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瓷
作者: 蓉仁东樵山下的岳善堂,是百年斋堂。
跨入坚实的趟栊门,迎门神堂,供着观音菩萨像。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男生女相。手中有净瓶,低眉看她。厅堂昏暗,阿云看不清楚菩萨的脸。只有点点香烛,闪一闪,忽明忽暗。烟雾袅袅,有一股子味道,在她鼻腔里荡一荡。
她的名字从此写在岳善堂的道友册上。
泡在柏叶、黄皮叶煮水而成的“香汤”里,她想为父母守孝,许久没有好好洗上一个澡。这回洗了,从此不靠谁,不念谁,无家无口,情却念断。水泡着泡着,便凉了。凉了便有些涩,又有一丝腥气。她从水底捻起一片叶子,已经被泡得发了黄。她撕扯着叶子,三两下,就撕得只剩下了叶脉。是丑陋的棕黑色。她将脸浸在水里头,许久,再抬起来,大口地喘息,觉得眼底模糊起来,水在脸颊上一道道地流,是滚热的。
天蒙蒙亮时,在菩萨跟前摆上三牲祭品、松羔、熟鲮鱼,祭天祭地祭祖宗。对观音菩萨起誓。这回看清了菩萨的脸,原也不是如此慈悲。瞳仁太小,有一种尖利的神情,看着她。鞭炮一响,诸邪回避。浓重的硫磺味道,熏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朦胧间,她看见廊檐底下,画着刘海戏金蟾。她想,这颜色用错了,看着不庄重。
到底拆开了发辫,要自己拆。她留了十几年,做女学生时,兴五四头,别人剪,她不剪,舍不得。扎紧了,垂下来一条,黑亮的乌梢蛇似的。拆了,又是松松的一蓬。阿云接过递过来的木梳,要自己梳,一边梳,旁边堂里的姐妹一边念:“一梳福,二梳寿,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坚心,六梳金兰姐妹相爱,七梳大吉大利,八梳无灾无难。”阿姐顺德口音,她听着,唱一样。
梳完了,要让她自己盘上,易辫为髻。盘好了,她对镜子看自己。人还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姐妹赞叹,说陪人自梳十几年,未见过这样的好头发。
梳完了,穿了新衣服,黑色的香云纱,宽袍大袖,是堂里姐妹自己染的。她们说,往后啊,这身上穿、口中食,都要靠自己。
然后要酒担回门,谢爷娘。她说,这就免了,我无父无母,无处回,早就靠自己。
阿云便在这里住下,整座斋堂两层楼。姐妹们一人一间,共用一个厨房。到了她,还有背阴的一间小屋。堂主便说她运气好,说一位年老的姐妹,前年升了仙,这才空了出来。她在床上坐下来,屋子里头有淡淡的霉味。帐子也是旧的,但是很干净,有一处大约是破的,给补上,绣成了一朵广玉兰。原先主人,大约是个朴素细心的人。
夕阳光透过那满洲窗的窗棂子,洒到床上,只有一星半点。她便打开窗子,空气涌进来,也是湿漉漉的。原来离山是这样的近,可以望见半山腰的泉水。虽然是冬天,还有细细一流,潺潺的,裹在郁郁葱葱的常绿的树木里头。
夜里头,她躺在床上,那流水声倒也静了些。外头还有些声响,试探地叫几声,像是野猫,又像是扛冻的鸣虫。这声音并未被暗夜吞噬,在她耳畔更近了些。这让她心里踏实,觉得有些喜欢这里了。
广州湾这地方,不靠桑基鱼塘,也不如顺德,有大的缫丝厂,原无自梳土壤。但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时,这里开了一个叫“裕大”的布厂。厂主是坊间称“麻斜王”的张明西。这布厂大,有一百多台织机。岳善堂里的姐妹,倒有一多半在这里做工人,多半是来自坡头、吴川、赤坎、廉江的。剩下的一些年老的,堂里自有一块田地,给她们耕种,闲时也做针黹女红,贴补生活。
阿云来时,布厂刚刚请了一批女工,不再聘人。堂主就派了她与那帮老姐妹一起,在田间干活儿。可自小,她并没有农作的经验,虽不至五谷不分,但眼见着到了田里,手都不知该如何摆放。学得又慢,没几天便得了一个诨号,叫“西关小姐”。她并未有一天住过西关,这自然是带了嘲意。一来是因为她广州口音的格格不入,二来自然是说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阿云在心里叹一口气,只当没有听见。到了做饭时,堂里是各顾各的。一个灶,轮流用。她勉强生了火,煮饭水却放少了,烧出米饭是夹生的。其他姐妹又看了笑。她愣愣地,旁边一个阿姐,一把将那煮饭的陶甑端下来,将她拉到身边,说道,这可怎么进肚,吃我的。
在阿姐的屋里头,阿云吃了这顿饭。菜是一个咸鱼肉饼,鸡头白用虾酱炒的,是阿姐自己晒的酱。饭热乎乎、软和和的。阿云吃着,吞咽下去,心里却有酸楚涌上来。前几日,她是咬了牙,忍一忍,也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倒周身难扛起来。
阿姐见她蹙了眉头,便也放下碗,看着她。看了半晌,并没有安慰,只是往她碗里搛了一筷子菜,说道,一看你,就是富养过来的。别往心里去,这堂里的姐妹,有几个好命的?你有半程的命好,都是往后日子的本钱。
阿云见阿姐瘦楞楞的脸庞,眼睛却清亮得很,看着她。她也觉得心里定了。
以后,阿姐便对阿云照料多了些。阿姐姓钟,叫桂容。脸相年轻,可人人都唤她作桂姐。桂姐在布厂里做工,原是廉江安铺人,安铺自同治年便为粤西的纺织重镇。桂姐初来时,就是织布的好手势,梭子在她手里跳舞似的,见过的都服气。她便找了工头说情,将阿云收下了。织布机上,手把手地教。不知怎么的,田里的活儿不行,织布阿云倒学得飞快,没几天已经上了手。桂姐就赞道,好一双巧手!谁再说你笨,我用扫把去堵她的嘴。这活儿有高低,跟着见识走。乡下婆怎么懂得呢。
处久了,自然慢慢亲近,话也就多了些。琐琐碎碎,阿云便也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桂姐。不当说的,略去了一些,只说是父母都没了,以往读过中学,现在要自己讨生活了。
桂姐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果然没有看走眼,瞧你说话做事,都像是读过洋书的人。怕是遇上了大的难。这广州湾,离广州千里地。你一个人能过来,也是大能耐。不知是遭了多少罪。
阿云说,就是一个念头。念头有了,总有法子来。
桂姐说,我们廉江有句土话:“命好吃命,命歉吃睡兄。”既然来了,就总有活下去的办法。我倒是爷娘双全,不如没有。我被他们卖了两回。没嫁出男人死了一个,又卖一回。苦吃尽了,就逃出来了。
这世道乱了,虾蟹各有路。你别看堂里的姐妹,也有三六九等,都带着过去的来路。人厚道的有,不平和的也有。我是喜欢你硬生生的样子。可如今,你这脾气,若是娘胎里带来的没法子。若是养出来的,还得收着些。
阿云听她这么说,有些感激。但也没言语,只轻轻点点头。
到了初五,做完工了,女工们便结伴往赤坎去。大通街到海边街的海道上,摆了市集,能寻到平日买不到的好东西。
这时节,便多了许多逃难的人,操着岭粤各地的方言,蹲在路边,叫卖随身带来的家当。害羞些的,只摆在骑楼底下,也不说话,只默然注视着过往的人。有多看了一眼的,他们才出来引你过去。依然不说话,你便看到有古玩、玉器、字画、钟表,也有旧衣杂物。问价钱,只说看着给,能买米粮就行。这都是从前有身份的人。他们自己卖,总觉得比拿到典当铺要妥当些,但又舍不下脸。阿云看见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孩,身旁的担子里还有一个。身上穿的粗布,扁担上搭着几件衣物,却是上好的料子。阿云捻了捻一件藕色锦缎的旗袍。那女人马上站起来说,妹妹仔,啱晒你,这是我结婚那年在“和祥”定做的,正合你身形。
偏僻的四邑口音,细巧地说出来。她展开那旗袍,做工十分细致。每只盘扣底下都是一朵祥云。阿云见她脸色是颓唐的青灰,手却十分细白。没待她再开口,却被桂姐打断,说,唔该你带眼识人,我们是自梳的,哪里穿得了你的靓衫。
桂姐的眼睛,却在地上摆的一副翡翠耳坠上流连,掂起来,问那女人。女人想想,伸出一根手指,是一个银圆的意思。桂姐从怀中掏出手绢,草草抽出几张西贡纸给她。女人接过来,欲言又止,却也收下了。
两个人走远了,阿云回头,看那女人遥遥地望。她想,这耳坠大概是心爱之物。桂姐就说,别看了,你现时可怜她,可你看她一只手,倒三个指上有未褪净的戒指印,谁又能帮得了她。今天她卖这些,明日就能卖自己的孩子。
走了几步,真有卖人的。是个小女仔,低眉顺眼。面前摆了一张纸,只说是跟家人走散了,卖自己。
桂姐催她快走,说,别看,惹是非。哪里是卖自己,多半是过海来的,后面有蛇头跟着呢。
阿云这才知道,自己过来时,跋涉是吃了不少苦,原来还算平顺的。
广州湾,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此时正吞吐着两广和海南的难民。无论是珠三角通来的陆路,还是港澳、海南通来的水路,处处人头攒动。西营码头的海面泊满千百船艇。雷州半岛的泥尘滚滚中,奔拥而来的人,携着妇孺童叟,拎着沉甸甸的皮箱、藤箧,带着惊恐与焦虑,正奔向这个法属租借地匆匆造就的方舟。
桂姐叹一口气,说,以往没觉得这里好,到处都是鬼。在中国的地界上,却要用别人的银纸。如今,整个广府上的人都来了。好不好,谁说得算呢。
阿云却停下了步子。她看到街边一个货郎,在树下心不在焉地站着抽烟,面前摆着一个草筐。这筐里,装着瓷器。见她过来,货郎将烟斗磕一磕,殷勤招呼,说,小阿姐,看你识货。可是景德镇的青花瓷。贱年贱卖,回个运费本钱。
阿云在那筐里翻一翻,问,有没有白胎?
见那货郎茫然,她就加一句,只上釉,无花的。
货郎想一想,“哦”一声,从筐里掏出来一摞白瓷盘,脸上却是为难神色,说,小本生意,有花无花一个价。
阿云摩挲了一下那瓷盘,滑腻的凉。她眼亮一亮,给我拿六只。
旁边的桂姐听了急急拦她,说,买这么多,要摆九大簋吗?一家独口的,屋里的碗盏,不够用?
阿云却已经掏出钱来,对货郎说,给我包好,扎结实些。
夜里头,阿云在灯底下端详那瓷盘,有久违的喜悦。她的手指,沿那瓷盘的边缘画一圈,用布擦净了,便端正地摆在桌子上。自己洗了手,将包裹在行李深处的家什拿出来。
她愣一愣,看那小小的乌木枕箱,箱盖深深镌着“司徒”两个字。抚摸,凸凸凹凹,一刀一痕。这是阿爸传给她的,又是她阿爷司徒章,传给阿爸的。没上过漆,只是上了桐油。阿爸说,隔些年就上一道,隔些年再上一道。绘彩时不慎沾上的五颜六色,就给这桐油封在了里头。看得见,却抹不去。
她慢慢地调了颜料,拿出一支幼细的狼毫。举起盘子,手竟微微有些颤抖。她屏住了呼吸,下了笔,却只画出了一道圆弧,便不知再怎么继续了。
放下笔,呆呆坐着。她听到门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看过去,是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她笑一笑,轻轻唤一声,阿四。
阿四是堂里养的猫。她睡在堂里的第一夜,便没有听错,确是猫的叫声。说是养,其实也很松散,没当正经的。平时它便在外头游荡,饿了,便回到堂里来,逢到哪个姐妹做饭,便乞一餐。吃完了,便又出去游逛,没有恋家的意思,倒好像是吃百家饭的野孩子。
所以也瘦得很,身形倒很精干。阿四将门拨开,便悄没声地走进来,围着阿云的脚头绕一圈,蹭一蹭。阿云便将晚上没吃完的馒头掰开,蘸一点虾酱喂它吃。阿四吃几口,便看看她,细细叫一声,又接着吃。吃饱了,也不走,偎在她脚边。她便俯下身子,摸一摸它。它便软软地躺下,将身体团起来,团成了一个圆,渐渐睡着了。阿四是一只虎斑猫,正是皮毛丰盛的季节,身上斑斓的花纹随它的呼吸,起伏翕张,竟然很好看。
阿云忽然心里动一下。她坐回了桌上,看着阿四,便开始在盘上描画,须臾便画出了它的身形,是团圆的。她想一想,便在猫身上勾勒出花纹的形状,竟是大朵的层叠的牡丹,再是雏菊、百合、广东玫瑰,渐渐将那身形填满了,是金底万花的图案。她想一想,又密密地镶了一道瓜果边,四角间各画上一只彩蝶,阿四便好像栖息在丰收的田间了。
她画上最后一笔,呼一口气,看这只彩盘上的颜色,堆叠着,倒无声地喊了一声,将幽深的夜晚也喊醒了。她觉得自己也很清醒了似的,人也精神起来。她将盘子举起,给阿四看一看。阿四对着盘子半晌,闻一闻,然后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一舔她的手。她感到一阵潮湿的、细微的暖意,从指尖一点点地,传到她的心里去了。
阿云醒过来,天蒙蒙亮,看见桂姐笑吟吟地,坐在床头看着她。
桂姐只说,不早了,看你没起来,过来叫你翻工。
然后却将那盘子执起来,说,画得真好。我可看得出是阿四,灵似活现的。以往只知你读过书,没想着,还有这么大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