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麒麟

作者: 哥舒意

丁丑年秋,日本陆军侵占了南庄。一小队士兵在军曹的带领下,砸开苏园生锈的门锁。他们放下“三八大盖”,揣起扫帚抹布,打扫荒芜院落。日本兵脱下军服,穿着背心或者光着上身的士兵,看起来和本地的半拉年轻汉差不多,就是更精壮一点。村里的野孩子趴在院墙上,隔着满山满园的桃林,望着里面的人影。胆子更大点的,在日本兵光膀子吃饭时靠近院门,在“苏香门第”的牌匾下探头张望,直到有日本兵朝他们扔了什么东西。野孩子们以为那是手榴弹,撒腿逃跑,耳听日本兵一阵哄笑。不怕死的从地上捡起了扔来的东西,是几块日本糖,甜,黏牙。吃了糖的野孩子,牙疼了一个秋天,还在立冬那天拉出了两条没有眼睛的长虫。

村民发现日本兵没有拆毁屋子,轻手轻脚干活儿,修葺了不少残破角落。自从园主举家避难后,屋子从来没有这么敞亮,琉璃闪光,红漆扑面,青石冷沁,让人想起苏园最好的年份。一门五相,崇祯煤山后辞官,从此不再出仕,返家在屋后种下了第一棵桃树,每年开春又种下新树,娶妻种一,生子植二,悲丧立三,园子里的桃树变成了桃林,桃林又连成一片,从屋里往外望,是漫山遍野的桃树,桃花一旦绽开,满眼都是花海,南庄方圆百里都能闻到桃花清香,人称“万里桃花”。

丰田军卡拉来五车家私,随之驶来一辆轿车,停在宅门,一个男人下车,身后跟着一个男孩。他们走进苏园大屋,不再出来,在立秋之后,成为园林的住者。不久日本翻译就传出话,要找个家庭教师,要求是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史记通鉴无不精通,还要一手工整行书。整个南庄唯有一个私塾先生符合要求,当地人称“苏夫子”。翻译传令,藤原长官请私塾夫子前来苏园一叙。

藤原长官在书房备下茶饮,招待客人。他面色白净,胡须劲黑,如写了一笔捺的绢纸,穿一身白色文士和服,另有一套陆军官服挂在墙面。

“先生上座。吾藤原仁,字慕之。”藤原一口中国话,言语间有北声,“请勿要拘谨,我只是一介文官,非涉战事,无须在乎军职。请先生来寒舍相见,是因为听说先生师承前朝探花,为今天读书种子,我在奉天亦有所耳闻。”主客相对而坐。私塾夫子三十有余,着蓝布长衫,身形单薄如纸,面色淡黄。“回藤原长官,野民是苏养浩,南庄乡下人,没有字号。”私塾夫子说话带点南庄乡音,如江南秋水缓缓漾开,“家父是清朝最后一科的探花,我幼时他已经过世。”藤原说:“难怪先生是当世大儒,原来是自幼家学童功,遗憾未能亲见令严。听说先生教书?”

私塾夫子说:“我只是个教私塾的,所以被村里人戏称夫子。”

藤原问:“苏夫子教什么?”

私塾夫子说:“教村里孩子认字读书,古文诗词先哲道理,以望他们长大后不至忘本。”

藤原问:“现在还有学生?”

私塾夫子说:“时局纷乱,学生失散,只在家里教教小女,一边受里正托付编纂本地方志。”

藤原问:“苏夫子怎么不去城里教学?”

私塾夫子说:“城里人都上新式学堂,学英法德俄等西文,学会以后去海外留学。我是古董,在那里派不上用处。”

“在愚看来,实在是舍本逐末。”藤原击节叹息,“这次奉命调到中国,以后或许举家定居在此,既来之则安之,所以我想聘请夫子作为家教,按照传统私塾,教授汉儒文章、唐宋诗词。”

“阁下的中国话已经很好,已经无须我这个乡野迂腐多余教授。”私塾夫子低头相叩。

“苏夫子想必误解了。”藤原击掌,一个男孩从屏风后走出。“这是犬子承太,跟随我一起辗转中国。学习是孩童之本,然而时局纷乱,我一直未能寻觅到合适的教师。现在定居南庄,正好苏夫子在此,所以我想请夫子来我藤原府邸,教授犬子中华文化。”藤原说,“太郎,来见过夫子。”

“藤原承太,见过夫子。”日本男孩鞠躬。

“我只教过我们乡下顽童,没有教过贵国童生。”私塾夫子低首,“况且现在往来通行多有不便,动辄被捉走关押,怕是很难做到每天教课。”

“这个无须担心。我已跟军部申请了通行证件,先生在村子里通行无阻,可自由进出我藤原府邸。”藤原拈起托盘上的纸证,瞥了眼私塾夫子,“犬子按拜师礼准备了束脩,固定月酬,米面菜肉。战时艰难,礼数难免不周,还请先生不吝笑纳。”

私塾夫子正视了一会儿通行证:“藤原先生想要我怎么教授令郎?”

“我已经让人收拾了一间向南的房间作为教室。”藤原说,“苏夫子的女儿,是否和吾郎年龄相仿?”

私塾夫子说:“年龄或许相仿,小女是乡野孩子,性格相当顽劣。”

“苏夫子不妨带令爱一起来教室就读,让两个孩子可以做伴读书。承太初来中国,课堂以外,还请令爱多教他一些中国习俗礼节。上课期间,餐食均由藤原家厨供给,以免夫子父女操心琐碎,不能尽心课业。”

藤原稍等,私塾夫子无言。“既然夫子没有反对,就请按自己的教法,我想让承太接受最纯正的儒家教育,”藤原说,“太郎,来拜苏夫子为师。”

承太执起茶盘,举通行证和束脩至私塾夫子面前,再次鞠躬。

“承太请苏夫子多加关照。”

守真跟随父亲,一路低头走进苏园的大门。门口的日本兵检查了通行证,放他们进入。她在藤原为上课准备的房内,见到了一个孤零零的日本男孩。这个日本男孩要比南庄所有野孩子都要干净。他比她小一岁,但是身体反而高壮,看起来他才是年龄大的那个。

“我是学生藤原承太。”他弯腰说,“师姐和老师早。”

“我是苏守真。”她回礼,“藤原同学你好。”

“守真是我的女儿。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夫子说,“在这个教室里,不论父女,也不论国别,我们之间只是老师和学生,你们之间只是同窗同学,我们从今天起始读书上课。”

两个孩子点头。

“我问一下你的学业进度。”夫子说,“你的中国话已经说得很好,学过中国文字没有?”

“家里从小教我,也请过留学的中国学生,”承太说,“除了听说,可以读写简单的文字,背过数十首唐诗。《三国演义》听人讲过多段,但自己读还有些费力。”

“小说家言可以暂缓,诗词是枝端开花,语言文字,先学语文根本。正好守真也是差不多的进度。我们跳过三百千,从四而起。今天我来讲孔师论道,传解他在两千余年前说过的话。”

夫子把手上书本放在承太桌上,并没有再另拿一本,闭眼背手低吟。承太看着守真翻到了《论语》第一章,一边读书一边跟着夫子吟读。夫子先吟一段,然后讲解一句,讲通后再吟一句,让两个学生复吟。说是吟读,但声调如同清唱,承太的功底听讲有点吃力,夫子放慢了等他,如此反复,晨课过去,夫子停下喝茶。守真望了望承太的样子,就问他哪里还没听懂,再慢慢讲给他听。几天以后承太掌握了吟读的技巧,能够跟上夫子和守真的语调,三人先后吟唱一本《论语》。

早课后是习字,夫子让承太准备了方盘黄沙,以沙代纸,以棍为笔,在沙盘上勾字。承太望了望守真,她已经提起木笔在沙盘上悬画,就对夫子说:“夫子,我家不缺纸张,既有清御开化纸、高丽竹青纸,也有我父从国内带来的上品雪纸,夫子想用哪样,我这就去拿,不用在沙盘上比画。”夫子不言。承太转头看守真。

守真说:“夫子教沙盘习字,和纸物无关。这是古时先师教我们敬畏文书,爱惜字纸。”她看了看承太在沙盘上写的字,微撇了撇嘴,“你的字写成这样,再好的纸也会羞愧吧。”承太涨红了脸,不说话,开始学着守真在沙上书写。写完一字,守真先看,多数是直接画一道,让他抹平再写,只有偶尔会在沙上勾一下,意思是这个字还算要得。

课间休息时,夫子背手望着窗外。窗外是苏园的桃林,但现在不是观赏的季节,半山桃树不见花叶,夫子偏偏看得出神。承太问守真:“你父我师,夫子在看什么。”守真说:“夫子可能在看万里桃花吧,万里桃花是苏园盛景,南庄只有上了年纪的人看到过。”承太说:“现在漫山枯树,没有桃花。”守真说:“那夫子就是在看过去的万里桃花。”承太又问:“你见到过没有?”守真说:“我小时候苏园已经破败,没有见过万里桃花,但我见过别的。”承太问:“守真师姐见到的是什么?不知道南庄的桃花,和我们的樱花是否相像?”承太又说,“樱花时节,我们会在树下喝茶吃点心。这个园子现在既没有桃花,也没有樱花。”守真望向窗外,在漫山遍野寻觅所见,窗外只有枯涩枝干,旁枝丛生,枝叶凄切,一无所获。

军队公务繁忙,承太的父亲日常不在苏园,只偶尔归家旁听夫子私教两个孩子,有时也请夫子前往书房茶歇小叙。他点火煮水,煎了日本的茶汤请夫子品尝。夫子说:“贵方茶汤和我们南庄的清茶不同,别有风味。春天时我家有新茶采摘,到时还请藤原先生品茗。”藤原说:“日本的茶道源于中国唐时。最澄禅师和我祖上带回茶种,开启茶道。”夫子放下茶盏问:“先生祖上是?”藤原说:“我藤原祖上曾为遣唐使,家族素来景仰中华文化,对孔孟之道推崇备至,所以我自小就受了汉文教育,对中国天生亲近。”夫子说:“原来藤原先生家学渊源,与我中华有缘,所以让承太继而学习。”

藤原说:“可惜科举已停。我幼时曾做一梦,渡海来考宋科,就算不得一甲三名,烧尾及第也算是此生无憾。”夫子说:“八股死板落后,学而无用,我虽教授私塾,但八股文章远不如西方教育学以致用。”藤原说:“我曾前往英美就学,西文浅薄短暂,虽然科学发达,但也只是现在而言,今后未必。”夫子说:“今后会怎样?”藤原说:“日本亦有儒学,我国武运来源于此。今日两国间仍有纷争,想必不会很久。今后我们不分彼此,共同将东方文化发扬光大。”夫子摇头,说:“我只懂教书。”

“今天我们煮茶论天下,”藤原微笑,“和儒一家,就让一切从承太成为苏夫子的学生开始。”

夫子不答。

不管背书还是写字,承太都很艰难,起初两周都被守真拖拽着走。两周过后,他觉得脖颈渐渐放松了些,可以抬头喘口气,低头看见沙盘上的字方方正正,有点骄傲,就在写字时问守真,自己长进到了什么程度。守真说,好像是有长进,已经赶上以前一起上私塾那批学童里最差劲的那个了。

待他们写满一课,夫子也在沙盘上写下一字,问承太是否知道这个字。

承太点头说:“我认识这个字。这是‘仁’,我父亲的名字,仁。”

夫子说:“那你知道这个字何解?”

“是仁慈的意思。”承太说,“父亲说过,他名为仁,就像皇帝对待臣民仁慈,不要凶恶。”

“你父说的是其中之一,仁为二人,子曰,爱人。仁为爱惜他者。”夫子抚书说,“仅《论语》一书,仁有一百单九处。仁是儒家根本之道,你如果理解了这个字,就理解了所有书的根本。”

承太面露困惑,夫子不言,只教他不同的写法,汉隶、唐楷、兰行,在黄沙间倏忽出现,又渺然消去,很多个不同的“仁”字,现于沙粒,落入承太的眼里。书法课后他们稍作休息,夫子继续教授“子曰”。因为守真已经学过,学过的部分夫子就让她代为教授承太,教他吟读段落,讲解晦涩,背默文章。

他们一周上课六天,只有周日歇息。周一大早,承太沐浴后来到教室,等待老师和师姐。夫子和守真会在早饭后到来上课,上午课毕,和服仆妇会送上午餐饭盒,杂粮米饭蔬菜饭团不一,摆在他们课桌上。守真看见父亲的书桌上没有饭盒,脸上一愕。

承太说:“我父军务归家,请夫子午食一叙。我和师姐直接动筷吧。”守真点头。他们拈起竹筷,低头开吃。承太吃了几口饭,抬头见守真噎红了脸,他连忙端起茶汤递过去,守真连喝几大口才咽下去。承太看见守真的饭碗已经扒了一半,问:“师姐早饭吃了什么?”“早上没吃。”“为什么没吃?”“家里没吃的了。”承太疑惑:“夫子上周没有收到束脩吗?”守真说:“分给了村里的孤儿,我们把口粮给了他们,自己都不够吃了。”承太又疑惑:“你们为什么不留着自己吃,要分给他们?”守真说:“他们以前上过我家的私塾,给过我们学费,现在他们家大人被打死了,就都没饭吃了。”

承太说:“一份束脩只够两人口粮,供不了太多人吃饭。”守真说:“我上课时可以在这里进食,夫子说,每个人少一口,只是吃不饱。每个人有一口,可能就不会饿死人。”承太端起碗慢慢往口中拨米,过了一会儿说:“在京都时,如果天气好,大家会下午去树下喝茶品花。”他看了看外面,说,“如果这里的桃树开花就好了,可惜都是枯树。”守真说:“总有老树新生,枯树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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