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门

作者: 李知展

从都市的繁忙中回到家乡,时隔多年,再次置身原野,三月向晚的风仍有点硬,但凛冽中已饱含温情。土地在绽红吐绿,到处是绿油油的生机。踩在春天的大地上,仿佛气息自脚底贯通,我的内心踏实、丰盈、平静。老程弥留之际说得对,人不过是一棵草一穗庄稼,这一季枯了,下一季明春又开花。我知道他的意思,枯了的是他,开花的是我。

我是老程的女儿。

我又想起老孟常说的,人呀,一辈子,酸甜苦辣,一茬一茬,人挨人,坟摞坟,都是在下饺子,不过是老天爷在下,给岁月吃。

我也是老孟的女儿。

这俩老伙计这回终得相见了,又可以闲闲地喝几杯了。我笑了。

母亲忧惧地望着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你妈,在我跟前,没必要撑着,该哭就哭吧,好好哭一场。”她是想要我代替她哭出内心的号啕,可我真没有泪,只觉得欣慰。我打发掉母亲要陪我的虚情:“快回去吧,毕竟有家室等着你呢。”不想这么刻薄的,可忍不住,为父亲感到不平。母亲泛起一痕苦笑,盯一眼父亲的坟。“和你爸一样,心硬。”

祖坟旁边还有个小坟包,钉在苦黄的地上,满眼荒凉。许多年后,再也寻不到梅姨,父亲塑了这个坟包,埋下的仅有梅姨的旧衣物和她铅笔临摹的《寒梅望春图》。我把纸钱放到她的衣冠冢前,清理掉周围已枯萎的凤仙,念叨道:“姨,你们在天上过得好吗?遇见老程,劝他少喝点。雪湖的水快干枯了,已倒映不出你的容颜……”

许多年里,她都笑吟吟地入我的梦,招手唤我:“乖囡囡,念念,姨给你留了第一锅煎包,还热着呢,快吃哦……”我雀跃着接过来,刚要吃,李义廉突然斜插过来,一把将煎包夺走,咬一口,嘴角流血,冲我大笑,要拽我衣角。我想跑,却被定住了似的,怎么也拔不起双脚。而李义廉哈哈笑着,张牙舞爪地,眼看就要抓住我。这一刹那,梅姨奔过来,挡住李义廉,一边扳他一边喊:“小念快跑!”

我落下一串眼泪。

隔不远的沟坳里,一双眼睛在草稞里微露。我直起身,是一头牛。雪湖周边出产的那种棕黄土牛,体格适中,骨肉匀称,安静貌美。生能架轭耕田,死可蜕皮献肉。如今当然不用耕地,这牛可能是附近饲养场里跑出来的。它往这边望望,见我并无驱赶之意,它眉眼低垂走过来,冲着墓碑前供着的瓜果,目标明确,心无旁骛地咀嚼。

我仔细盯着它的眼睛,那水茫茫的大眼睛。风平浪静。寂静、安宁、威严,有着无限风云之蕴。我在想,若是一个人,得经历多少惊涛骇浪才会有这样沧桑而安详的目光,慈祥、静美、深自忧郁的眼神,静如止水,不急不怒,凝望着足下的土地出神,活得有韧性而缄默,有苦不说,只是偶尔徐徐翻转眼睛,在风中永远保持着沉着的风度。它沉默负重的身影,远远望去,在广漠的平原上弥漫着坚强的忧伤。牛的身上,有岁月打磨出来的暖香。这是身陷苦难犹自散发出的从容不迫的芬芳。

它和我的父亲很像。

它心满意足地吃完,哞哞叫了两声,转过头,对着我,半跪下来,忽然开口出声:“来,程念,我带你回去吧……”我疑惑地打量着它,似曾相识,往事忽而翻江倒海涌来。哦,想起来了,这是曾被梅姨救下的那头小牛吗?

雪湖水好。

别的地方水好都不出奇,在相对干旱的豫东平原,有这么一片甘洌水域,就像是相貌平凡的女生被赐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水好,是以草好;草好,食草动物的肉质便水到渠成地美好。雪湖周边的牛羊比别的地方值钱的原因就在这里。不说羊,也不表牛肉的其他做法,单说雪湖牛肉煎包,远近闻名。镇子上的胃们几天不见,就满腹意见,在肚子里催动着主人,快马加鞭,脚一旦站在包子铺前,吸一口熟谙的香气,整个人就舒坦了。当然,有钱人甩出大钞,吃得胃里水涨船高,说出话来也粗声豪气,四邻八乡贫户人家,逢集赶会买上六七个,也能带给孩子打打牙祭。

老孟的煎包在镇子上最地道。这是大家经过反复比较得出的结论,颠扑不破。别的地方的人路过小镇,问起哪家的最堪信任,镇上的人头也不抬,顺嘴回道:“望着街角早上排队的那家就是。”还不忘嘱咐一句:“早点起啊,人多。”老孟每天只卖十锅,这个数目是推敲出来的,他若是这天不停手,其他店铺门可罗雀,基本就没法干了。老孟咂摸咂摸,一人饮不了一江水,不能太绝,遂早起卖到上午九点多,收摊。他这边收了,对过街巷同行的生意才有的做。老孟不保守,虽不可能把秘方宣之于众,但和面调馅都不避人,材料之类也都能见着,有人在他这里潜伏一段时间,以为偷得绝学,另立门户后却还是做不出老孟家那个味道。

老孟剁牛肉不用刀,说是免遭铁腥气,用根粗壮的槐木棒槌,一下一下捶打,千锤百炼,肉质细腻缠绵。有人东施效颦,总是差了一层。有人问老孟是何原因。老孟喝口酒,嗐一声:“不过是个耐心烦。”说得没什么好稀奇的,不过耐得住心罢了。

必有人问老孟的煎包是个什么味道呢,这就难描难画了。每个地方,总有一味最大公约数的心头好,它是区域内民众的会心一笑,是硬通货,在口碑上流通。

不要以为老孟以此为傲。事实上,老孟当初做这个还有点羞惭之意。知根知底的才会告诉你,老孟祖上在开封洛阳都有酒楼,“望春楼”,春山可望,烈火烹油,有过繁华景象,公私合营后献给了政府。老孟这一支落回雪湖老家,开枝散叶十几口,都得养活,只好做起了镇子上第一个流动小摊。谁承想几十年做下来,烟熏火燎中,一锅一锅的煎包把自己垫成了小吃界的高处不胜寒。

唯有店里墙上传下来的一幅大画《寒梅望春图》,无言诉说着世事变迁。此画据说是清末当地名家笔墨,酒后即兴挥毫,称奇的是花瓣夸张巨大,处理如心形。大雪如泼,苍遒老树,红梅欲燃,点点如火,都如千颗万颗心在烧、在跳。冰雪泥泞中挺着一股子清洁的精气神,日子在熬,人也在熬,梅花欲燃,数九寒天里,总难掩春信。画上,一人,隔着门,望向梅花。门楣上隶书三字:望春门。此画应是悬在当年望春楼入门影壁墙上的。人望梅花,梅花望春,过了此门,春花春酒,春色无垠。

老孟和这老画一样沉默,再配上宽阔的体型,让人觉得朴实厚重,平添一份信任。可话少也分两种:一是本就性情缄默,不爱说;一是心里有话,无人说,只好憋着。老孟其实是后一种。在镇子上,同行说不得,子女只看进账多少,妻子原也吃苦耐劳,有了钱,在子女煽动下,对老孟执拗不去市里开分店很是恼火。那些手艺二三流,在镇子上混不下去的师傅,借助“雪湖牛肉煎包”响当当的名头,在外面市场上赚得盆满钵盈,而老孟还在镇子上抱残守缺,也难怪妻子上火。妻子月末来盘账时朝手心啐口唾沫,恶狠狠的,眼明心亮,瞪他一眼,如虎如狼,都是凶光。

老孟一叹。

老程,程辛业,也就是我爹,在外沉默,却什么都爱和我说,大到镇上的命案,小到生活琐事。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不过是因为他心里寂寞。我是他的树洞,当然我也爱听。我对镇子上的人事那么熟谙,全因为老程。

他与老孟,就如两个性情相近的人互为镜像,我爹总结过:“老孟的煎包为什么好吃呢?是因他有耐心。可他为何这么有耐心呢?还不是因为长日寂寞,无人可说?”经我爹这么一说,好像每一个油润润的煎包,都是老孟心里藏着的那句无处诉说的、热腾腾的话。

老孟听说后,很感动。老孟一激动就爱在围裙上来回搓手,那天两只大手搓得通红,呵呵笑着,非要拉着从派出所下班路过的老程:“爷们儿,喝点,后晌卤了两只野兔。”

我爹就这德行,闲下来好饮几盅,一辈子光景消磨此间。母亲将他不思上进、裹足不前都归结于酒,却忘了老程的性格也许就是随遇而安。他能享受三五杯酒的散淡,没她那么高的心气,是以母亲一次次摔碎酒杯也不管用。恨铁不成钢,阿斗扶不起,母亲只好亲自上阵,打通她的锦绣前程。老程死时母亲已位列副处级,在别处或许不算什么,搁到地方上,足以傲视群雄。而“不争气”的老程,甘愿成为“草头百姓”。

且说老孟拉着我爹正在沿街槐树下喝着,忽而一团浓重的阴影罩在二人头顶。抬头去看,是李义廉。“俩狗东西,倒会享受。”李义廉大咧咧坐下,扯开兔腿就往阔嘴里裹,吃一会儿,抽支烟,不一会儿两只兔子就被他消灭了大半。老孟嘴上不言,脸上有点难看,不是心疼东西,是费了工夫的食物所遇非淑,又不是给你做的,你这算什么呢?可李义廉不管,边吃边骂:“老程你这人,叫你出个工推三阻四,老马在我跟前可敢放个屁?你倒牛?菖了,再有下次我直接大耳刮子扇你!”

老程一笑,不搭茬。所长老马都被他呼来喝去,他一个副的,看不惯又如何,最多消极抵抗一下。李义廉训完,包了另外大半只兔子,要走,却见一个妇女在街角逗留,不时朝这边探头探脑,如是几次,李义廉心生厌烦,暴喊一声:“那谁,过来!”

一喝之下,女人露了面,挎个包袱,穿戴倒还整齐,踱到酒桌跟前。

问了一圈,女人支支吾吾,说一句傻笑一下,说了半天也择不清个主线。几人想,哦,可能是外省流落到此间的傻女人。李义廉纳闷地打量一番,骂了句脏话,却眼皮直跳,嘀咕道:“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堤湾是雪湖镇第一大村。

有多大呢?一个村,万把人,连村里的狗都是阅人无数、心有城府的淡定样子,不似别处小村的狗,有个风吹草动,一惊一乍地,叫嚷不休。当然,也是堤湾村宗族间曾经争斗频繁,狗也好人也好,都历练得处变不惊。

出门往正东,碰见扈祥铮;出门往正南,碰见李义廉。

几十年间,不独在村里,周边很大区域内,这俗语一直流传。堤湾背靠条河,西边是坟地,是以从北边祠堂出来,往东往南枝蔓发展。扈家和李家各占一方,都人多势众,李家霸着煤矿,扈家承包工程,各有拥趸,不分伯仲,明争暗斗起来也精彩纷呈。

李义廉这人恶狠,却也兼顾乡邻,等他最终倒了势,村里的人反而回头念及他的好,都说老李虽然霸道,可好歹他吃了肉大伙儿也跟着啃上了骨头。承包了矿区后,李义廉修了公路,装了路灯,学城里在村巷设了垃圾桶,通了浇灌农田的水渠。可没多久,独眼的路灯失了明,垃圾桶鼻青脸肿,渠道也堵得水流不动。李义廉嘿嘿一笑,心知肚明,骂一句:“小孩子置气的把戏,不嫌幼稚。”

这些小动作不伤筋动骨,只是添堵。可接下来的事就让李义廉觉得不可饶恕了。煤矿开采过的地方,出现了塌陷大坑,扈家的祖坟首当其冲,再经几场雨,祖先们给泡浴盆里了。其实,那片苍老的坟包大多出了五服,也不过清明烧纸时匀出两张聊以祭拜,这会儿忽然喊着列祖列宗,热辣辣地宝贝了起来。扈家子孙一个个义愤填膺,聚集在矿区门口,有的堵运输车,有的在路上埋钉子,有的往李义廉办公室丢人粪炸弹,分工不同,团结得近乎狰狞。甚至还有几个杂姓也参与其中,李义廉气得笑了:“你们的先人也掉坑里了?”几个后生低眉垂眼,倒也实诚:“叔,别骂啦,赌牌输得毛也不剩,跟着起哄一天,一两百块钱呢。”李义廉明白了,一人扇一巴掌,掏一沓子钱撒到地上。几个后生嬉皮笑脸地拾了钱,进一步出卖情报:“叔,听说他们密谋趁黑要掘你家祖坟呢,你可要防着点。”

李义廉点点头。“掘吧,爷正想迁坟呢。”话是这样说,一口淤气堵在胸口,连带得五脏六腑都疼。嫉妒是一块砖,好的嫉妒是催促自己添砖加瓦建造野心的宫殿,可绝大多数时候这砖都想糊在对方脸上。扈姓和李姓旗鼓相当,为什么矿区的经营一直垄断在李家手里?虽然是个小矿,一年不过几百万元的盈利,可他们不管,自己没得到,就要生事。

已经五六天没开工了,客户那头催着出货,一大帮子工人要养活,李义廉坐在臭烘烘的办公室里,头疼得很。能怎么办呢?不过是出钱,一一安抚那些孝子贤孙沉痛的心情。得了钱,他们也就不关心老祖宗在坑里是泡热水澡呢还是洗冷水浴了。

李义廉家的祖坟得以保住,可还是开不了工。因为有一家不同意。

这一家的当家人是扈祥铮工程队上的领班,指着老扈吃饭。也不是不同意赔钱,他说了,迁坟也行,可那天李义廉得打孝子棍,在坟前执幡下跪。

一时僵在那里。

李姓这边也积攒怨气,纷纷建言:“叔,要不咱就跟他干吧!”挥拳撸袖,一个个热血上涌。老成持重的,还是建议寻求折中路线,可扈家那边也有后台,各有所长,半斤八两,还是疏通不了。开不了工,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上下就没法打点,到头来还是反噬自己这边。运输车又不能从拦着的人身上轧过去,李义廉叹一口气:“别折腾了,不就是跪一下嘛,又少不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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