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泰里
作者: 武歆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屈原《九歌》之《东君》
一
小短腿蹲在张记车行的房顶上,与一个戴巴拿马草帽的男子,看着街道上的污水,有一搭无一搭说着闲话。过了一会儿,小短腿摆摆手要下来,抬头看见一只平底小船从劝业场方向缓慢划过来。小短腿一眼认出巡捕老胡。老胡站在船头,一动不动,挡住了在船尾划船的人。前几天小短腿跟齐师傅去巡捕房办理暂住证,就是老胡带他们去的。老胡身材粗胖,一脸络腮胡子,即使是在晚上,离几十步远也能一下子认出来。戴巴拿马草帽的男子顺着小短腿的目光方向,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小船,朝小短腿龇牙一笑,提前下了房顶,因为站起来,没有了草帽的遮挡,男人露出了两颊上好看的酒窝。
街道两旁的屋顶上,闲坐着几十个男女老少,看风景一样瞅着浸泡在污水中的街道。一股股的臭气漫溢在空气中。
小短腿看见老胡从小船下来,踩着街边上的麻包,麻利地走到没水的地方,顺势抬头望了一下楼顶。小短腿低下头,猫着腰,跑到房顶另一侧,顺着木梯子下来。
大水浸泡租界地一个月了,劝业场、西开教堂一带水深,张记车行、中国大戏院这一带因为临近海河,地势稍高,地上只有浅浅的一汪水。
小短腿远远地随在老胡身后。几个小孩子在街道上追逐打闹,一边跑一边跺脚,街道上空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老胡走到益友坊一带,突然站住了,朝里面瞅。小短腿左右看看,一路小碎步,贴着墙根,超过了老胡。
小短腿气喘吁吁地回到隆泰里裁缝铺,齐师傅正忙着,他告诉师傅衣服送到了。背有些驼的齐师傅点点头,头也不抬地忙乎手里的活儿。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小短腿,这才几步路呀?小短腿赶紧告诉师傅,学生放假了,坐小船到处玩,小船少,好半天才等来。齐师傅“哦”了一声,接着做活儿。头顶上的白炽灯光,照在齐师傅没有头发的脑瓜顶上,闪着晃晃悠悠的亮。来铺子时间不长的小短腿,除了学手艺,铺子里杂活儿他也揽下来。眼里总是有活儿的小短腿,瞅见地上碎布屑,拿起扫帚轻扫,随后端起簸箕去了院里,又看见放垃圾的木箱子也满了,马上端起垃圾箱子奔向院外。
老胡正在巷子里溜达,目光扫过每个窗户。老胡负责隆泰里、益友坊一带治安,像条鲇鱼一样整日在街上游荡,这段日子去益友坊少,来隆泰里多。老胡看见出来倒脏土的小短腿,眼睛看着别处,说,小小短腿,走得倒挺快呀。小短腿接话也快,憋泡尿。小短腿说完,自己倒乐了。老胡没乐,转过脸,看着小短腿把脏土倒在街口铁桶里,仔细看小孩子高的薄皮铁桶,能够看清已经模糊的外国字母,好像是“MOBIL”字样。租界地识字人多,识外国字的人也不少。就说离孙记杂货铺不远的告示栏,除了张贴工部局的各项告示,每天还会贴上当日的报纸,有中文的,也有英文和法文的。识中国字的人,看见字都会顺口念出来;识外国字的人看了,不会念出来,矜持得很。
老胡穿着米色短袖短裤、黑色皮鞋;腰上别着半斤重、一尺半长的黑色警棍,挥舞起来的话,打在人的脑袋上,肯定发出一声闷响,随后就会血流满面。老胡很少掏警棍,也从来没打过人,挂在胯骨轴上,感觉特别碍事。
老胡继续转悠。小短腿也要转身回院,突然一声爆响,天上飞起来碎玻璃、断裂的窗户框子、茶杯茶碗,还有不知名的生活物品。怔在原地的小短腿,感觉脖子上热了一下,顺手一摸,满手黏糊糊的血。烧饼小脸惨白,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慌张中,小短腿看见老胡贴在墙根下面吹起了哨子,脸憋得像个蒸熟的大猪头。周边也有警哨响起来,不是一只哨子吹,是好多只哨子交叉吹。也不知道从哪儿又传来小孩子的哭声,还有女人扎心扎肺的尖叫声。
从地上爬起来的小短腿,看见两个头破血流的青年互相搀扶着,醉酒一样跌出二号院。两个青年在二号院租房子时间不长,很少出屋,说是利用暑假时间复习功课,有传说是要考美国的大学。小短腿跟他俩见过两次面,小短腿主动打招呼,两个青年只是朝他笑了笑,没说过话。
这时候,老胡和从其他街道赶过来的巡捕们,群狗抢食一般,把已经倒在地上的两个青年围在中间,紧接着七手八脚地抬起来,向不远处一辆黑色闷罐车跑过去。那是巡捕房专门运送囚犯的车辆。
两个青年脸上身上的鲜血,飞溅到巡捕们的米色制服上,也落在到处都是水洼的地面上,瞬间没有了原本的鲜艳颜色。
二
第二天早上,在报馆上班的老宋,提着黄色牛皮包,走到齐裁缝的铺子前,刚要进去,扭头看见巡捕老胡挨家敲门。老胡动作比较大,敲得暗红色的院门嗵嗵响。老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原地,他用手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把牛皮包从右手倒到左手上。
阳光照在水汪汪的街面上,空气中依旧荡着一股臭味,自从闹大水以来这股臭味就没消散过。隆泰里一带的住房都是两层小楼,巷子窄,并排过去两辆胶皮车,车夫必须缩紧肩膀,双臂也要收紧,否则就会碰到对方的胳膊。
手里把玩着象牙烟嘴的严永康,第一个被老胡敲出来。他斜睨着老胡,然后弯下腰,动作夸大地察看院门,旁边的人明白他的意思,责怪老胡敲门动静太大。随后被老胡敲出来的,是发生爆炸房屋的房东杨兰孙。杨兰孙细高挑,脖子长,穿着一身考究的浅色西装,神情镇定,昨天傍晚出租房的爆炸,好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野鹤闲云一样神情轻松。脖子上挂着皮尺的齐裁缝,是最后一个被敲出来的。脖子上缠着白纱布的小短腿站在齐裁缝身后,不眨眼地看着师傅的后背。昨晚师傅亲自把他送到诊所,医生看了,没有大碍,脖子上划了好几个细碎的血口子。
齐裁缝用手指着隔壁二号院,问老胡,爆炸的事?
老胡板着脸,点点头。
齐裁缝来天津十多年了,平日说些短话,没人听出他是宁波人。他住在一号院,紧邻石教士路。裁缝铺的牌子没有挂在巷子里,挂在了临街的墙上,远远就能看见,那个角度是隆泰里最招眼的地方,齐裁缝不但手艺好,脑子也转得快。齐裁缝在楼下裁剪、做活儿,家眷住在二楼。新来的徒弟小短腿,晚上睡在一楼铺子里,捎带脚照看店铺,齐裁缝只给一份工钱。有街坊说齐裁缝能算计,齐裁缝从来不回应,像是没有听见。
昨天傍晚的爆炸,周边住户不少人受了伤,大都是被震碎的玻璃碴子划伤的。老胡也在现场,因为迅速贴住墙壁,所以安然无恙。爆炸时小短腿那个笨手笨脚的熊样子,老胡看了个满眼。这会儿看着小短腿脖子上渗出血迹的白纱布,嘴角抽起一丝安稳的笑纹,转过身子面对众人,摆着双手讲,现在马上到巡捕房接受调查。
齐裁缝师徒俩没言语。二号院房东杨兰孙不高兴了,让老胡解释,他们有这个义务吗。
你是房东,你不去,没有道理。老胡给杨兰孙解释,随后指着齐裁缝说,人家不是房东,不也去吗?
杨兰孙还没回话,一旁的严永康上前一步,抢过话头,瞪着老胡说,是呀,房东得去,我为啥要去?我又不是房东,我又不是裁缝。
严永康绰号“大背头”,头发乌黑锃亮,无论冬夏永远梳理得一丝不苟。街坊们没见他头发蓬乱过。
老胡告诉严永康,叫上他们这几户居民,因为他们住在二号院两边,必须配合巡捕房调查,不配合的话,后果有多严重,自己掂量。
有了热闹事喜欢往前凑合的严永康,嘴上一百个不愿去,身子已经做好马上走的姿态。
老胡转过身子,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老宋,问他一大早有何事。老宋说他去报馆上班,顺道找小短腿,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沓折叠整齐的废报纸,递给迎上前来的小短腿。小短腿满脸恭敬,一个劲儿道谢。齐裁缝主动告诉老胡,宋先生把废报纸给徒弟,让徒弟练习裁剪。裁缝铺子哪有那么多布匹糟蹋,拿报纸练习练习。小短腿抱着捆扎整齐的废报纸,满脸欢喜。
老宋说,谢啥?废旧利用。说完,向众人微笑,转身走了。老宋在《京津泰晤士报》广告部,天天跟广告客户打交道,说话做事总是彬彬有礼。老胡看了一眼老宋的背影,径直向前走去。严永康、杨兰孙还有齐裁缝师徒俩,慢吞吞地跟在老胡身后。
巡捕房倒是不远,在大法国路,过了巴黎路就到了,走路也就七八分钟。
三
在石教士路、狄总领事路和海大道交叉处,有一处“看三街”的杂货店。隆泰里住户从外面回来都会路过杂货店。过日子缺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扫帚簸箕还有水果蔬菜,到了杂货店都能解决。杂货店店主,姓孙,大家喊他孙老板。孙老板瘦高个儿、寸头、大手掌、大脚板,人特别和气:对大人怎么说话,也会猫下腰对小孩怎么说。杂货店门口,挂着一个微微晃动的小木板,刷着白漆,上面写着八个黑字,是和蔼温暖的隶书——“童叟无欺,和气生财”。
孙老板站在货摊前,看见大背头严永康迈着四方步,朝杂货店这边溜达过来。他用笑吟吟的目光迎着严永康,手也不闲着,举着大蒲扇,赶着蚊子、苍蝇还有其他小虫子。
天气这么热,严永康照旧穿着板正的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衫。他踱到货摊前,孙老板笑着问他买什么。严永康要买几个大白梨,让孙老板给挑水灵点的,接着又主动告诉孙老板,被巡捕房抓走的两个学生凶多吉少,恐怕小命难保。
孙老板满脸心疼地问严永康,学生何罪之有?怎么小命就难保了呢?
这时又有几个买东西的街坊走过来,慢慢挑选着货摊上面的水果,可是每个人的耳朵犹如兔子耳朵一样竖立起来。隆泰里的街坊们嫌弃严永康,可又爱听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尽管他每句话都有水分,有用的话没几句,人们还是爱听。动荡日子,人们坚信一个道理,脑袋放在家里,耳朵可要放到外面,不摸清街面上的行情,脑袋即使保存在家里,说不定哪天就得搬家。
严永康又要一包烟,抽出一根,插在象牙烟嘴里,点着了烟,神情兴奋地说,两个搞爆炸的学生住在马大夫医院。等治好病,法国人就会引渡给日本人。眼下除了大夫、护士,谁也不能靠前,爹妈也不能进病房。
孙老板把挑好的大白梨放在秤上,一边称重一边问,伤得重吗?
严永康撇一下嘴巴,说,住马大夫医院,你说呢?
孙老板称完大白梨,放在纸兜里,又问,咱这是法国人地盘,怎么能引渡给日本人?
严永康嗔怪孙老板糊涂,撇着嘴巴讲,两个学生可是危险分子!他俩躲在屋里试验炸药,不小心出了事。如今法租界、英租界都有日本人的眼线,日本人能把危险分子放走?
学生还会制炸药?孙老板把纸兜摆在严永康面前,直起身子又问,这里的事,日本人管不了呀?
制炸药没那么麻烦,过几天我就能得来消息。严永康哼了一声,接上孙老板后面话讲道,管不了?那是过去!现在出入租界,你不得让日本人搜身?日本人跟英国人、法国人早就谈好了。这就像两条裤腿,一条已经穿上了,就差另一条了。
谈好了?孙老板问。
严永康看了看身边挑买水果、耳朵竖立的街坊们,话里有话地说,我说的话你们谁要是还想听就去找我。当然了,你们谁要是有线索也可以告诉我,我不是挣钱揣进自己兜里的人。日子都不好过,有钱大家一起挣。
孙老板的胖老婆领着胖儿子从屋里出来,看见严永康,问,那俩学生爹妈怎么没来呀?
孙老板扭头说,你搭什么腔呀?进屋!
严永康笑道,为啥不让嫂夫人说话,不说话,人会得病的。
孙老板瞪了胖老婆一眼。胖老婆领着五岁的胖儿子,又回屋里去了。一明两暗的三间屋子,看不清楚里面的摆设,但是里面能看清外面。
严永康眉飞色舞道,我为啥身体好?就是爱说话,说话能治病。说完,提着一兜大白梨,还是迈着四方步,走了。
严永康去巡捕房协助调查爆炸案,倒成了他炫耀的资本,逢人便说他有办法救出受伤的学生。街坊们都知道严永康的毛病,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借机炫耀,多大的事到他手里都是芝麻小事。街坊们也都明白,真有事找到他,他就会想方设法敛财。钱没到手,这家伙绝不出手相助。
爆炸已经过去两天,人们还在议论这件事。也难怪人们议论,这段时间不仅法租界发生爆炸,英租界也有爆炸发生。被炸伤的学生都说是试验炸药出的事。还听说,学生们试验出来的炸药,炸死了好几个在日本机构谋职的中国人,有被炸死在家里的,有被炸死在汽车里的。至于炸药和炸死人,是不是都跟学生有关,众说纷纭,始终没有准确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