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酉时

作者: 钱幸

杨蓉走进水秀村时,天已见晚,一坨油汪汪的太阳开始融化。她的高跟鞋给吸进泥地,又吐出来。路边没有狗叫,村庄像是死过去了。她使劲吸起鼻子,才能捕捉到薄凉空气之外的淡淡醋味。杨蓉终于看见村口立着那个独目女人,瘦得薄薄一片。她问,西口做醋那家人还招工吗?独目女人一只眼窝里空落落的,另一只很灵巧活泛,好像随时串门过去。她撇撇嘴,这家家户户都做醋,你说哪家?杨蓉微笑着说,我说的是赵氏,赵家的。那只活泛眼向上打挺,这村原名叫赵家庄,家家姓赵,你找哪家?

我找原来招工的那家。

独目女人笑了,一口黄牙跳出来,扎了杨蓉一下,家家都想招工呢,年轻人都跑了,都短人手。你说的是哪家?杨蓉张了张嘴,想了想,闭紧了。高跟鞋插着泥土往前走。走出去很久,独目女人的眼睛从眼窝里逃出来了,粘在她后背上,阴凉凉、密匝匝的。她不由自主地去摸,摸到脊骨那儿长长的伤疤,浑身便打了一个哆嗦。

到时候该下灶了,一层层红谷米混着高粱加入,糊茬子,也就是蒸煮。去浮沫,浸渍后的红谷米油乎乎的,摸起来疙疙瘩瘩的,整把捞起,放入甑中,直到白雾往外扑簌,顶着锅盖咣当咣当响,赵宏声掀锅盖,向米层浇入一舀泉水。赵孩目光绵延着,盯着那些饱胀的米粒,松松的,边缘溃散,下甑,一舀清水继续降温。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脸上把米香浓厚的白雾吞进去又吐出来。脸上油光光的,接着水淋淋的。

门里进来一个女人,问,招工吗?她面皮很黄,眼睛无神,闹饿的样子。赵宏声放下舀子,问,是长待还是短工?女人两手环着一个白棉布口袋,囡先做一阵,做得顺手就继续做喽。赵宏声不抬头,浇着凉水,问,家哪儿的?

官庄的。女人说。官庄离这里不远,隔了一座小麦山、叫小麦山,因为山上长满了像小麦的野草,开穗子,穗头大,一簇一簇,很招摇的样子,金黄炽热的,看上去诱人,但不能吃,吃了胀肚。荒年间,连这胀肚的谷物都给村民薅得干净,小麦山徒留了一个名字。如今薄薄的土层底下,摞着石头和骨头。石头和骨头底下,有一条涌入地下的泉河。都说骨头是官庄人的先祖,让黄泥渍洇了,所以小麦山有时候也被叫作黄骨山。水秀村村民吓唬孩子就会说,把你放到黄骨山,让狼拉了你去!

赵宏声扯了两把拉风葫芦,说,原来做过醋吗?女人说,见过酿酒。酿酒不就是酿醋吗?酒坏了变醋。赵孩吐了吐舌头,小小的脸轻轻摇晃。赵宏声鼻子里哧一声,声音陡然大了,那怎么能一样!醋是开门七件事,对人只有好处没得坏处。酒是什么东西!祸害!赵孩上去拉扯赵宏声的胳膊,赵宏声才平和下来。关了火,赵宏声把软糯的熟米舀出来,搁在能蜷入一人的白瓷盆里沥水。赵孩用一根竹竿不断翻搅。水汽一霎一霎喷出来。女人还立在门口,脸上殷切着。赵宏声慢吞吞说道,我们要招长工的。

女人刚走远。八岁的赵孩坐在板凳上,问赵宏声,这个不行吗?赵宏声的目光长在手里白嫩嫩的米浆上,半晌才说,性子太急。

赵孩说,不好看!

赵宏声说,就知道好看好看,花也好看,叶也好看,好看不中用啊,拿酸做醋的(做作)。还是得稻谷麦穗,这多好,牢牢地攥在手里,是粮还是醋。

赵孩不吱声了。夜色逐渐从黄骨山脊背处滑上去,赵宏声拧开灯,细细瘦瘦的光旋即氤氲开来,屋里诞下一片扁扁的焦黄。这时,狗叫得最密最欢,一个连一个,像止不住的咳嗽。二十五、二十六……赵孩在数狗叫声,他拿铅笔在那一天的日历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二十七。他正学习,好记数字,赵宏声对外总说家里要出个状元。

靳红是下午到的水秀村。不需界碑,酸涩的味扑簌过来,把人整个拎了起来。醋味呛,让人头晕目眩,像酒,但比酒更钻人。怎么说呢,就像醋变成拳头,把她放在案板上捶打,直捶到每一寸皮肤溃烂处都钻满了醋味才作罢。靳红捂着鼻子,走在水秀村的青石板路上,打望着乡里人家。每到作坊门头,她便站定了,一双眼睛很欢实地睃来睃去。半晌,不是人家嫌她要钱多,就是她嫌雇用时间短。她全身上下只有一只细瘦包袱,装了两三张煎饼,咬起来已经硬了,口感像纸。她吃了半晌,觉出了辛酸,泪好像顶出来,赶忙吞嚼,咽下去。

赵孩爬到房顶晾晒红谷米,看到靳红在扒翻麦垛。赵孩捡了块石头,擂过去。她扭头,他低头。故技重施。当他扒着梯子从墙后冒出头,一块小石头,一下就正中眉心。赵孩啊一声,头朝后,落到天井。

靳红第一反应是跑,把布袋系紧,绑腰上。刚溜过那家门边,门开了,一阵浓烈的醋味翻滚过来,接着,她感到了疼,双手被反剪到背后了,九十度。醋味呛得她睁不开眼睛,眼泪迷蒙,慢慢才看见一双黑得发青的眼睛正凝视着她。

她被醋味推进了门内。天井漆黑,醋味盈天。在水秀村她逛的时间够足了,这么凛冽的醋还是头回碰到。怎么说呢,浑身毛孔张开了,被灌满了,把她的内部翻过来的架势。等眼睛能睁开了,她发现自己半倚着泥巴封口的醋缸。她转过头,门闩了,挂了锁,心里一阵慌。又听见黄骨山起起落落的乌鸦,忽而都立在近前的槐树上,像一个个逗号,喊出哇哇哇——小孩干哭似的号子。靳红嘴里一阵腥,是咬破了嘴唇,血凉凉的。她倒镇定了。屋里陡然放出光,门扇开了。男人叫,作死!你还不进来!她双腿忽然变成了橡皮,软糯,拎不起来。完了完了,她心想,让你再……靳红你也有今天。又听他喊道,不赔药费你休想跑!心终究回落,哦,是为着钱。多年来,她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可怕不是有所图,而是无所图。前者,总有取舍——有取舍,就能保命。

村口有一位老太太,双手叠放,摁在桃木棍上。她眼神困顿顿的,嘴里没牙了,说话艰难,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的。她告诉杨蓉,醋作坊还有几个,都费不起工夫了。说完这句话,她仿佛陷入黏稠的回忆中,嘴里叨念起许多名字。杨蓉一一听了,问,这些人去哪儿了?

老太太枯枝似的手伸出来,指着前方小山,说,死了,走了,没了。一阵冷风切肤而入,卷起一股淡淡的醋味。杨蓉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木塞子已经乌黑油亮了。拔开,一阵浓烈醋香。大娘,他家做的醋大概这个口味……话没说完,老太太目光活了过来,一把夺去,手颤巍巍的,忙凑到鼻子底下,整个人像过电了,不住颤抖。没了牙的嘴像窝窝头,一下就叼住瓶口。她仰头,贪婪吮吸,醋顷刻灌进嘴里。然后,老太太伸出舌头,奇怪,老人的舌头红得厉害,却很干燥。舌尖细细落在瓶口、瓶身。

这个味正,是囡年轻啥(时候)的味,多好(少)年了。老太太咧开嘴,露出仅存的一颗上门牙,稀松挂着,摇摇欲坠。杨蓉感到胃里一阵翻滚。老太太张开的嘴像黑洞穴,似乎要伸出一只手来,一下就能把她扯进去。杨蓉摇摇头,步入村庄深处。夜黑了,她像走进了一团坚固泥沼。天空中只有一钩月。本应该黑暗的村庄,却到处覆盖着一层白色绒毛状的东西,像生了白霉斑。那寂寞的白色像是能发出声音似的。奇怪了,村庄里没有狗叫,阒静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或者废弃的平房,挤挤挨挨,被爬山虎和其他爬藤植物挂满了,占据了。草木葳蕤,万千垂下黑丝绦。仿佛人走了,植物反过来侵占领地了。空气因此湿漉漉的。古旧的房子加上泛滥的植物,村庄的面孔变得模糊,旧址何其相似。杨蓉漫无目的地找寻着,地面潮湿,土地在半夜呼吸,把深水层的甘洌往上一层层递送。水秀村的醋就是以这地下水出众而出众的。听说这地下埋葬了古时候的一座城,后来变成累累黄骨。地上的河,淌入地底,叫作幽泉河。

又过了几个世纪,山下的人也都成了地下幽魂,不管是泉河还是幽泉河,都酿成了一汪水。这水又柔又绵又有劲道,在大夏天也冰凉,真是阴质的了。用它做醋,醋味恣肆,横冲直撞,能裹挟其他所有味道。但这向来只是传说,也有人听说这里又是什么黄骨山、幽泉河,觉得不吉利而不饮。很多小作坊里的醋只能卖给大厂,换个商标,兑了品质。

水秀村的人不怕,什么黄骨头、什么幽灵泉,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水秀村的人对醋有瘾,每顿饭菜都要加的,他们还发明了许多吃法,生大蒜、五香叶,用醋和了,添一个熟鸡蛋,石臼捣碎,蘸馍馍或者卷煎饼。煮龙须面叶,加麻汁,倒蒜泥,最后浇上醋,能吃好几碗。把鲜地瓜切薄片,滚开的水焯了,加盐添醋——醋熘地瓜片。不饮别人醋。他们腰里别着一只葫芦,像别人酗酒似的酗醋。

杨蓉看到一户灯光忽然从黑暗里跳出来,阴森森的。但它是附近唯一的光了,她敲门。半晌,有人开门。天井里竖着一只灯泡。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挓挲着手,脸上油脂麻花,眼白多而瞳孔小,一笑起来眼白忽而不见了,只剩下两弯浓黑。杨蓉问,你家人呢?小女孩领她进屋。屋里破落,角落床头一堆旧衣服里一个活物蠕动起来,是个老头。杨蓉对水秀村的怪已经习惯了,开门见山道,山里人,还有那些醋店去哪儿了?

老头看了她半天,说,醋啊,醋是好东西啊。

杨蓉说,我知道呀。但大家都去哪儿了?

老头说,醋啊,一天不能不吃醋啊。

杨蓉说,那做醋的人去哪儿了?

老头说,醋啊,囡想吃醋了。妮,给囡一口醋哩。

小女孩声音硬邦邦的,还喝,都低血压了还喝。

杨蓉说,这里不是挨家挨户都做醋的吗?老头说,哼,做了也不让人喝,是要死的了。小女孩冷笑道,不让恁喝还当囡害恁呢。要是吃死了,囡还抬不动恁!杨蓉捏了捏小女孩的耳朵,把她搂进怀里,跟你爷爷怎么说话呢。小女孩说,他跟囡怎么说话就跟他怎么说话。杨蓉站起来,从兜里掏出另一个小瓶,指尖点一点醋来,抹在老人的上嘴唇。那里干裂了,黑血块凝固着。醋就点在上头,老头迅速用下唇把上唇包进来,一鼓一鼓,细细咀嚼似的。

夜里,杨蓉跟小女孩睡,半夜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睁眼见一个干瘦的身影。细瞧,是那老头在偷她醋吃。他学她,瓶口磕在手指上,一次一滴,舔进嘴里,咀嚼好半天。杨蓉睁了睁眼,想说什么,又闭上了。这时,却听见老头说话了,这真是赵家做的味,他们加黄酒糟。味厚,妮,恁是旧人?

杨蓉一愣,起了身。院里阴森森的光让一切都长满白霜。杨蓉说,您吃得出来?老头说,好多年了呵,要囡说,好多年了呵。杨蓉说,他们去哪儿了?老头挥挥手,把最后一滴醋也舔进了嘴里,半晌,嘴里流下涎水来。他说,做醋的作坊很多,但个个有个个的味。这个味就是老赵家的味,错不了。杨蓉点点头,巴巴地看着他,像怕打草惊蛇似的轻声问,以后还能吃到这个味吗?老头看着她,他的眼白浑浊了,透出一股青,他低下头,只剩薄薄一张皮的手,往脸上一捋,把嘴角的口水又推到嘴里。好像一进必有一出似的,双眼冒出老泪。

吃不着(到)了!

五斤粮食只酿出一斤醋。等水分沥干,糊茬子倒出摊铺在青石板上,拌入醋曲。醋曲是用麦子跟豌豆做的,石碾磨得面似的那么细,与麸皮搅拌,结成坯子,攥成一块一块的,放进柴火里头闷着发酵,等出了彩色霉,拌上麸皮,在瓮里堆闷,成形后是白色的,样子像粉末。用手来试温,略热即可。赵宏声有诀窍,他做醋曲加一点橘络。加橘皮会变色,液体变黄影响卖相,橘络是白色,微苦发涩,正好中和了水的清凉。双脚踩曲,还活血化瘀,妙得紧。赵宏声还有个说法,他觉得水秀村地下水阴气盛,而这橘子向阳生长,橘络被剥离后,尽着太阳底下晒着,干干的,阳气足着。两者是阴与阳的平衡。再埋入黄酒渣——这就是秘方了。放好后,入坛。老赵家的醋坛是祖传的,赵宏声也说不出它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家的。总之,他生来,它们就在了。它们比他的老祖还老,也注定了他要跟醋打交道。那老醋坛跟新缸不同,下面边缘有孔,下缸前,有麦细秆堵着。醋成后,捅细秆几下,醋顺流而下,流到外面,滴答滴答,颜色是一种比蜂蜜稀薄的淡金色。草编旮旯(粗草圈),盖上,再盖上草帽和草席滤清。端上醋醅和炒煳的高粱,泡两天,再淋醋,相当于杀菌了,最后装入八陡瓶。

他的手搅荡起来,整个天井盈满了酸味,酸得满满登登,仿佛把院子里站满了,一点都下不去脚。赵孩被砸中的额头一块紫斑。靳红用醋涂了伤口,边涂边勤快地自我介绍,说是南边来的,一道打听,知道这儿叫水秀村,其实就是醋坊村。家家户户做醋酿酒,销路好着呢。她是来做长期工的,手脚麻利,只求个好人家,钱多钱少好商量,这件事还得讲个眼缘不是?赵宏声满脸黑乎乎的糙皮,像给醋浸泡过似的。但细看了,糙皮底下是一种蛮横的俊气。他左颊少了一颗牙,是小时候啃面疙瘩啃掉的,再也没长齐,笑起来,他便刻意遮着,嘴角一边高一边低,皮笑肉不笑的。你倒是挺会送上门来。你怎么知道我们招工呢,或许我们不短人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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