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钉子
作者: 沈念一
谁也没想到,石昱东突然就消失了。
这么说也许不准确,是他把自己藏起来了。奉命“看”着他的夏甘午清早起来,看到门开着,屋里没人,到大院里转了一圈,每个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真蹊跷,连影子也没找着。
大院并不大,一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的三层老楼,一排用作全镇政务服务大厅的平房,靠着后山的老供销社仓库,停放过各种紧俏或滞销的物资,三分之一改装成了食堂,三分之二是在建的公租房。夏甘午又找了一圈,着急了,大声喊,石镇长,石镇长!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夏甘午很疑惑,莫非石昱东跑了?真要跑了也好,但不会想不开吧?如果想不通,走了极端,做了蠢事,他心想,那就糟了,这个黑锅他背定了。逃不脱,跳进寿溪都洗不清了。
寿溪是离镇两公里的一条河流,很早之前叫瘦溪,源出黔西松桃县内的牯羊溪,流经此地,往南几经转合,先入沅水再入洞庭湖。寿溪并不瘦,宽水面也有五十余米,从山林岩罅走到排碧镇,最窄处也有两米多。山区这样的水流说少不少,有的没流多远,就入地而藏,了无踪影;有的汇流成河,欢蹦乱跳,仿佛下一刻就能走到世界尽头。
外人看寿溪,碧水清波,山树倒映,微波粼动,有几分诗情,觉得此地有了灵性,有了桃源气质。本地人见多不怪,男女老少却都喜欢暑天下寿溪游泳。下水处名送溪口,水面开阔,水流平缓,水底清澈,如同天然泳池。上行不远,有两排跳岩,青石礅交错,礅面方正,河水积年冲刷,有的石礅腰身瘦如握拳,两岸的人就在这石桥上来来往往。
石昱东挤出空闲也会下水,但不凑人多的热闹,再往上走三里地,地形略微复杂,岸边长有几棵参天水杉,水深不见底。他是在湖边长大的,水性好,在水中换气自如,深潜一次,长则十分钟,普通人几乎做不到。他潜入水中,静默不动,光溜溜的身体上仿佛长了看不见的鳃鳍,水底就多了一根剥去龟裂树皮的水杉。有一回,夏甘午在岸上数着时间,那个青黝的影子慢慢化开了,不见了,他心慌起来,唤着石镇长,在岸边踱过来踱过去,几颗石子慌急中被踢入河水,响声闷闷的,像是水下有张大嘴来者不拒。喊声越来越急切了,千呼万唤的那个人,倏忽间变成条活蹦乱跳的鱼杀出水面,溅他一身水花。
大院铁门还是关着的,锁挂在上面。夏甘午夜里十一点亲自上的锁,钥匙随身带着。那把备用钥匙,压在大门石柱开裂的一块砖缝里,没人动过。他梳理了一下昨天夜里的情景,十点一刻石昱东才从县里赶回来,还没等他问要不要吃碗当消夜的面条,就说困了,早点休息吧。
时间确实尚早,平日都是半夜过了才去找那张床。石昱东神情看似平常,但焦虑涌动,像水在身体里哐啷作响,外人听不到而已。看着他进了房,十分钟后灯熄了。夏甘午的忐忑不安略有平复,又磨蹭了一阵,才去锁了院门。
办公楼和宿舍出奇的安静,连院里的虫鸣也歇了。夏甘午突然觉得这份安静长出了三头六臂,乱拳能打死一头牛。石昱东不在,他也没歇停,其实早疲乏了,回房熄灯,倒头就沉沉睡去。这个心思细的年轻人是大学毕业后考公务员过来的,很受石昱东的赏识。他性情随和,做事一丝不苟,不像北方人,长着一张南方人的脸。每个初次见面的人都会问他同一个问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说不是他自己跑来的,是上天派到这里来的。
这是他的真话。此前他从没听说过排碧这么个地方,就像多数人同样不知道他老家所在。他是大西北的孩子,出生地隶属甘肃武威,老地名叫牛角冚。人家都说没听说过,他就会认真解释一番,古代丝绸之路就经过他家门口,还有著名的铜奔马“马踏飞燕”,也是从他老家的雷台汉墓挖掘出来的。施宗文第一次听他这么说,就勾起了对牛角冚的遐想。
早上七点差两分醒来,穿好衣服,固定的闹铃紧接着响起。夏甘午开门出去,到走廊东头,屋里空荡荡的了。他脑子里还在摇荡那点残余的睡意,四处找寻,没见着人,顿时完全醒了,再四处找寻,仍然不见,就有些拎不清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的状况了。
如果不在院子里,那一定是出去了;如果没有出去,那就一定在大院里。这并不矛盾,但此时此刻摆在眼前的就是个矛盾的事实。
“绝对不会丢的,一个大活人,也许是老麻雀飞到树上歇会儿,你去树上找了吗?”
施宗文还在调侃。石昱东经常自嘲是洞庭湖的“老麻雀”,见过风浪。有人背后就叫他老麻雀,还编排了一句顺口溜:开心的时候,老麻雀会唱歌;生气的时候,老麻雀要啄人。
这天早上,施宗文醒得比村里所有人早。他漱口时,摇头晃脑,鼓动腮帮,喉咙发出咕咕的声响,然后把水吐射到房屋后的半坡山岩上。
岩上有片林子,似乎被响动惊扰,立即传来几声尖扎扎的鸟叫,像是抗议吵醒了它们的晨梦。施宗文的右眼被声音刺到,不由自主地就跳动起来。
过去这是没有过的,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上是什么。他双手并拢,上下搓动,然后将掌心覆盖眼部,一股暖流从皮肤上弥漫开,流过眼球,往眼眶四周弥漫。他的心却跳得更慌乱了。
慌乱其实昨夜就伴随着他。
夏甘午傍晚紧张兮兮地打来电话说,石昱东去县里了,他没跟去,下午接到个电话,对方自我介绍是县纪委的,说石镇长最近很忙碌,身心劳累,要密切关注他的行踪,说话的人一板一眼,并且要他保密这个电话内容。夏甘午接着说第六感很不好,接完电话后心就怦怦狂跳,想立刻就告诉他,违反纪律要求也不管了。
他们去年同一批考上镇政府的公务员,一个在镇里,一个在村上,来来往往,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夏甘午矮一岁零三个月,金牛座,说和施宗文的巨蟹座最搭。他们都猜到纪委的电话跟前些天茶农闹补偿的事有关,茶农种茶失败,到大院堵门,还有项目资金贪污的说法。当时谣言四起,有人说石昱东肥了自己腰包,买的假茶苗;有人说上面拨的项目资金,石昱东和几个干部私底下吃了、分了。
施宗文也是不久前才听说新近发生的这些事。他信前者,不信后者。大学读了几年农林,案例听过多少,他都记不清了,没有只成功不失败的种植。但农民不懂其中门道,他们不允许失败,他也能理解。
施宗文劝慰:“你跟着镇长这么久了,你的判断呢?”
夏甘午说:“石镇长要是有那些问题,除非寿溪的水倒流上山。”
施宗文说:“有这句话,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夏甘午的保证让他暗暗松了口气,但仍觉得哪里不踏实。当时通话,他正半蹲在黄马岩下发现的一个深洞旁,手持一支专业录音笔靠着洞壁。从幽深的洞里传出来的声音都被他录了下来。
这是他的一个不太为人所理解的爱好。村人每次看到他手持黑色录音笔,一动不动蹲在某个地方,都会绕开他,也都不明白他要录制那些他们听得见听不见的声音干什么。虽说他是学农林的,但声音又不能开花结果。
鸟、兽、虫、林、草、花……施宗文在电脑的分类文件夹,已经收集了上百种声音。土地之上的声音都会记录,最近他又开始留意山洞。那些深浅大小不一的山洞,即使空无一物,也有它自己的声音。前不久在黄马岩下偶遇的这个洞,口小腹大,没探到深度,也许和另外的洞是相通的。他先侧身俯贴,倾听洞口能感受到的声响。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像是一种昆虫,像是一股隙隙的水流,像极其缓慢的大提琴低音,又像是气流摩擦发出的声音。和夏甘午通话结束,他的耳朵里就跑进来阵阵嗡鸣,嘁嘁喳喳的,再也捕捉不到洞里的声音了。
上周,石昱东约好他今天上午见面,聊聊回来干了一年的感受和想法。一年前,石昱东送他到村里,一晃就是一年。他感动的是,属于他人生中的特殊日子被另一个人记住。
石昱东还说要带他去金钉子走一走。他去过那里,金钉子在岑岩村和镇政府中间,与319国道擦身而过。金钉子不是地名,却又成了当地的代名词。它其实是全球年代地层划分与对比的国际标准。石昱东放他下来当这个村官时就提醒他,要把周边土地现状摸得一清二楚。夏甘午当时悄悄地说:“又不是做地质勘测,有必要那么精准吗?”
金钉子这个地方是过千禧年后被保护起来的,一拨拨人进进出出,还有几个高头大马的蓝眼老外,很快省里就发文建了个地质公园。上中学时施宗文去看过,没看出啥名堂,一块斜坡状的沉积地层裸露在外,据说是典型的寒武系台斜坡相地层。这些个地质名词,去省城读大学才略有所懂,课堂上讲地壳运动、地质变化、物种兴亡,他就会想到家乡那一小块裸露的地层。后来找到金钉子的资料看过,才恍然大悟,整片武陵山区有着复杂的地质构造,说是靠山吃山,但山与山是不同的。石昱东让他必须弄清每一块地的特性,打通地与地的界限。
有一次,夏甘午请他说说金钉子。他多了个心眼,觉得是石昱东要考他。夏甘午扑哧一笑道:“别想多了,那么多外地人都要来看,我老家虽在北方,但好歹也算‘本地人’了,要没弄懂,好意思不?”
施宗文现学现卖,说金钉子命名的来历。地球已经走过四十六亿年的历史,地层上留下的痕迹,就靠现在科学家界确定的七十二个金钉子来区分。用通俗易懂的话说,记录时间有年月日,记录不同的地质生命就是金钉子,它标志的是地层“朝代”的起始。“放在眼下,就是个大IP(知识产权),关键看这篇文章怎么做。”他学了石昱东的腔调,说“做”文章不说“写”文章。夏甘午狡黠一笑,竖了个大拇指。
二
杨大年骑摩托去镇上办事,施宗文让顺带捎上他。风在耳边鼓噪着,嗖嗖地钻进他的耳朵。
昨天后半夜,从黄马岩走回家,他的耳朵就像失灵的开关,再也听不到虫鸟啁鸣、草叶摇动的声音了。他默念着,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心却急剧跳动。失眠和浅睡是交叉进行的,他深呼吸,耳边却跳出刺耳的金属音。
出村的路,又烂得厉害些了,遇到坑洼,杨大年并不减速。年关将近,说了几次的启动修路又要推到年后了,资金没到位,征地补偿协议没达成,或者还有别的原因。这一块工作施宗文没参与,石昱东给他这一年安排的任务,是四个字——熟悉情况。他起初心切,要早些融入村里的事务中。石昱东并没批评,但暗示他,这片土地你都熟悉了吗?他想自己土生土长,好像都很熟悉啊。最后又有点心虚,好像并不是真正的熟悉。
石昱东说,他要的不是过客似的熟悉,而是扎进土里能生根。他虽说在水边上长大,但到山区工作的年头也不短了。施宗文拍胸脯,说保证实打实地熟悉土地。石昱东要他重点研究山上将来发展什么产业。看准了就去做,施宗文当然懂,但说到产业,他又心虚了,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产业怎么会说有就有?
夏甘午悄悄鼓励他,人总得有希望吧。
施宗文说不反对有希望,也知道因为希望会让人活得更好,但徒劳的希望还是不要了吧。没过多久,夏甘午送来几本砖头小说,每个文科生都喜欢读小说,好像有意把他往这条路上拉。他瞟了一眼,哪有时间啊,与安静下来看小说比较,他更愿意到山野里跑动,找个僻静之地,录制一段奇妙的声音。
谁也不知道他录了声音有何用处。
村里建设的事都是村支书杨保山在跑动,有时急得暴跳如雷,有时装聋作哑。施宗文更哑巴,本来就话少,年纪轻资历浅,言多必失,这些道理他懂,但又心高气傲,看不惯办事拖拉推诿,也见不得村民赖皮死脑筋,为此没少生闷气。他发现,有人生气管用,有人就是白生了,事情几磨几转终归解决了。村里很多事,要的是结果。他就更生气,生自己瞎操心的气,暗中嘀咕自己不懂周旋。
石昱东有次到村里检查工作,临走时说:“你晒黑了点。”
“黑一点,更健康。”施宗文笑着回答。
“未来还会脱层皮。”
“只要能干事,脱层皮也值得。”施宗文像是在表态。
“有你这话,我就知道我眼光错不了。”石昱东得意地笑起来。他笑的样子,左边嘴角会露出个酒窝,偏偏只有左边有。施宗文暗中观察了几次。
回想这一幕,他紧紧抓着摩托车的铁座后架,生怕大意就给颠下来了。直到拐上公路,他才腾出一只手,手心湿漉漉的,散发出浓烈的铁锈味。
杨大年突然问了他一句:“听说石镇长出事了?”
施宗文假装没听到,但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传得蛮快的。他回村后,比他年长一轮的村会计杨大年始终是不冷不热。大家心知肚明,他是石镇长“请”回来的,就是石昱东的人。他不想去辩驳,父亲叮嘱他,要懂得感恩,不管本事再大,也不要忘记帮助过自己的人。他心里当然是感激石昱东的,但从报名、笔试到面试,不说过关斩将,他也是凭真才实学考的。人言可畏,幸好他忙乎的这一年,都是跟山里的动植物、跟那些不同特点的土地打交道。土地不说话,长出来的草木,农田里的稻作,都是它的话语。他有时想,人不说话,也会有别的替代你说话吧,但那是什么呢,他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