒尿的公共厕所收费,公平吗?不公平,找摆平公司来呀!摆平公司只管管不了的事,马路上一个人冲我骂娘,摆平公司派人过去冲着他也骂一声娘;有人踩我脚了,摆平公司派人过去踩他的脚。摆平嘛,一切不公平的事都要摆平。
摆平公司只管这些芝麻谷子小事,大事绕开走。张作霖和段祺瑞打仗,摆平公司不闻不问。张作霖是奉系,山海关以外是他的地盘,你跑进关来,和人家段祺瑞争天下?难道摆平公司出面劝几句,不都是吃杀人放火饭的吗?好说好商量,差不离就拉倒吧!你们看看天津卫满城是逃难的灾民,没吃没喝,围着麻袋片,睡在河堤上,人心是肉长的,你们的心是铁疙瘩。
听说,摆平公司也干过几桩露脸的活。
一家公司,向一家银行借了一大笔钱,赔光了,不还钱。这家银行找到摆平公司,摆平公司一出手,当天下午那小子提着大皮包乖乖把钱送回来了。银行感谢摆平公司,摆大席。银行的人向大龇牙总管致谢,辛苦辛苦!嗨,辛苦吗呀,我让那小子坐在椅子上,我说,我绕着你走七步。那小子笑了笑,你走呀,你走到劝业场,一万步,别吓唬人,世上吹破天的人见多了。嘿!我才走过去三步,小子(尸从)了,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向我鞠躬说,我还钱,我还钱。
还接过“甲乙经”的买卖,只一根手指,俗称“点穴”,只冲着他的致命穴一点,立马,人瘫在地上,服了服了。
“甲乙经”是什么神功呢?
是专门研究针灸穴位的学问,《甲乙经》书上说,人身上有一百零八个穴位,其中回阳穴位三十九个,更有致命穴九个,所以研究针灸穴位既可以挽救生命,也可以置人于死地。东浮桥河边研究“甲乙经”的一伙人,有人研究回阳穴,也有人研究那九个致命穴。许满堂每走过这些人身边时,总唠叨几句劝劝,散开散开,锻炼身体,不可窝藏黑心,练功先立德,“甲乙经”一招一式暗藏杀机,练不得呀。
你懂吗?先知道致命死穴,才能研究救命之术。
凭良心吧!人在做,天在看,苍天有眼,报应在眼前。
…………
冬天的一个早晨,许满堂执勤,按时来到东浮桥。见到遛鸟的老头,点点头,叫一声“王伯伯”“李大爷”,问一声“吃了吗”“偏您了”。和气生财,一天痛快。
今天,许满堂起冒了,天还没亮,早早出来,进“大福来”,一碗锅巴菜,一个大烧饼,一根油条,日子不错。吃罢早点,哼着“一轮明月”,往河边走。昨夜一夜大风,除了几位梨园界吊嗓子的朋友,连遛鸟的大爷都没出来。反正,无论什么大风大雨,水上警察得按时上岗。
东浮桥两岸安安静静,许满堂的“一轮明月”也唱完了,有人喊了一声“好”,许满堂接上那个“好”,默默补充了三个字——“不要脸”,变成“好不要脸”,哈哈一笑,算是自谦。
咦,奇怪,河岸上一个从来没见过影的生脸,默不作声地蹲坐在地上,不时还重重地捶脑袋瓜子,明明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走近看看,这人身后一溜深深的脚印。不对,许满堂经历过这等恶事,凡是来河边寻短见的,都是深夜来到河边,来来往往地走过来走过去,舍不得往下跳,可是,不跳下去,又没有别的路呀。
仔细看看,一个倒霉蛋,一身好穿戴,水獭领子大衣,里面露出西服上装,雪白的衬衣领,脚下一双沙船牌锃亮大皮鞋,头发油光黑亮,全身一股法国香水味。少爷秧子,见识过。前几年就是这么一个倒霉蛋,在自己眼皮子下面跳大河了,喊兄弟们救上来,还死命挣扎。不活了,不活了,我没脸活了,老爹的买卖全让我输光了……
兄弟们一听,狗食盆子,一气之下,一撒手,他又掉河里了,您猜怎么着,扑腾几下,他自己爬上来了。
今天,又是个什么倒霉蛋呢?
别管是什么倒霉蛋吧,人命关天。许满堂动了恻隐之心。
许满堂知道,遇到自寻短见的人,千万不可贸然向他靠近。他那里正犹豫不决,突然看见有人向自己跑来,纵身一跳,扑通一声,一命呜呼了。
心里有了准备,许满堂若无其事地在河边慢慢走着,走到靠近那个倒霉蛋的时候口中默默自语,唉,大冷的天,坐在河边干吗?找豆腐坊喝碗豆浆暖和暖和身子,多好。
正是上面说的那样,倒霉蛋一听见后面有人说话,一吓,跳起身来,扑通一声,跳到河里了。
许满堂手疾眼快,伸出胳膊抓住倒霉蛋的衣服,只是为时已晚,人跳下去了,只把那件水獭领子大衣抓在了手里。
救人!救人呀!
许满堂喊声未落,河边几个戏班练功的小武把子已经七手八脚把倒霉蛋举出河面了。
倒霉蛋肚子灌得滚圆滚圆。
天津卫好人多,遛鸟的大爷也围上来了,快快送医院,对岸就是水阁妇科医院,不就是灌了个水大肚嘛,妇科医院大夫医术好,没有折腾不出来的东西。
立马拉过来一辆三轮车,武把子们把倒霉蛋抬上三轮车,呼的一声就拉走了。
就在三轮车拉着跳河的人往外走的时候,爱看热闹的大龇牙凑过身来,拨开众人俯身一看,哎呀一声喊了一句,原来是他呀,我早说这小子迟早得跳大河。
谁呀?
此人名叫杨半城,天津四大公子第一名,家里有钱。他老爹杨八里,天津卫方圆八里地之内,买卖良田都是他们家的财产。杨半城自幼上学读书,中学毕业,他老爹打算送他去英国留学,他不去。他迷上了跳舞,是天津维格多利舞厅每天垫底的锅底子——什么是锅底子,就是做米饭煳在锅底的那层锅巴,那是人家跳得好呀,什么探戈、伦巴、华尔兹、狐步舞、恰恰、布鲁斯舞,没有他小子跳不上来的。一次去巴黎参加交谊舞大赛,他小子竟然得了第一名,气得全世界舞星凑钱雇杀手要刺杀他,幸亏他随身带着保镖,保镖身怀“甲乙经”、七步神拳的神技,这才保护着他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