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

作者: 但及

“知道于莲吧?跳芭蕾的,曾经红遍全国。”院长说。

当然知道,太知道了,院长电话那头说着时,吴拂晓脑海就浮现出了人的模样。风靡全国的舞剧,挺拔的身材,高抬的腿,飒爽英姿的气质。“看过电影,不止一次看过。是经典中的经典。”他想院长是不是要请客看舞剧。这些年生活质量提升,这是完全可能的,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嘿嘿,你想错了。于莲现在是老人,心痛,要住院。指明要到你的心血管科。”

一时间,有些恍惚。应该没听错,于莲要住院,要到他的科室。

“你现在名声在外啊。”院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了这么一句。他不敢相信,如梦幻一般,一个艺术中的人怎么一下子出现在了他生活中?他不知如何回应,好像院长在开他玩笑。院长关照因为是名人,接待时务必要细致和认真。

“真要来?”

“说了半天,难道我在胡扯?”口气里有点嘲讽,让他一下子觉得惭愧。

窗子推开,办公室外是马路,一个大的时装广告牌里躲着个美女,高傲地仰着嘴唇。他是十岁左右看那部著名电影的,在银幕上看到于莲。她轻盈、潇洒,活脱就是个精灵。此刻那身影仿佛就在眼前,若隐若现,在不远处的草坪上舞蹈。不知她现在是何等模样,既好奇又担忧。他不明白自己担忧什么。

他通知全科室人员临时开会。

会议室干净又拥挤,医生护士都来了,大家在交头接耳。上了年岁的人都知道于莲,年轻人却不知所云,一头雾水。“于莲?于莲是谁?”九○后们在私下议论。

“是个大名人,她的舞剧不仅在国内演,还到国外上演。是个传奇人物。”吴拂晓说。

室内静默了。

“怎么说呢?是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的偶像,一个女神一般的人物。”

一个年轻护士张大了嘴,又很快捂上。吴拂晓一刻不停,转动着笔,在上下翻飞,最后戛然而止。“这个人要来了,大家要做好准备,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或许,媒体也会来,不能有任何的疏漏。”

大家张望着,因为一个病人要到来而开会,似乎是第一次。“她能来,是我们科室的荣幸。”副主任王多刚插嘴道。

“是的,院长也说了,她点名要到我们这里。大家务必重视,拜托大家了。”说完这些,吴拂晓松了口气,像是把责任分摊给了大伙。

会议还在进行,医务科的电话就追来了,说于莲从家里出发了。银幕上的人走下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知道她是真实的,但又好像有某种虚幻,就像当年见到的宣传画一样,她双腿展开、腾起,成一条直线,停留在空中。

散会,回办公室,他把门掩上。大操场上看电影的情形盘踞在脑海,人挤人,说话声、嗑瓜子声,还有孩子们的吵闹声……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于莲登场,她像一道闪电,划破黑夜。柔软的身姿在舞动、在跳跃,她软得不可思议,把身体的柔性发挥到了一个极限。在那个年代,她的身体就代表了一种美。他回味着这种美。

走廊上传来一波波声音,护士在喊于莲于莲。他站起来想,她来了,终于来了。年轻的护士朝电梯口拥去,还有人在奔跑。吴拂晓出门,放慢脚步,电影的画面一直萦绕在四周,翻江倒海,滚滚而来。心跳在加速。实际上他更想逃避,去见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还不如不见。没有办法,他是医生,他的职责规定了他必须去面对。在矛盾的心境下,一步步靠近。

那人满头银丝,气质上佳,但人瘦弱。她靠在家人肩头,表情痛苦,皱着眉。

“是她吗?真的是她吗?”他甚至有点儿童般的天真。

那张脸似乎有某种当年的痕迹,但又好像不全是。他觉得哪里弄错了。不对,不是的,应该不是这样的,他怎么能想象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名震全国的人物。时光倒错,人物紊乱,好像电影剪接错了镜头。“是跳舞的于莲女士吗?”唯恐弄错,他问出这么多余的一句。

“是她。这些天一直胸痛、胸闷,上午有一阵还透不过气来。”一个貌似家属的人说。

“先住下来,马上做检查。”

他冷静了,恢复了常态。病房门口围满了人,有医生和护士,还有眼神不安的家属们。

一盘红黄相间的番茄炒蛋,披着葱花端上来,香气四溢。这是他的最爱,但今天他却坐在餐桌旁若有所思。

“大明星啊。最好找出当年的海报,让她签个名。”妻子听说后露出了兴奋。

“好几十年了,谁还有?有的话也早扔了。”

“古玩市场估计有。”妻子端来两碗饭,饭粒饱满,闪着晶莹的亮光。

“少来吧。我现在关心的是她的病。”两人边用餐边交谈,他谈了病情,“有点严重,心脏堵。是这个年龄段最常见的病。”

“跟银幕上一样吗?”妻子问。

“话不多,有点孤独相。人看上去清爽,说话慢条斯理。”

“没有明星架子吗?”

他差点噎着了:“什么明星?她现在就是病人。我的病人。”

夜深时他进了书房,没有一丁点的瞌睡。尽管他否认了妻子的问题,内心却还是有一种不安。当年的她名声震天,招贴画布满大街小巷。他家里朝南的石灰墙上,就贴着她那光辉形象。她飒爽英姿,遥不可及。那时,他遥望她,就仿佛看一个仙女,他羡慕这墙上那个美的化身。现在这个人空降下来,来到身边,他要为这个人做治疗。他有点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关系。

“怎么会是我的病人呢?”

打开手机,搜索那部著名的电影。很快,电影出来了,当熟悉的音乐前奏响起时,后背竟泛起阵阵凉意。往事如潮水,汹涌而来。

色彩有点走样,还有些糊。当人物出场时,内心更激动了,他竟然闻到了集镇大操场的气息。是的,那是体味、汗味,还有一阵阵的青草味……银幕捆绑在高高的毛竹竿上,当万道金光闪耀时,人群里发出阵阵骚动……于莲出现了,她跳的是芭蕾,脚尖一直紧贴大地。他为她捏把汗,这不累吗?能这样一直踮着脚吗?……她站立、舞动、腾空,每一个动作婀娜多姿,就像诗一样。那么多年过去,那种难以言表的美依然存在,依然停留在时间最深处。

他躁动起来,既激动,又难受。她在他手心里,就在手机屏幕上。熟悉的音乐,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背景……几滴泪竟滚落下来,他用手去抹眼眶,试图堵上那道口子。是激动?是怀念?还是感慨?……他说不清。

拉开窗帘,外面一片漆黑,夜风跟随树叶在起舞。午夜降临了。

巡查病房时,看到摆满的鲜花。一些她的粉丝,不知从何处打听的,送来鲜花和各种慰问品。走廊上、病房门口都是鲜花,他误以为来到了花店。

鲜花是美的,但有气味,这气味对病人不利。

“保留一两束,其余的通通拿掉。”他语气呆板,死气沉沉,对家属下这样的命令。

他靠近她,她还在输液,皮管无力地下垂着。

“没意见吧?这些花太多了,对您不好。”他说。

“明白,我也不要这些花。要那么多花干什么呢?可我没办法,这你知道。”

她很瘦,时间就是如此残酷,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枯萎中。

他问了起居、大小便的量及次数,还查看了心跳的频率和血压。问话完全是机械的,没带任何感情色彩。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平时还与病人开玩笑,说个笑话,但在她面前他觉得做不出来。或许是对方的名头制约了他。

“气压低。我难受,说不出的难受。”她吞吐着说。

“肯定的,我们都受制于天。”他面无表情地说。她笑了起来。这一笑,一下子把他牵到过去。在电影里,她也这样笑过,一模一样。他找到了雷同,神采就躲在后面,藏在她身体的某个位置。岁月无声,雁过无痕,但有些东西还是会被悄然召唤回来。他为她这个笑所感动。“你的笑和电影里一模一样。”他拍了拍她的手臂。

“明日黄花,我都快记不起来了。”

于莲凝视他,眼神清澈,光泽如秋水。

查房后,他召集开会。报告收集在一起,心电图报告、血管造影报告和磁共振报告,占据桌头。院长也来了,科室的中层及护士长都来了。在这座有名的省城医院里,吴拂晓所在的这个科室集中了精兵强将,墙上挂着“省心血管科研基地”的牌子,这里的医生每一个都能独当一面,个个出色。

“情况有点复杂,她的钙硬化严重。”王多刚首先发言。

“我注意到了,是个棘手的问题。”吴拂晓说。

“钙化就麻烦了。”院长插嘴道。

“是个大麻烦,钙化严重意味着不能上支架。”吴拂晓接着说。

片子在他们手中,在接力,在不停地传阅。

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只有一个法子——搭桥。搭桥就是再造一条血管,绕过原先堵塞的血管。遇到血管堵塞,一般都选择上支架,但个别的情况只能选择手术,于莲就是如此。如果不及时手术,血管随时会被堵塞,危及生命。“好,下一个问题,谁来手术?”院长把问题抛出来。

换了平时,这根本不是问题,叫谁谁都会答应,有人还会主动请缨。今天气氛有点凝重。

“多刚医师,你上吧。你年轻。”吴拂晓点将。

王多刚抿了口茶,啧了声,两眼茫然。“不行,不行,我不合适。”他作着揖,一副让人包涵的样子。以前有亿万富商来做手术,也有省里或部里的重要领导,大家好像也没有畏难情绪。这回真有点不同。

会议室里十分安静,眼神在无声地游走。

“这手术非你亲自上不可。没有第二个人选。你是主任,又是学科带头人。”王多刚话里有话,柔中带刚,反将他一军。

大家把球踢到吴拂晓这边。他不想接这个手术。这不是个一般的手术,他内心有抗拒。会议室的气氛有些诡异。

“这事就这样,吴主任,不要推脱了。”院长最后定调。

进院长室时,他知道不会有更改,但还是进去了。

名气啊,既是虚的,也是实的。名声造就的那个“神”诞生以后,“神”便就在那里了。想要去除,谈何容易啊?尽管在与她面对面时,他能保持一种理性、一种距离,但他明白,依然有一座高山横在那里。

“最好换一人,我内心有顾虑。”他对院长反复讲这个。

这不是一座真实的山,是他想象出来的山。虚幻、缥缈,又扎实有力。

从院长室出来,心烦意乱,他表达了两次,两次都被拒。该做的努力已经做了。或许是命中注定,他将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病人。走廊上,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单调,没有节奏,思绪像阳光一样从八方涌来包围他……他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来到病房就是一个普通病人,她与他,农民与工人,法官与罪犯,都是一个样。他们在他面前就是一具身体,跟一个打开腹腔的动物没有本质区别。自己肯定是想多了,从医二十多年,他为自己还存有这样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他不禁摇起头来。

这天他提前下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湖边。夕阳正在西沉,日光如血,苍茫地挂在天际的一角。一群候鸟在天空里一字排开,振着翅膀,翻飞着掠过湖上。从车厢里取出萨克斯,他已经好久没吹这玩意了,此时他需要使劲地吹上几曲。

夜幕在缓缓落下,湖里有几分凄清,风摇树动,水面生起片片涟漪。他把萨克斯管紧贴嘴唇,凝神吹奏,声音断断续续,不连贯,也不够动听。许久没有吹了,手生疏,乐感也生疏,连气息也是怪怪的。问题成串地涌来,尽管如此,他依然涨着脸,在使劲吹。好在夜色掩护着,没人会认出他来。他卖力地吹着,努力想让每一个声音端正起来。

他断断续续地吹,吹《友谊地久天长》 《三月里的小雨》,还吹他拿手的《红河谷》。

次日一早,查房,又到了于莲的房前。他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瘦小的见习医生,还有高个子的护士二妮。鲜花清理了一些,还有好几束。“怎么还有鲜花?不是说过了吗?”对于执行不力,他有点恼火。

“像在鲜花丛中,放哀乐,供人瞻仰了。”于莲幽默地说,大家都笑,他也笑了。

“大家热爱您。”二妮说。

“不是热爱我,是热爱剧中的那个人。有时候我也迷惑,好好想想,我与剧中那个人差别挺大的。我只是那个人的外衣罢了。”她这样说,表现出睿智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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