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东北来放羊

作者: 海勒根那

他租的两辆车都是十三米长的高栏货车,一辆装基础母羊,一辆装当年羯羊,本来每车能装六层,他装了五层,还装了一千两百多只羊。司机赵师傅说,两车都超重了,绥满高速是不让上了,只能走301辅道。这样也好,到博克图,他可以吃一顿猪脊骨炖豆腐。别看他是蒙古族,他也爱吃豆腐,特别是博克图的山泉水豆腐,又水灵又鲜嫩,呼伦贝尔人没有不爱吃的。他爱吃豆腐这事被老孙知道了,就笑话他,说一个草地老乡也学会“吃豆腐”了。听到的人就嘻嘻哈哈地笑,一点都不好笑的事为啥大家都笑了,像捡了谁便宜似的,他后来才懂,“吃豆腐”这里边有着“荤”学问,他就用东北话骂老孙滚犊子。安达(蒙古语:兄弟)之间相互骂一骂就更亲近了,显得更“铁”了。“老铁!”他的好哥哥老孙就是这么叫他的,原来他不明白啥意思,他的名字叫特木尔,汉族朋友都叫他“老特”,叫老铁还是第一次,后来等他懂了就觉得这称谓挺舒坦,再没有比两块铁焊到一起更能表达哥儿俩好的程度了,用老孙的话说,那是铁板一块!

他坐的是赵师傅的车,赵师傅和他是老相识,路上好唠嗑。两辆加长货车开出陈巴尔虎草地时,太阳刚从地平线露出冻红的脑袋。十一月初就下过两场雪了,除了被曙光照亮的淡蓝的天,到处已是一片银白。他喜欢初冬黎明的这种清爽、这种凛冽,特别是在高高的货车驾驶室里迎着日出行驶的感觉。今天他起大早赶车,为的就是这个。

“咴,米尼阿哈。”他给远在黑龙江候着他的老孙打电话,“米尼阿哈”是“我哥哥”的意思,他愿意这么叫对方,就像对方叫他老铁一样。“咴,米尼阿哈,拉羊车在路上了哈!”“上路啦,好,好!”对方的嗓门挺大,“我跟你说,老铁,下车咱吃杀猪菜,养了两年的大肥猪,早上就宰了,北大荒六十度白酒,都备齐刷的了,等你到啊,下车咱就去!”

赵师傅就笑,说:“你哥们儿挺够意思,杀了一头两年的猪啊。”他听了,脸上涂满了朝霞和自豪:“米尼阿哈呀,那是和我的亲哥哥一样啊!”接下来,他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汉语真笨,笨得就像给马蹄上了脚绊,他给赵师傅讲起他和老孙是怎么认识的,怎么成的老铁——这些年,交通便利了,每到冬天,呼伦贝尔的牛羊也学会串门了,都坐上了“大捞子”车,一路观风望景,一直越过大兴安岭,到黑龙江一带去过冬。过了大岭,天气就暖和多了,牛羊们再不必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苦寒,这样不仅膘掉得少,而且还能省下不少成本。就拿今年的牧草价格来说吧,一捆五百斤的牧草,要卖到三百多块,而一只羊要吃掉两捆草才能越冬,这可是一只当年羯羊才值的价钱。来到黑龙江的农村就不一样了,机械化收割的庄稼地里,黄豆地里有黄豆粒,玉米地里有玉米穗,如今的农民年年丰收,根本不在乎这些漏掉的小鱼小虾,更不会弯腰撅腚去地里捡拾,加之遍野的大豆秧、玉米秸秆,这东西对农民没啥利用价值,过去烧火用,现在农村都烧煤,集中供热了,要不是做饲料让牲畜吃掉根本没法处理,现在大地里焚烧秸秆都算违法,那叫污染大气。所以,那些年,黑龙江人就朝呼伦贝尔牧民喊话:“哎!蒙古族大兄弟,冬天到东北来放羊吧,俺们这儿暖和!”

一来二去的,草地老乡们就这么被“喊”来了。老孙是讷河人,特木尔先和他加的微信,嗑儿唠得挺好,事摆得也特明白,等哥儿俩终于见了面,更是越唠越投脾气,老孙就要和他拜把子,就是拜安达。“我和你说大兄弟,俺们这边也有少数民族,和俺们屯子隔一条诺敏河就是达斡尔族自治旗,俺们讷河还有个鄂温克民族乡,都离得不远,平时,俺们就喜欢和少数民族打交道,实在,直来直去!这又来了蒙古族兄弟,我得和你拜把子!”

说拜就拜,哥儿俩都挺认真。拜完把子就喝酒,二两半的玻璃杯,端起来就干,老孙说:“我知道你们草地人能喝酒,这都结拜安达了,以后就是一家人,喝酒就得放开喝,咱们都别装。”其实,东北老哥不知道,草地人能喝酒那是细水长流地喝,牧闲时把牛羊撒到草场上,没事可干了,就弄一塑料壶巴尔虎白酒,像羊边吃草边倒嚼似的,一直不住嘴,就这么一口一口地抿,能从日出抿到日落,像今天这样一杯一杯干还是头一回。大嫂在旁边看着不对劲了,跟家里的使眼色,那意思是别让客人喝多了。老孙会意了,一拍大腿,说:“对,大兄弟,你是客人,我是地主,我得多尽地主之谊,这么着吧,接下来我杯杯干,你喝到‘月亮门儿’(酒杯刻度),哥不和你打酒官司……”

那天酒喝得真尽兴,直到把“大兄弟”喝成了“老铁”,说好一亩地一冬天十五元租金的,老孙主动给降了:“就十块!安达都拜了,就是老铁,三千亩地虽然只有一个巴掌是你哥的,可这个主我今天就替乡亲们做了。”大嫂正给哥儿俩添酒呢,急了,说:“你快拉倒吧,老孙,咱家的地不要大兄弟的钱都行,别人家的地你不跟人家商量能行啊?”“能行!咋就不行呢?咱屯人要听说是我的亲兄弟,那还用说啥呀,我老孙在这个屯子说话好使,吐个唾沫都是钉!”

“喝酒的那天,都喝多了,喝完了不是吗,地就真给便宜了。”特木尔和司机老赵比画着手指头,掰来掰去的,“那年我的羊有六百只,三千亩地我租了,原来三个数,便宜了一个数。米尼阿哈呀,讲究人哪!”他把那两根手指头又变成一根竖起的大拇指,说:“真想他了我呀,我俩都三年没见了,疫情闹的,好不容易又能见面了,今年我呀,又能到东北去放羊了……”

拉羊车是下午两点多进的讷河。博克图的豆腐吃了,兴安岭的雪坡爬了,路越走越开阔。手机那头,老孙还急得不行呢,电话几次三番地打来,一会儿问进了齐齐哈尔没有,一会儿又问到没到富裕。等拉羊车过了拉哈镇,车轮拐下双嫩高速,一辆小轿车早在收费站那边等着了,老孙和两个年轻人冲大车摆摆手,便一路开道,没出一个小时,即进了一方村落。

天气好,冬日阳光没见过这么充足的,锦缎似的罩住四平八稳的村屯,显得村屯温暖又阔绰。白色小轿车亮闪闪的,径直开到村前头的玉米地,平平展展的田里没有积雪,金黄色的秸秆一捆捆一行行,一直铺陈到了天边去。近处,一帮男人正候在那里,岁数大些的抽烟、唠嗑,年轻点的抽烟、划拉手机,他们刚帮老孙杀完猪,灌完血肠,炖完杀猪菜,见拉羊车尘土飞扬地开来,赶忙整出一副列队欢迎的架势。都下了车,安达终于见面了,都以为两个爷们儿要拥抱拥抱呢,但是没有,两人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拳,老孙说:“三百喏(蒙古语:你好)!”这是他跟特木尔学会的唯一一句蒙古语,特木尔说:“三百喏,三百喏!”旁边的人说:“生分了,生分了,哥儿俩怎么刚见面就谈钱呢……”大家伙就一起笑,笑声把身后几排防风林上的雪都震落下来了。

“这是我儿子孙宝,”老孙介绍起两个随行的小伙子,“这位是儿子的同学——小舒总,也算我的儿子,温州人。小哥儿俩原来在上海的外企,三年前回咱讷河创业来了。”两个小伙子脸上洒着阳光,牙齿上也是,热情地与特木尔握手,说:“铁叔叔好!”“特叔叔!咋整成铁叔叔了?”老孙瞪眼睛,两个年轻人就嘿嘿乐。又介绍那帮男人,一一握手,仪式毕,老孙这才吼一嗓子:“大家伙还愣着干啥,赶紧帮老铁卸羊!”男人们这才呼啦一下围抄过来,嘴里说着:“卸羊!卸羊!卸完羊好喝酒吃肉!”

当中有两人却袖着手,原地没动——一个矮墩墩的车轴汉子半眯着眼睛望天,一个黑脸瘦子一边望天一边给他递烟。“啥年代了,还抽不带嘴儿的烟?”车轴汉子乜斜着眼睛瞅瞅烟卷。“带、带嘴儿的没劲,”黑脸瘦子龇龇牙,“我、我就不爱抽、抽带嘴儿的烟。”“你就说你没钱得了,二黑,哥不笑话你。”车轴汉子话这么说,烟可抽得狠,几口就将一根烟吸尽,即将烧到嘴唇,又猛抽一口,这才用舌尖弹掉,弹出两米多远,随之一口痰将烟头熄灭。货车上,特木尔正从最上层往下递羊,老鹰抓小鸡似的,一俯身就是一对,都上百斤重,一手拎一只,嗖嗖地递与接应者。二黑见了,啧啧连声:“瞅、瞅瞅人家草地爷们儿,那手劲。”“那算啥,”车轴汉子撇撇嘴,“上次我在邻村卸牛犊子,一手一头。”“你那、那不是卸牛,你那是吹、吹牛!”“我可不吹牛,论手劲,我可在哈尔滨浴池搓了十几年的澡……不、不,我是当了十几年的领导……”“锤子哥,那咱、咱上车和他比试比试?”“滚犊子,要去你去,我还要晒会儿太阳呢。”

羊群白得像饺子,稀里哗啦地卸下来也像下饺子,饺子不会叫,羊会叫,饺子煮坏了会成粥,羊群不用煮,一落地就叫成一锅粥了,这一叫不要紧,引来了村庄不小的震动,鸡鸭鹅狗们好久没听到这么多叫声,忍不住要呼应呼应,于是村庄内外的叫声连成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比过年还热闹。一群本地羊原来在旁边的甜菜地里啃吃,这会儿也闻讯赶来,它们听出了那一锅粥似的咩咩声不像本地口音,断定村里来了新羊,都来看个究竟。锤子见本地羊跑过来,忙上去拦截,于是,他与羊群也玩起老鹰抓小鸡,两拨羊左冲右突,一派相见恨晚的劲头,二黑手持秸秆上前帮忙,也无济于事,羊群最终还是聚集到了一处,你嗅嗅我,我嗅嗅你,互致亲切问候。其实即便混群,不用看耳记也一眼能瞅出哪只是草地羊,哪只是本地羊。讷河的本地羊都是澳洲白与萨福克羊的杂交品种,体格比呼伦贝尔来的羊高大,尾巴三角形,却极其短小。草地羊呢,个头小尾巴大,羊尾跟棉门帘子似的,又宽又肥。人说呼伦贝尔的羊肉好吃,其实就是因为这种草地羊个头小身体健,它们的脂肪都储存到大尾巴上了,吃再多牧草只胖尾巴不胖身子,就和小笨鸡一样,肉质瓷实,好吃不膻,有嚼劲。

这边说着题外话,那边锤子仍不死心,还在分离羊群,对草地羊又踢又踹。老孙正拎彩条布搭羊圈呢,抬眼见了,喊他:“我说锤子,你挺分得清里外呀,咋不踹咱屯的羊呢?”“老孙大哥,你、你有所不知,那、那可是锤子自家的羊群。”二黑嘻嘻笑。“滚犊子,哪儿都有你!”锤子说。

“那我就说不出啥了,锤子来这儿是为看自家的羊,二黑,你来这儿是为啥呀,看热闹来啦?”二黑眨巴眨巴眼睛,说:“老孙大哥,你、你也没说,卸、卸一只羊给、给多少钱哪?”“乡里乡亲的,出把力气要啥钱?你给兄弟家卸羊要钱哪?”“可、可有句话讲、讲得好,亲、亲兄弟明算账,再说了,这、这年头,力气才、才值钱呢。”“那行,二黑,你就一直陪锤子看羊吧,喝酒时你也别去。”“那不行,我还没、没吃杀猪菜呢,我要吃、吃猪蹄子,吃俩!”

杀猪菜当然得吃,男人们卸完羊出一身透汗更能吃能喝了。洗手擦脸,两张桌,东屋一张,西屋一张,纷纷落座。女人们负责倒酒端菜,五花肉炖酸菜、煎血肠、蒜泥拆骨肉、手掰猪肝、熬皮冻、冻白菜大葱青萝卜蘸酱,总之浩浩荡荡,摆满圆桌。安达手拉手坐在主座,酒杯里倒的却不是“北大荒”,而是红盈盈的果酒,老孙举起酒杯说:“大伙儿先尝尝这杯‘甜蜜蜜’,这是我俩儿子——孙宝和小舒总用咱当地甜菜根自酿的酒,贼啦甜,一点生青味都没有,还申请专利了呢。现在大城市的年轻人喝酒都讲口感,甜菜根这东西补中气,盈血亏,利肝胆,常喝身强体健。这酒北上广深的订单还不少呢。”

在一旁点烟倒水的孙宝和小舒总听了就乐,孙宝说:“我爸走到哪儿都不忘替我们做广告,可这是在家里呀,爸,你这是把广告做到家了。”

老孙趁机又拎起一桶豆油,清亮亮黄澄澄,像金子化成的。“说我做广告,那我再做一个,这是我儿子他们试验田里种植的非转基因大豆榨出的豆油,纯绿色无污染,一点化肥农药都没上……”

放下豆油,老孙又提起一袋印有“粒粒香”字样的大米……

“爸,你快拉倒吧,大家伙儿都等着喝酒呢……”

老孙乐了:“喝酒,喝酒,我这是习惯了,到哪儿都显摆。”

老铁又品了一口甜蜜蜜,竖起大拇指,说:“嗯,我们的马奶酒,酸酸的,这个甜甜的,各有风味呀!”

“好喝就多喝点,这酒三十二度,就跟饮料似的,没劲,平时俺们就拿它漱口。”老孙带头,不一会儿就唰唰唰喝了好几杯,然后改六十度,酒席这回正式开始。老孙站起来,他在西屋亮嗓子,不用扩音器东屋都震耳朵:“我说老少爷们儿,今天是个高兴日子,啥也不说了,我的蒙古族大兄弟,我的老铁来啦,感谢大家给我老孙捧场,帮忙杀猪卸羊!”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就整了,这是欢迎的酒,当然得整,两个屋子的爷们儿都不差事,都跟着整了,特木尔也必须得整啊,大家伙儿都是为自己来的,忙活大半天了,怎么也不能再喝到月亮门儿。这当中有人没整,就是刚才袖手望天那两位,他俩坐东屋,本来二黑按捺不住要整来着,锤子拉了拉他衣袖,夹一个大猪蹄子放他碗里,两人又眯下了。

没觉得咋了呢,已酒过三巡了。老孙来了兴致,要给大家唱首歌助助酒兴,这歌特木尔每次来他都唱,说白了,就这首歌他能唱完整,歌名叫《两只蝴蝶》,他非说是“两只扑棱蛾子”。老孙唱歌粗声大气,在屯子里号称跑调歌手,这主要是他小时候学过二人转,唱啥歌都能跑到二人转上去——“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一个大老爷们儿,摇头晃脑地翻着大厚嘴唇子唱“张张嘴”“小溪水”,而且满嘴都是东北大(米查)子味,旁边的人就夸他,说:“哥呀,你这二人转唱得挺好哇。”“我哪唱二人转了?耳朵聋了咋的?我唱的是流行歌好吧!”旁边的又说了:“听完老孙大哥唱的歌,我都想喝大(米查)子粥了。”“想喝大(米查)子粥哇?煮!让你嫂子现在就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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