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先生的秋天
作者: 蒋一谈喷泉是向上流的瀑布。在喷泉的右前方,几只鸟排成斜线滑行。秋天的光线散发出沉静之美,这些鸟被它们的影子引向动物园的湖泊深处,绿藻虽然衰败,依旧将它们衬绿。其中的两只鸟,合力抓住一根断枝,轻盈地站在上面,低垂尾翼,脖颈缠绕,甜蜜地恋爱。
这些鸟很美,可是在慢先生心里,鹤最美。鹤园还在前面,掩映在树林深处,他想象着那只熟悉的鹤在假山和池塘旁漫步,一只脚落下,另一只脚隔一会儿才落下,一只脚抬起,另一只脚隔一会儿才抬起,这不是鹤的做作,而是鹤的优雅。中国古代文人建造房屋和墓穴时,会依据鹤的步幅测量尺寸。想到这些,他的嘴角浮现出笑意。
认识他的人称呼他慢先生,他的慢超乎寻常,走路的时候,他的手臂和腿脚关节好像被空气暂时抓住了,说话的节奏也是慢的。第一次看见他的人,会以为他的肢体有残疾,或者精神上出了问题。他经常被围观,引来众人议论:“这个男人慢得离谱,慢得让我心慌,他是演员吗?他在表演吗?”面对疑问,他笑而不语,他觉得即使说出来,众人也不会理解,而那些不能被理解的话就是废话。有人说他像机器人,他慢慢摇了摇头,有些气恼。
他在石头上慢慢坐下,慢慢取出水杯,慢慢拧开杯盖,慢慢凸出嘴唇,喝了第一口水。一个肥胖的男人举起自己的水杯,嬉笑着模仿他的动作,最后累得气喘吁吁。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戏谑与模仿。
他抬头看湖泊里的鸟,鸟消失了,那是短暂的消失,它们飞不出动物园。动物园管理处发布过公告,说他们引进了世界上最先进的虚拟天空装置,这样一来,动物园里的鸟能生活在铁笼和栅栏之外,在另一个空间里自由飞行,想飞多久就飞多久。不过,如果那些鸟飞得过高,虚拟天空里的电光屏障会自动阻拦它们,强迫它们飞落下来。面对电子牢笼这种高科技新玩法,慢先生心里五味杂陈。他心里有隐忧,他听别人说起过,动物园里的这些动物死亡之后,会被机器动物取代。如果真是这样,那只鹤怎么办?想到这儿,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现在是秋天,其实夏天就在不远处。夏天的某一天,慢先生在图书馆典藏室中清理藏品,在箱柜最里面发现了古籍善本《鹤谱》。他拂去上面的灰尘,被里面的图画和文字深深吸引。中国古代文人以鹤为师,言行举止皆依照鹤的节奏和气韵,做一个缓慢的不慌不忙的人。
一个缓慢的不慌不忙的人。他望着窗外的云和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我虽然无法像古人那样拥有自己的鹤,让鹤陪我喝茶读书,陪我坐禅修行,陪我游山玩水,但我可以向鹤学习啊。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去动物园观察鹤,一边拍摄一边记录,鹤的步伐,鹤的站姿和睡姿,鹤观察世界的角度和脖颈的弧度,都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边观察一边模仿,动作既夸张又滑稽,摔倒过很多次,胳膊和腿脚被石头划伤过。周围的游客举起手机拍照,还有人笑话他,他提醒自己不要在意。半个月之后,他掌握了慢的要领,身体也越来越自如。再后来,他已经能真切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肢体的慢动作、语言表达的慢节奏协调在了一起,能让陌生人以为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慢人,他心里高兴但没有满足,他觉得应该再慢一些,他期待那种真正的缓慢,比自然而然的慢再慢一些,他相信只有这样的慢才能让自己体会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份笃定,找到新的自我。
妻子最先发现了异常,瞪大眼睛看着他,以为他在单位受了什么刺激,但他的眼神和话语是正常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他慢慢享用饭菜,妻子看着他举筷端碗和嘴巴咀嚼的怪异动作,忍不住喷了饭。儿子完成了一半作业,他还没吃完,妻子站在厨房门口,脸上有迷惑,更有不悦。有一次,儿子这样问他:“你是慢爸爸吗?”他慢慢点头,慢慢露出微笑,慢慢伸出手抚摸儿子的脑袋,儿子躲开了。
夜深了,他和妻子同床共枕。妻子想温存,他慢慢伸出手,慢慢解开妻子的胸衣。动作和之前完全不同,妻子手脚紧缩,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还能忍受这样的慢,她只是感觉到了滑稽,扑哧笑了。
“笑什么?”他的语气缓慢而悠长。
“你能一直这样慢下去,我还真就佩服你了。”
“哦……”
妻子整理好胸衣,关闭身边的床头灯,拉上被子睡觉去了。妻子的话里有调笑,可他一点不生气。
还有一次,上级领导来图书馆考察工作,大家列队欢迎,领导满面春风地和大家握手,走到他面前了,领导伸出去的手已经在他胸前停留了两秒钟,他才慢慢抬起手臂,慢慢伸出右手,领导显然感受到了怠慢,错过他同下一位工作人员握手。这一幕被摄像机拍了下来。此后的情形可想而知,他提醒自己,这是必须经历的考验。
他的工作岗位从典藏部调到了借阅室。他原已是典藏部里的怪人,现在到了借阅室,又变成了多余的人,因为机器人能负责完成读者借阅图书的所有工作流程。他找不到事情可做,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擦拭机器人身上的灰尘。成为机器人清洁工的确出乎预想,但他能够接受,这不过是一个秘密,不让妻子和儿子知道就行了。他再次提醒自己,这是必须经历的考验。
他没想到儿子开始模仿他的慢,模仿得惟妙惟肖,且有自己的创造,这让他深感意外,同时又有些不安。儿子写作业时,一个简简单单的汉字十几秒才能写完,早晨洗脸刷牙耗时二十分钟,晚饭时父子俩相互观察,看谁吃得慢,谁最后吃完谁才是慢冠军。妻子忍无可忍,发了几次火。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能影响孩子的学业和成长,他试图调快肢体动作节奏和语言表达速度,可是调整到最后,他的身体出了虚汗,心跳明显紊乱,眼神开始发虚,连续几晚失眠。妻子没有办法,只好把儿子送到外婆家,她自己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过去住。
“我能容忍你不赚钱,穷日子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我不理解你为什么突然间变得怪里怪气的,你这是做给谁看?”妻子摔打衣物,满脸迷惑。
“我……”他慢慢搓着手,手上的灰变成一个泥团,他把泥团揉搓成一个蜗牛。蜗牛的慢是好的,鹤的慢也是好的,他在想。“一切都太快了……还没仔细感受就过去了……我做给自己看……”他喃喃低语,心里轻松了很多。
“你慢够了,我们再回来。”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些鸟果然飞下来了,它们在空中像飘逸散开的花片。几片树叶落下来,泛出斑斓的色彩,树叶离开枝头的姿态,带给他另一种感受:树叶落下不是因为季节驱使,而是为了摆脱束缚落到想落的地方。
人的选择何尝不是如此?眼前的落叶是可信可爱的。
“慢先生,下午好。”
一个熟悉的声音把他唤醒,他慢慢转身,看见须发皆白的老艺人站在竹案旁,正把螃蟹的蟹钳磨成裁纸刀,他的手边还有一只用木头雕刻的鸟,鸟的脑袋埋在翅膀下面。
“什么也替代不了手工。”老艺人说道。
他点了点头。
“豹子死了。”
“什么死了?”他没有听清。
“动物园里的那头豹子死了,昨天晚上死的,老死的。”
“哦……”他看见过那头豹子,豹纹非常漂亮。
“动物园不会再买真豹子了,真豹子太贵了,他们会买机器豹。那头大象八十岁了,比我还大两岁,老得不行,也快死了。”老艺人有些激动,咳嗽了好几声。
他想到鹤也会死,又不敢深想。
“老先生,这是什么鸟?”他随口问道。
“鹮。”老艺人捋了捋胡须,“这是通人性的鸟,懂感情的鸟。鹮睡觉时把脑袋蜷缩在羽毛下面,身体看起来像一颗心。”
他弯腰细看,恍若看见自己的心。我的心跳变缓变慢了,眉宇间变松弛了,有了轻盈之气。这都是真的。
“互联网和高科技毁了一切,还是过去的人间烟火好,”老艺人站久了,开始活动腰腿,吃力地把双膝弯下去,“满街都是机器人,机器人不是生灵,动物才是。”老艺人缺牙的嘴里发出衰颓的声音,脸上浮现出属于老年人的那种愁绪。老艺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慢先生,你是读书人,你的慢跟别人的慢不一样,你在修行。”
他感受到了慰藉,同时有些不好意思。老艺人的竹案是一辆四轮小推车,他推着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下来,背对着他说道:“生活不容易,有一种慢令人难过。”他继续往前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补充之前的话:“贫穷,是一种慢性病……”
老艺人的背影渐渐消失。若在以前,老艺人的这些话会击中他的神经,让他陷入失望和失败的境地,内心深处充满对人世和际遇的不满,可是现在,他的呼吸自然而平顺。他知道自己进步了。
路边是孔雀园,一只孔雀抖动着身体准备开屏。“孔雀开屏的时候,屁股也会露出来,孔雀自己看不见而已。”这是一本书里的语句,类似于谚语。他对孔雀没有兴趣,尤其不喜欢孔雀那看似愉悦其实骄矜的神气色彩。
猴山在孔雀园的隔壁。为什么这样安排呢?难道是想让孔雀整天勾引猴子吗?慢先生的属相是猴,他对猴子有天然的好感。他停下脚步,在旁边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几根香蕉,直接抛给猴子。他不愿意用食物挑逗猴子。他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两只猴子面对面坐着,向空中展开弧形的手臂,叫个不停,好像在谈判。一只猴子歪戴着游客抛掷的帽子,玩自己的尾巴,玩得不耐烦了,露出尖利的牙齿叫骂。起风了,猴子们跳起来,抓取飞舞的落叶。
再往前走是大象的院子。老艺人说得对,这头大象太老了,稍微移动就气喘吁吁,它吃力地摇晃粗鼻子,扇动布满皱褶的耳朵,跺着脚推拱水泥栅栏,试图用鼻子拉断栅栏上的铁链。他买了七八个苹果,找准方向投进大象的嘴里。
鹤园近在眼前,他心中有喜悦,眼里的光显而易见。他买了一袋鱼虾,搜寻鹤的影子。那只熟悉的鹤单腿站在假山的阴影里,眯着眼一动不动,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好像在睡觉,又好像生了病。他有些担心,走过去通知附近的管理员。管理员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这只鹤年岁大了,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应该让它住在温度和湿度相对平衡的空间里生活。他把想法说给管理员听,管理员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撕开包装袋,把鱼虾抛进池塘。
“我给你买的,你醒来后吃吧。”他小声说道。
一阵风吹来,两片树叶落在鹤的身上,接着又有一片落在鹤的头顶。丹顶鹤,鹤顶落叶。自从慢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比以前幽默了。风比刚才大了些,天上的白云变成灰云,正在慢慢聚拢成块状,天色渐渐晦暗。
几个游客被他的怪异动作吸引,纷纷举起手机,说笑个不停。
“你就是慢先生吧,我在网上看过你的视频。”
“慢先生,你有视频账号吗?”
“现在的社会,不怪不红啊,怪了才能红。”
他不回应,围绕着鹤园走自己的路,眼神一直停留在鹤身上。动物园闭园的前奏曲开始飘荡,游客朝出口走去。他忽然听见管理员通电话的声音:“我现在还不能下班,那只鹤出了毛病,我得看一下。”
他顿时紧张起来,顺着矮树林走到管理员休息室后面,透过窗户看见管理员正在整理一个橙色的工具箱。身旁的竹林在风中摇摆,刮蹭着他的脸。管理员哼唱着走出管理室,打开门锁走进鹤园,踩着脚踏石走到鹤的旁边,弯腰抱起鹤,接着走出鹤园,走进管理室。
在这个过程中,鹤一动不动,慢先生有一些慌乱,以为鹤死了,可是随后看见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管理员把鹤放在桌上,拿起一块布清理鹤身上的池水和碎屑,从工具箱里取出改锥,拨开鹤的羽毛,在鹤的腹部打开一个深灰色的金属盖板。慢先生的眼前有些眩晕,胸口有些憋闷——这是一只机器鹤,不是真的鹤。怎么会这样呢?那只鹤死了吗?管理员从鹤的肚子里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胶囊,打开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他看见了鱼和虾,还看见了开心果和杏仁。他万万没有想到,现在的机器鹤也能吃东西。管理员把清理好的胶囊重新置入鹤的身体,卸掉鹤的翅膀和腿关节,取出一个小小的电机,在上面涂抹润滑液,随后举起精巧的焊机,修补鹤的脚趾尖。
一切妥当之后,管理员把部件组装起来,梳理好鹤的羽毛,打开鹤身上的电源开关,这只鹤晃了晃脖颈,迈开步子在管理室里走来走去。鹤的漫步,是他熟悉的鹤的漫步。管理员推开门,这只鹤走出去,慢慢走进鹤园。他跟随这只鹤走进鹤园,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鹤园。管理员大声制止了他:“你是谁呀!你不能进去!”他定在原地,慢慢回转身。管理员认出了他,降低声调说道:“那只鹤上周病了,送进医院没抢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