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藤小玉

作者: 须一瓜

说是从空中看,通往半月谷的下坡邮路,像一幅心电图,弯折密集的那种。藤小玉没有坐过飞机,自己和父亲老藤也没去医院拿过心电图,所以,藤小玉不太能领会人家说从天上往下看那条邮路是个什么样的图景,他只是凭十一年的步行经验,感觉出那条不断下坡的邮路,就像学前班的藤婷婷写不好的“乡”字。那时,她的铅笔折来折去,折来折去,因为不知道最终在哪里收撇,气得她把那个折越画越大。那个忽长忽短的、意气用事的“乡”字,就是邮差藤小玉每天走过的邮路。早上七点出班,下坡“乡”字,再上坡“乡”字,走完,下午一点半左右收工到家。从红旗镇邮局往半月谷走,是高原往盆地下行的过程,这个井底般的半圆形盆地里,清贫又秀丽。沿着清清的千丈官溪水往下,可以看到盆地里埋伏着的鸡鸣村、渔夫渡、官里、牛尾庄四个村。十三四公里的步行邮路(老藤喜欢表述为三四十里路),两代邮差,老藤和小藤,四十多年来,就负责井底这四个村庄一百多平方公里六七千人家与外界的沟通。

藤小玉是个一般般的邮差,不太好也不怎么坏的那种。有时全力以赴,做点好事,感动收信人的时候,也会把自己弄得满眼人间四月天;有时,责任感涣散,意志薄弱,在鸟鸣山幽流水潺潺的歇息地,会偷看一两封信,又原样封好。他和父亲老藤不一样。老藤有传邮万里的使命感。老藤寒暑无惧、翻山越岭救活很多封死信的邮路传奇,上过三次报纸,还不算他给自己大儿子送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次。藤小玉没有使命感,但是,他还是蛮喜欢送信报这一行的。哥哥从名校毕业,后来在新西兰搞研究工作,没有妻子的男人,每隔三五年回国一趟,每次都比上一次老了七八岁,看家乡人总是眼神恍惚,一脸曲折的离愁别绪。藤小玉觉得哥哥可怜。藤小玉小时候对邮差无感,对老藤那个经常黄泥松针沾身的绿帆布邮包更无感。后来,考不上大学的小玉,靠着父亲红旗手的荣光护佑,享受最后一批顶替政策,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半月谷步行邮路的班。春夏秋冬,一来二去,没有使命感的藤小玉,觉得天下最有意思的事就是送信了。人到中年,他没发现有什么工作,比把一个信息送达急盼的或喜出望外的收件人手里更有趣、更开心的了。

人家问他,你是做什么的啊?藤小玉说,信息传播。人家问,什么信息传播呀?藤小玉说,终端信息,每个人都需要的那种。二十年前,藤小玉说到这儿的时候,一般自己会笑起来。他知道自己有点扯淡,他干的活,没那么恢宏。但他心里又有抵抗“扯淡”的认知,所以,笑一笑,就给了自己和别人一个好的交代。至于为什么抵抗和不甘心呢,为什么非要挂靠终端信息使者呢,藤小玉自己,其实一辈子也没想清楚。有很多可能吧,反正无论怎么说,这世界都离不开信息传递的。连烽火狼烟都会告诉你,没有信息的传递,人是不能活的,硬活也活不好吧。的确,他承认乡下的邮差小学文化就可以胜任,他也承认邮差工作太苦了,尤其要步行邮路,就是人腿传递的信息啊。其实,藤小玉之后,邮差,尤其是乡下邮差,都是雇临时工干了。信息传播,或者终端信息落实,越来越令邮差们羞于启齿。藤小玉的妻子,破除邮差迷信的葛旦龙,用一个字就归纳了藤小玉的职业价值所在:屁。

葛旦龙是很没意思的人。有一次吵架,笨嘴笨舌的藤小玉骂她叛徒,结果被葛旦龙家暴。藤小玉心里还是叫她叛徒。她真不应该。那些一辈子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人,一辈子不知道有外面的人,或者知道外面的世界精彩,但心如枯井的原始居民,可以不懂邮差、邮路的意义,但她怎么可以不懂呢!忘记就是背叛。一个不知道感恩的人,不算叛徒算什么。来自半月谷最偏僻的官里乡巴佬葛旦龙,要是没有邮路、邮差,现在不就只能背一个孩子,汗流浃背地在田头种菜?种的也只能是一千年来她祖辈们种的那些菜。大不了田头树下,再多爬一两个孩子捉着蝴蝶、蚯蚓玩。葛旦龙就是多亏了这条心电图一样的邮路,嫁进城里跳出了井底,吹到了外面的风。她后来还比藤小玉多懂了两种做爱方式,失去导师地位的藤小玉困惑而别扭,还隐约生气。葛旦龙说,别以为你背个破邮包,就晓得了全世界!

总是一脸疲惫的、五角星形脸的藤小玉,瘦瘦歪歪,一副得了慢性胃溃疡的样子,除了一个挎邮包的宽肩,显出可信赖的力量,身上的其他地方,基本乏善可陈。半月谷里,每个村的大人孩子,看见绿色的邮包,都欢声招呼,看得出,他们对邮包的兴趣远远大于对藤小玉本人的兴趣。如果没有绿色邮包,也许他都不能让沿路看到他的人们喜悦起来。有大邮包的他,让四个村庄的人——至少那一瞬间——眼睛都在闪闪发亮。半月谷的男女老少,对邮差会露出很美的笑脸,就像水面反射太阳的金光,一簇一簇非常好看。包括渔夫渡的那个脑瘫少年,从小到大,这个歪斜行走的少年,看到藤小玉,一定会奔向他,然后,久别重逢般触摸着他的邮包,或牵着邮包,陪干瘦的宽肩邮差走过整个村庄。脑瘫少年歪歪扭扭地走着,一路不出声地笑。藤小玉冲着某个方向大喊,某某,有信啦!他也会冲着那个方向,嗷嗷大叫,声嘶力竭并用力拍打藤小玉的绿色邮包。

年轻的邮差和邮包一起,迷住了葛旦龙。十六七岁的少女,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她看到邮差藤小玉时总是脸红。后来吵架的时候,葛旦龙就理清了自己婚前的迷失所在:一个破邮差,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年少花痴,被你身上外面的味道吸引住了,是邮包里装的那些外面的东西——信啦,报纸啦,杂志啦,还有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包裹,是邮包里每一天都不一样的东西,吸引了我——不是你!是外面!藤婷婷才一岁时,藤小玉就明白透彻了,凡是葛旦龙帮他“理一理”后的事情,都会变成没有意思的事。

官里出美女。那些日照时间短、盆地深处生长的女孩,一个个出落得都像白蘑菇般,白皙而圆润。藤小玉第一次偷看信,就是偷看官里一个最美丽的姑娘的。那是一封来自某部队的情书,藤小玉在野蜂飞舞的休息地,忍不住偷看了,还忍不住为那个写信人,改了一个错别字。作为随身有小糨糊瓶的邮差,他能把信封复原得天衣无缝。藤小玉不是经常偷看邮件的邮差。半月谷的井底人家,没有多少值得让他逾越规矩的事——何况,这毕竟很浪费时间。而一旦消除偷看痕迹后,他总会安慰性地总结说,嗯,做了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

葛旦龙家从来没有信,报纸、杂志更没有。世世代代都没有人给葛家写信。在帮助一个拿了汇款单的老人家盖章后,她就开始偷偷给邮差藤小玉送礼物。藤小玉记得第一次收到的是一个剥皮白地瓜,然后是两个野柿子,还有一袋芋叶包的带刺板栗。对于来自井底小白蘑菇的心意,藤小玉不兴奋也不讨厌,他礼貌地接,淡淡地道别。后来,投桃报李,他肯让葛旦龙翻看所有邮件(信函不能打开)。葛旦龙翻看那些邮件就像浏览世界名胜。他也赠送礼物,不过是给脑瘫少年的。他相信,只有脑瘫少年,像喜欢邮包一样喜欢邮差本身。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下半月谷,隔三岔五地给必定到村口迎接他的脑瘫少年递个小东西:一块有点像鸟头的鹅卵石、一个启辉器、一本《半月谈》、一个有松子的松果、三片婚礼上发的劣质巧克力、一个捡来的半新指甲刀……少年都是嘿嘿笑纳、收藏。后来,少年就拿一个生锈的马口铁奶粉罐头,远远地等在村口前面的狐仙桥,邮差一出现,他就跳跃过去。藤小玉就顺手把石头啊、枯枝啊、绳头啊、树叶啊放进他的罐子里。一大一小,他们每日在半月谷第一道阳光里授接礼物,无言而默契,庄重得好像某种仪式。脑瘫少年庄重得就像一个对天下邮差表达最高敬意的使者。

后来,藤小玉就娶了老送他小礼物的葛旦龙。那个老收他小礼物的脑瘫少年,后来不见了。听说,在他姐姐出嫁的时候,他把那个马口铁旧罐头转送给了姐姐后,就失踪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藤小玉到狐仙桥时,看不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就会怅然好一阵子。

老邮差老藤,已经退休十多年了。一辈子把传邮万里视为生命的老藤,是去年被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的。他依然爱读报纸、杂志,依然爱去红旗镇邮局分拣组、投递班转转。他依然喜欢闻报纸、杂志新鲜的油墨气味。那个小小的、镇邮件枢纽中心,每天都要收发很多信报邮件,那里有成沓的报纸,一捆捆的杂志,满地的包裹、信件、商函……只是,现在,老藤只要一份报纸就够了。他每天高高兴兴地泡茶,打开一份报纸。对他来说,那些以前、更以前的任何一份旧报纸,传递的都是新闻,他短暂的记忆,使他坚信手里的就是外面最纷繁、最真实的第一手世界。阿尔茨海默病并没有让他淡忘传邮万里的使命,他非常清楚,他后继有人,父业子承了。藤小玉正在邮路上,踏踏实实地把每一天的外面的信息,送到最深的山乡。老邮差内心的骄傲,也始终没有被阿尔茨海默病摧毁。

他经常忘记时间,忘记自己的年龄、身份。有时候,他和孙女藤婷婷一起写毛笔字,藤婷婷训斥他的笔画错误,他会谦虚地问八岁的孙女,我们俩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周老师对不对?他也经常问下班后刚回到家的葛旦龙,你找谁?有事吗?

他活在了时间之外。他已经不能归纳:儿子和儿媳妇这两个月来,吵架频次越来越高;他也记不得,昨晚,儿媳妇葛旦龙和儿子藤小玉摊牌了,严正提出离婚要求。不论好消息坏消息,他马上就忘记了。他当然也不记得,昨晚,是八岁的孙女藤婷婷率先拍案而起,唉,吵得这么累,我都听烦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不离婚?葛旦龙就高喊一声,这次离定了!

婚姻危险了,离婚是迟早的事,并不用八岁的藤婷婷决策。小邮差知道,葛旦龙再也不是当年的井底之蛙,她对邮路的向往和迷恋,早已是笑话般的烟云。邮差,包括老邮差,都已经让她十分轻视,用她的话说:我看透了。葛旦龙嫁到红旗镇后,就打开了外面花花世界的窗口,窗口虽然小也不高,但足以使她瞭望得更远,也足以使她识破:一个假装装满外面世界的帆布邮包,不过是小儿科的信息世界。邮差和他的绿邮包,很快就开始褪色、祛魅。至于邮路连接的姻缘,刚开始,有了眼界的葛旦龙,也不敢轻易宣布放弃。虽然眼界有了,也破除了邮路迷信,但新世界的支撑点还没有找到,作为一家世界名牌的直销洗涤用品的下线成员,她一直推销未成,还贴了不少小钱,这使她意识到人生不可草率。葛旦龙的毅力比她的巧嘴更强大,五六年的坚韧不懈,让她终于有点气候了,就像挖了五六年的井,终于,有一口井开始出水了,而且,看起来水量还越来越大。这水,当然可以通往更外面的大世界,这么想的葛旦龙,傲慢心就大起来了。

藤小玉虽然没有坐过飞机,但是,他知道飞机比星星小。有一次,葛旦龙当着藤小玉两个同事的面,一直和他缠辩。最后她使用了辩证智慧:我也知道飞机比星星小,我的意思是,并不是所有的星星都比飞机大!藤小玉又窘又气,低头喝酒。一个同事就用事不关己的笑容劝说,你不要和美女一般见识咯。厨房里,葛旦龙听到并记仇了。她又炒出一个菜,放下菜盘,她说,有些人以为,挎个邮包就是天神。我可不再是乡下土包子了!也挎邮包的同事,就一起尴尬窘迫地笑。三个邮差,都说不过开始见世面的葛旦龙。

从红旗镇西行不到两公里,就能看见西阳林场那个斜斜向下的岔路口。路口开始蛮大,越下坡路就越窄,一条粗砂简薄水泥路,大蟒蛇一样扑向林场大门。等把林场订的那些机关邮件送完,背着半空的邮包的邮差,就开始更往下走,一路下坡,那路已是连简薄水泥路都没有的土路了。这条邮路,论距离,本来可以骑自行车的,但是一路下坡急弯急拐多,而且,林场有很多拉木头的货车,开得摇摇摆摆,常把骑车人逼得不敢动弹。有一次,老藤连人带车一起摔到榉木林深处,要不是一个老树桩子挡住,他就殉职了,因为再下面就是深不可测的黑虎潭了。更关键的是,半月谷这条说起来不算长的步行邮路,你真要骑车也行,一路下坡你得车技好,归途就只能推车上行。尽管“乡”字路已经尽可能拉宽缓和,但一般人还是没有体力在那样连续上坡的路上踩自行车的。

老藤步行了三十年,小藤也在这条心电图一样的邮路上,背着邮包,步步下、步步上地走了十多年。老藤是使命感促使他穿竹林、越茶山,绿制服、绿邮包,他走得十分骄傲。可小藤不是,他就是单纯地喜欢身负外面的信息走向闭塞深山的感觉,那些报刊邮件,尤其是私人信件挂在身上让他感到自己浑身是宝。他就喜欢斜挎邮包,独行在静谧的邮路上。说实话,人家的死讯也让他兴奋。他享受每一份邮件带来的变化。人间因邮差而打破了寻常。不是吗?这些变化,不都是他一步步跋山涉水带去的?不论喜悦和悲伤,也不论收件人变得多有见识、多狡黠、多痴蛮、多神气,他统统不管。反正他就喜欢看到收件人和外面联通时那一瞬间的样子,他们就像突然通上电那样。有的收信人不识字,捏着信封,焦灼又惭愧地请他帮着念信。他还不时地代人写信,帮人“通电”的那个感觉简直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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