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戈

作者: 邵宇翾

N年以前我远赴异国求学,欠下巨款十五万元,债主是我大姑。大姑两口子倒腾饲料生意,算不上富贵,愿意借钱给我,一方面出于情谊,另一方面大小算笔投资。我妈心气儿高,有求于人的感觉始终让她在家族里抬不起头来。这种窘迫和不安逐渐转移到了我这一头。除去悬梁刺股地读书,没日没夜地写代码,我唯一热衷的课余活动变成了钻研各种省钱诀窍。其中最有心得体会的一项,要数搜罗一切提供免费餐食的活动。为了几块冰凉的比萨和兑水的饮料,我旁听过一场莫名其妙的反科技讲座,那帮人在里边激烈地批判着科学技术,尤其是如今大热的人工智能,认为高科技只不过是科技公司变相奴役民众的手段,就好比人工智能其实就是让人蹲在自动售货机里边卖货——种种反智言论听得我目瞪口呆。我也参加过教会组织的相亲舞会,好处是玉米饼管饱,味道正宗,代价是得出卖色相,跟一位找不到伴儿的鬈发胖姑娘跳上两支蹩脚的舞蹈。临了还被她绊了一跤,后腰磕出一片酷似墨西哥地图的瘀青。总而言之,我艰苦地度过了研究生时光。毕业后跌跌撞撞,在硅谷某科技大厂找到了工作。“搬砖”三年,连本带利将债务还清,我妈在家族聚会上总算吐气扬眉。就在我终于决定要为自己而活——坦荡地进行一些不必要的消费活动——的当口,疫情汹涌来袭,我被彻底封印在了公寓中。出门去趟超市都胆战心惊,更不要说外食了。一日两餐全仰仗女友小米的激情创作。小米对做饭有一定心得,但发挥不稳定,境况好的时候(为数不多)能吃上宫保鸡丁或者木须肉盖饭。大多数时间她只爱在花式泡面上下功夫,里边加芝士,加牛奶,加肉肠,加油条,加魔芋丝、茼蒿和肥牛片(冒充火锅)。吃完之后还非得强迫我发表评论。我内心挣扎,觉得就算她在里边加了金箔雕成花,撑死也只是一碗泡面。嘴上却还得下狠功夫,为此我开始重新钻研《中华小当家》里食评家的话术。疫情结束以后我嘴油舌滑,成功长胖了十斤。为了减去肚子上新贴的肥膘,我加入了公司的篮球队,每周三下午五点准时进行课外活动。我一米七五,个头不算高,(瘦的时候)胜在灵巧,眼神挺好,总能快速寻找空当,突破、传球都不在话下。炫技太多必然招人嫉妒,很快我就发现隔壁组的孙?菖总爱找我不痛快。对抗性质的运动,身体冲撞在所难免,但此人总在我上篮落地的刹那伸脚绊我就着实是人品堪忧了。好在我躲闪及时,几乎没让他得逞过。后来细想,孙?菖嫉妒我可能也不光是打篮球一件事。年初我的印度裔上司同我讲,下半年我很有希望升职加薪。再加上股票分成,咬咬牙兴许能在公司附近买上一套一居室小公寓,投资、自住都很划算。地点我都看好了,彩虹大道上的橡树公寓,名字听着吉祥,像是国外老神仙居住的地界。房子买好以后也能考虑结婚的事了。我妈听说以后挺激动,在视频里就掉了眼泪。又和我透底说,当时因为欠着大姑的钱不敢声张,其实早年间跟着原先单位的大姐学炒股,多少也赚了一些,现如今正好帮我凑个首付。我听完有点崩溃,觉得那两年节衣缩食着实亏待了自己。牛皮吹完以后不久,硅谷迎来了一波裁员大潮。我满心认为自己可以幸免于难,没承想终究在一天清晨,私人邮箱里迎来了一封敦促我尽快归还公司电脑的邮件。后来才明白过来,我的印度裔上司老早就打算跑路了,那些让人热泪盈眶的许诺,终究只是一张张滑脱的飞饼。小米得知我被裁员,很快便与我划清了界限。这个决定艰难,但我也能理解。她说话间就要研究生毕业,学校不是什么一流学校,学的还是传媒专业,至今找不到实习岗位,急需一张配偶签证,才能合法留下。临分别之际,我俩含泪相拥。她说,击败咱俩爱情的不是别的,是这个时代。我轻拍她的后背,之后的路想好了?她直白回答,老早就想好了,有个ABC同学一直在追我来着。我无语凝噎了。去他妈的爱情。分手以后,我从两千五百美元一个月的高级公寓搬了出来。预算削减为一千五百美元以下,踅摸了一个星期,一无所获。租房群里认识的一个哥们儿给我指了条明道,说彩虹大道附近有个华人老太太,她家倒是有一间卧室正在招租,就是条件有点苛刻。我问他,价位怎么样?他说,一千二百美元左右,还有得商量。我听完两眼放光,问他,怎么个苛刻法?他说,不是别的,就是得征求她家狗的同意。我说,还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条狗,很值得一试。

我发现自己低估了此事的难度。狗看起来像是德牧和哈士奇的串儿。皮毛和身形随了德牧,威风凛凛,通身正经的狼青色。两腿站立起来,感觉能有一人高。长相则酷似哈士奇,眼珠子是湛蓝的玻璃样,瞳孔小得可怜,跟俩樱桃核一般戳在正中央,显得不太聪明的样子。实际上也确实智商堪忧。据房东老太太介绍,这狗忠诚、护院,就是听不太懂人话,状态好的情况下能识出自己名来。我站在她家后院门口,顺着栅栏缝隙往里偷瞄,不敢轻举妄动。我问老太太,这狗叫什么名?您介不介意我和它沟通沟通感情?老太太满脸怀疑,和我说,狗叫法戈,富国银行(Wells Fargo)的那个法戈。语罢闪身给我让了条道。我开始隔着栅栏,向法戈大佬拜码头。我说,法戈啊您好,我叫金天,英文名叫Tian,相熟的同事朋友有时候也管我叫Today。您想怎么叫都成,全看您心情。狗不搭理我,闷着头,鼻子贴地,在院里的草坪上转圈晃悠。我说,我今年马上三十岁。人说三十岁高不成低不就,对于男的来说算是个坎儿。您说准不准?结果我前两天刚被lay off(遣散),转头快结婚的女朋友也把我踹了,如今我孑然一人,来到贵宝地,还想请您行个方便。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看见房东老太太开始斜眼瞅我,脸色也不太好看。我没理会,继续道,关于我这个人您可以慢慢了解,但有一点我想着重说明一下。我打小就挺有动物缘,住在乡下爷爷家的时候,养过小鸡、小鸭、小兔子,最终百分之八十都能寿终正寝。上小学以后搬到城里,和邻居家的狮子狗混得挺熟,每天放学回家,它都爱在楼道口迎我。三年级往后,狮子狗身体不太行了,眼睛几乎失明,但一闻到是我,还爱摇尾巴。临了我算是给它送了终,骨灰就埋在我们小区花园里一棵老榆树底下。逢年过节我没少去祭拜,比它真正的主人上心。说到这儿的时候,法戈开始对我产生兴趣,尾巴低垂,逐渐靠近我。走的像是猫步,后一只爪子永远踏在前一只的脚印上,严丝合缝。但表情还是有点痴傻,盯着我,看不出是喜是怒。我硬着头皮继续沟通。我说,上中学的时候,我志愿当一名兽医,结果被我妈胖揍了一顿。她说干那玩意儿有什么前途,每天闻着屎尿的臊味,一年到头还赚不了几个钱。结果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她强迫我选了计算机系,说未来肯定是机器人的天下。我妈没什么文化,眼界确实不低。她说得没错,如今人工智能比人要智能,写起代码来一点不含糊。我妈预言到了这一点。但她没想到,她儿子我成了第一批被机器人给淘汰的倒霉蛋。狗冲着我低吠了一声,声音浑厚,像是狼音。我想接着聊下去(说起“倒霉蛋”这个话题,就不得不提一嘴硅谷要命的房价,以及留学生签证难的老问题),但房东老太太打断了我。她近乎冷酷地说,后边还有人来看房,和狗能不能处,赶紧给个准话。我问她,说实话,法戈到底有没有咬人的前科?老太太挺坦白,有一回没牵住,差点出了大事,打那以后我就不敢自个儿出去遛它了,大小便都在院子里解决。我说,法戈对此没有意见?她说,确实有点抑郁,这才想找个租客,能帮我遛它最好,房租还有得商量。我问,一千美元能不能行?老太太也爽快,说,每天两顿喂食加遛狗,一千美元我租给你。

法戈扑向我的瞬间,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各个时间段的碎片都有些,组成一张脚印地图,集中说明了我是如何走向今天这惊险一刻的。最后几张画面停留在我妈脸上。我很俗气地想象着,几年没见,她的眼角也许又添了几道皱纹,鬓边多了几绺白发,腰板可能也没以前直溜,但嘴皮子还是不能认输(也许现在她正在家族聚会上欲迎还拒,半推半就地向七大姑八大姨炫耀着我在硅谷的近况)。她苦熬多年终于小人得志的嘴脸,在我脑子里定格,竖立起一个不太磊落的支点。当法戈两只铁锤般的厚爪推向我肩膀的那一刻,我挺紧腰板,愣是立住了没退缩。继而腹肌使力,用出一招类似鲤鱼打挺的招数。虽然有些勉强,还是将对方攘出半米开外。之后略微转身,将屁股对准那厮,摆出一副随便你咬的决绝态度。也许是被我这一套组合拳给震慑住了,法戈没有继续发动攻击,反而走远了一些,耷拉着眉眼,很沮丧地观察我。我琢磨着穷寇莫追,更何况以后还有可能做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大着胆子半蹲下来,伸出手背,轻声唤对方名字,向其示好。法戈没搭理我,在远处徘徊了一会儿,最终找了个墙角卧躺下来,也算给足了我面子。我扭头,略微得意地回看房东老太太,感觉自己像是角斗场上活下来的英雄,她应该把花环挂在我脑袋上。可惜她看起来并没什么反应,只是很漠然地说,房间在进门右拐第一间,以前是我女儿在用,现在她搬去了纽约,好多年没回来过了。厕所是共用的,卫生要搞搞好。如果要用厨房,提前和我打声招呼——不过你们年轻人一般不会做饭对吧?语气很坚决,我只好应和说“对”。她又说,法戈每天早晚各遛一次,出门不远有个小公园,你跟着它走就能找到。对了,你刚才说现在是失业对吧?我说,对。她停顿了一会儿,眼睛看向门口,既像放空,又像是期待着下一个来看房的人。我赶紧找补一句,说自己最近都在面试,有几家公司已经给了录用通知(十足的谎话),还处于最终挑选阶段。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房钱每个月一号打给我,逾期要付违约金。家具都齐全,损坏要照价赔偿。看你们年轻人挺实在,找工作也不容易,押金只收你三个月好了,搬来之前打到我账户。我有些不快,心想租住高级公寓也只收一两个月的押金,你这老狐狸,还不是看年轻人好欺负。可再一想我确实无家可归,流落汽车旅馆已久。硅谷廉价房实在难求,直叫人心灰意冷,懒于争辩。只好咬牙说“行”,闷声咽下了这哑巴亏。

实话实说,居住条件很不让人满意——空间狭小、黢黑背阴、床板露洞这些问题暂且不提——卧室根本没有被好好整理过,随处都是房东女儿生活过的痕迹。床笠是粉红色碎花图样。书桌是迷你尺寸的儿童课桌。小型书架上积满了灰,有一本属于房东女儿的中学年鉴(yearbook)被遗弃在此。我大致翻看了几页,她上的是附近的白橡树中学。推测学校评分不怎么样,以体育和戏剧教育见长。每年承办不少话剧演出和各类球赛,就是不务正业。本地亚裔人数众多,年鉴的照片墙里有一半以上都是晒得黝黑、咧嘴笑出十八颗大白牙的黄皮肤美国人,很难猜出哪位才是正主儿。唯一的线索是一位名为Tiffany Xu的女生,脸被马克笔结结实实涂成了个黑疙瘩。由此推测,这位Tiffany要不就是房东女儿本人(也许整过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原始长相),要不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也许是情敌)。我本想通过年鉴里同学之间的留言来佐证自己的判断(年鉴功能有点类似我们小时候的同学录),但这本书挺素净,只在最后一页,不痛不痒写着一句“祝你拥有一个美好的夏天”。既没有留名字,也没有指出是祝福谁,看来房东女儿的人缘实在不怎么样。此外,卧室的一面墙上还歪七扭八地贴着不少电影海报,粘得挺死,要想揭下来得牺牲一层墙皮。从《肖申克的救赎》到《千与千寻》再到《盗梦空间》,都是些大众电影,种类繁杂,体现不出什么独特的品位。可仔细琢磨,几部电影倒是有一个共同点:监狱、澡堂子、梦境,故事主人公都被陷在了某处,急于脱困。也许这恰恰说明了海报主人的某种心态。加之老太太之前提到,女儿前往纽约之后很久不愿意回来,从侧面又证明了这一点。总而言之,我判断房东和她女儿关系不太好,两人都挺各色。

扯得有点远了,这些破事当然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暂居此地,从来不打算和房东建立什么莫名其妙的友谊。入住两个星期下来,我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希望房东请人给卧室做个彻底的扫除,将她女儿生活的痕迹多少扫去一些(如今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生活在一个高中女生的闺房,半夜惊醒直叫人毛骨悚然),可老太太要不就是装聋作哑,置若罔闻,要不就是东拉西扯,胡说八道。有一回她竟然胡诌,说第一眼看见我就觉得有缘分,因为我长得很像她老头儿年轻的时候。又说,那会儿她在国内老家,岁数很大了婚嫁还没有着落。经过亲戚朋友介绍,相亲相着了她老头儿。她第一眼看过去就被照片里的长相给吸引了,哪管对方远在异国,比自己大了将近十岁,脾气秉性、生活习惯也尽是一概不知。一面都没见过,就大着胆子远嫁到了本地,如今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我问她,您先生是做什么的?她说,跟你大致算同行。我说,真是巧了,有机会可以一起交流交流。她咧嘴一笑,说,三个月以前老头子出去旅游跌了一跤,跌跤嘛不要紧,躺一躺就好了。约了个家庭医生做身体检查,没想到查出来个肺癌,还是晚期。从发现到人没,不到三个月时间,你说快不快?我有点愣住了,不知怎么回话。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晦气,再加上老太太那个不明所以的诡异笑容,只让人想逃。老太太没理会,继续说,你们年轻人总爱熬夜,吃得又不健康,身体检查一定要及时去做,鬼知道会查出来什么。我听完更硌硬了,忍住了没回嘴骂她,不乐意跟一个老寡妇置气。没承想对方竟然变本加厉,问我,既然白天不用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帮她给厨房瓷砖刷刷防水涂层可好。那以前都是她老头儿的活。这下彻底引爆了我。我没好气地说,每天帮您遛狗喂饭,我可是一点没含糊,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其他的活您自己做不来就去外面请专人来做,我是付钱的租客,又不是您家请的长工。老太太先是狠狠白了我一眼,见我仰脸支棱膀子没退缩,转而又嬉皮笑脸起来,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你怎么还当真了。我不再说话,从那以后开始躲着她走。白天基本不在房子里晃悠,附近的图书馆、商场和星巴克都成了我的避难所。实在闲极无聊,我竟然厚着脸皮,重新和旧同事打起篮球来。这才发现,以前球队的熟人不见了小一半,个别几位听闻是跳槽飞升了,其余都是些跟我一样卷铺盖走人的倒霉蛋。孙?菖倒是还在,招呼也照打。只是几个回合下来,那厮对我礼让有加,再没伸脚绊过我。仿佛人一旦失去了工作,就不配再作为他的竞争对手存在。这种蔑视让我陡然没了心气,没过多久彻底退出了篮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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