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麦克

作者: 林希

题记:

沽上者,旧时津地俗称也。

津沽一带,原为滩涂之地,退海之后,残留七十二沽或谓七十二洼,土著民众依沽而居,或耕或织,或商或渔,和睦相处,温饱即安,津人天性和善,吃苦耐劳,邻里和睦,市风肃正,果然人间福地也。

近代开埠以来,津沽一带领西风之先,工厂林立,高楼群起,更有精英人士聚集定居,不多时,天津已成为世界繁华大都市了。

繁华都市,八方民众杂处,水旱码头,人人辛勤奋斗,或兴或衰,或成或败,每日皆有感天动地的表演。

不才如我,寓居沽上八十五载,沽上乃天下趣闻、奇事繁生之地,记下几宗市井怪谭,以为消遣,倒也乐事。

《沽上纪闻》,非史非文,多是市井闲杂无聊传闻,于人无所教益,于己无所成就。迟暮之人,教化民众,早已无能为力;传世流芳,更非吾辈所能。天生我材必有用,身无重任在肩,胸无大志于心,随意文字,聊作自娱。

如是,便有了这不成体统的几则粗俗文字,乡中诸贤知我怜我,宽宥体恤,如此,就任我放肆了。

欧罗巴游轮在天津大光明码头靠岸,德国流浪汉麦克最后一个从甲板上走下来,手里提着一个破皮箱,脚上蹬着一双锃亮锃亮的法国名牌路威酩轩皮鞋。就因为这双名贵皮鞋,流浪汉麦克被一辆小汽车接走,送进了天津英租界有名的野鸡窝公寓。

时代变了,许多事情年轻朋友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只能先把正事按下,说说那个时代的种种猫腻。

头一宗事,大光明码头是从渤海进入天津市区的第一个可以停靠万吨级轮船的大码头,也是当年外国游轮进入中国的第一大港,那时候天津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高楼大厦,但是各租界也很是繁荣,连美国人、英国人来到中国,第一站看看天津,都觉得大开眼界。

那时候西方世界许多人都跑到中国来淘金或者说是到中国来发展,这些人中许多人带着资本带着技术来中国开办实业,但更多的人,两手空空,是中国人说的俩肩膀顶一颗人头来中国找饭辙。那时候中国刚刚敞开门户,商机多,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能发财,于是许多外国失败者,就跑到中国来碰运气,那个时候在中国除了中国人没运气之外,是个洋人就有运气,许多洋穷光蛋来到天津,没几个月时间就成了大富豪,买了房子,办了公司,有了汽车,收认了“干闺女”,一个个都成了社会名流。

那么野鸡窝是什么地方呢?

野鸡窝是一处教会办的收容站,来天津碰运气的流浪汉,在大光明码头下船,常常遇到码头上停着的一辆小汽车,凑过去,用英语搭讪,说我是谁,只身一人到了天津,身上分文没有。好了,野鸡窝的汽车打开车门,请你坐进去,一阵风就把你拉到位于英租界的野鸡窝去了。

进了野鸡窝,洗澡、睡觉,一日三餐有面包、咖啡、火腿,白吃白住三个月没人撵你,住满三个月,你还没找到事由,滚蛋,再来野鸡窝,没人理你了。

有人说,野鸡窝风水好,无论什么流浪汉,住进野鸡窝,保证到不了三个月,准能找到事情做。有本事的,可以进公司做职员,吗也不会的,也能找到一处有饭吃的地方,顶顶不济,还能做个小生意,反正不会挨饿。

野鸡窝怎么就这么灵,身无分文,吗也不会,在野鸡窝里住上三个月,有人当上了经理,有人坐上了汽车,有人办起了公司。天津人在天津活了好几辈,一辈子没辙的人多的是,要是他们也来野鸡窝蹭蹭仙气,好歹能有个活路,不也算是你野鸡窝的德行吗?

不行。

野鸡窝不认中国人。

难道无论哪个洋人在天津登陆都可以登上野鸡窝的汽车,被拉进野鸡窝白吃白喝三个月,然后一拍屁股走人吗?

非也。

停在大光明码头的野鸡窝汽车里坐着野鸡窝的堂主,两只眼睛在从船上拥下来的流浪汉中扫来扫去,看着是个人才,野鸡窝堂主一点头,司机才拉开车门,迎接这位爷登车去野鸡窝呢。

今天野鸡窝堂主怎么就将流浪汉麦克迎进汽车里了呢?

非常简单,因为流浪汉麦克从轮船上走下来的时候,脚上蹬着一双法国路威酩轩皮鞋。路威酩轩皮鞋,世界驰名,手艺人路威酩轩家族专门侍候法国皇室成员,据说拿破仑大人一生只穿路威酩轩皮鞋,及至现代,在法国能够穿上路威酩轩皮鞋的,无论进哪家餐厅都会被引进最豪华的餐室,餐厅老板亲自侍候他一顿大餐而且绝对不收钱。您老能够屈尊光临我家小小的餐馆,已经是我小小餐馆无限的光荣了,本餐厅于此表示无上感谢,云云。

不过,这也奇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麦克何以脚下蹬着一双价值连城的路威酩轩皮鞋呢?或者说,这双无价之宝的皮鞋怎么穿到穷小子流浪汉麦克脚上了呢?

嘿嘿,昨天夜里,这艘轮船上发生了一桩风流奇案。

一位名士,半夜摸进情人房里,两个人云雨一番成其好事,偏偏他二人正要入港之时,就听见外面房门“咯吱”一声被打开,这位贵夫人的丈夫喝酒回来了,这位名士匆匆从床头上蹦下来,幸好窗外跳板连着走廊,名士赤着双脚溜回自己老婆身边去了。

第二天,名士夫人发现丈夫的路威酩轩皮鞋不见了,自然一番审问,名士回答说,昨晚在甲板上玩球,踢球时用力过大,一只鞋甩到海里去了。看着如此名贵的路威酩轩皮鞋只剩下了一只,一气之下,他又把另一只也甩到海里去了。果然,不会说谎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夫人一听,有理,还嘱咐丈夫说,以后晚上不要去甲板踢球了,黑乎乎,若是跑得太猛,一个收不住脚,翻过栏杆掉进海里,那可比一双路威酩轩皮鞋的损失大多了。

就是,就是,夫人所言极是。

尽管如此,这双路威酩轩皮鞋怎么就穿到流浪汉麦克脚上了呢?

流浪汉麦克多年的习惯,无论乘车还是坐轮船,到地方他都最后一个离开,为什么,因为他要在各个房间巡视一番,看看床上、床下有没有什么遗留的东西,这一次,他遛到一间特等房间,就看床下有一双锃亮的皮鞋,流浪汉麦克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牌,脚伸进去一试,还能凑合,他就穿着走下轮船来了。

野鸡窝堂主身患颈椎间盘突出,坐在汽车里东瞧西望,脖子直不起来,只能低头看地面,忽然眼睛一亮,路威酩轩皮鞋,就是他,快请进来,野鸡窝迎来贵客了。

住进野鸡窝,堂主好酒好肉地侍候着流浪汉麦克,只是可悲,流浪汉麦克在野鸡窝住了三个月,最后还是被六亲不认的堂主一脚踢出去了。

自从天津教堂设立下了野鸡窝,多少年来,凡是被野鸡窝接进来的流浪汉,都是住不到三个月,就有了立身之处,有的被什么洋行接走,摇身一变成了副经理,有的自己开办实业,自己做起了大生意,只有这位流浪汉麦克,在野鸡窝白吃白喝三个月,一桩事由也没找到,一点饭辙也没有。按说野鸡窝养你三个月,到时候不等野鸡窝哄你,你就该有了去处,还清三个月的酒肉钱,早早地搬出去了。野鸡窝堂主等了三个月,不见流浪汉麦克有任何动静,还是每天出去遛大街,晚上空着两只手回来,有时候回来晚了,饭厅已经打烊,流浪汉麦克自己爬窗户进去,拿两个面包填肚子。

倒霉蛋流浪汉麦克怎么就如此不走运呢?好大一个天津卫怎么就没有一处地方收留他呢?

不是他没本事,野鸡窝朋友教给他的几手活,他都尝试过了,不顶用。

他在起士林饭店门外窗台上坐过,看见小汽车停下,车里下来一位洋人,他远远地招一下手,别管人家理不理他吧,跟在大腹便便的洋人后面就往起士林餐厅里面走。

走进起士林餐厅,人家大腹便便的洋大人被侍者引到一张餐桌,坐下,他自然不敢跟着坐下,自己悄悄走近,从餐桌上抽一个牙签,叼在嘴里,潇洒地往外走,当然不会有人阻拦,只是玩这手活的人太多了,起士林餐厅侍者也没冲他背影鞠躬,也没有人把他踢出去,只由他自己没趣儿地溜出去了。

据说,这套活最管用,专门有人在起士林餐厅门外等着这种人,天津老土豪开的洋行,都要找个洋人坐在洋行里充数——没有洋人的洋行,能是洋行吗?怎么就没人看上流浪汉麦克呢,人家脚上还蹬着一双路威酩轩皮鞋了呀。只是,天津人眼多尖呀,隔山买牛,都能看出公牛母牛,一看你走路的德行,就知道你那双路威酩轩皮鞋是“借”来的,不跟脚,鞋号小,脚大,走路时脚后跟不沾地,用脚尖踮着走路,路威酩轩皮鞋都是按脚形定制的,不是你的鞋,你能穿吗?

穿帮了。

再有一个原因,流浪汉麦克没有受过音乐教育。天津特色,给洋人做马仔,你得有十足的洋味儿,腊头(即现在的猎头)冲着他吹口哨,他没接茬儿,别把天津人看土了,真货洋人,有讲究,吹的口哨,都是西洋歌剧名曲,流浪汉麦克接不上茬儿,失之交臂了。

自己做小生意吧,实在没有本钱,就是卖香烟火柴,你也得有几元钱呀。身上一文没有,天天逛马路,连电车都不坐,你说他怎么有本钱做生意呢?

一不能混事由,二不能做生意,怎么办?流浪汉麦克可就真要挨饿了。

最最重要的是,流浪汉麦克太笨了,在野鸡窝住了三个月,“半拉咯几”的中国话只学会了几句:“你好”“吃了吗”“多少钱”“您老贵姓”“官茅房在哪里”等等。而且发音不准,“你好”说成了“你耗”;“吃了吗”说的是“七拉木”;“官茅房”三个字,不好发音,他就一只手揪着裤裆向小孩们比画,天津小孩也坏,往天上一指,朝天上滋吧,爷们儿。

在野鸡窝混到三个月,你得给人家滚蛋了呀。可是,哪儿去呢?再三恳请,野鸡窝堂主答应只能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就在野鸡窝的储藏间里,储藏间里堆放着破衣服、臭皮鞋,这倒也好,流浪汉麦克每天从野鸡窝储藏间扒出几件破烂,摆在马路上,好歹也能换几个小钱,如此就可以在马路边上的小摊摊上买两个窝窝头,有时候还是枣窝头,日子虽然狼狈,到底也没饿死。

野鸡窝储藏间里的破烂,最终也有被流浪汉麦克盗卖一空的时候,储藏间空空如也了,流浪汉麦克真没辙了。

在天津卫,天津人饿肚子街坊邻居们看着不能不管。大杂院里,谁家今天没饭吃,天津人说是扛刀了,挨饿的人家门外的煤球炉子没冒烟,到了饭口,邻居们就会趁着院里没人,悄悄地在他家窗沿上放两个窝头,他自己也要趁着院里没人,悄悄把两个窝头拿进房里,悄悄给孩子吃了,再嘱咐孩子出去别说咱们家今天断炊了。

洋人住在野鸡窝,野鸡窝里住户没有煤球炉,洋人流浪汉即使今天扛刀了,也还要西装革履地出去装蒜,抽冷子混进大饭店,拿根牙签叼在嘴里,走出来装酒足饭饱的德行,一双眼睛东瞧西望,看马路上有没有谁丢了一分钱,好捡起来去换窝头——洋人说的“天津面包”。

终于到了走投无路的一天,偏偏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天时已到深秋,寒风专打独根草,流浪汉麦克在外面逛了一天,也没找到办法,饿肚子了,天又下雨了。上帝呀,阎王爷呀,真把人逼上绝路了,没办法,肚子饿事小,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呀。捂着脑袋瓜子走呀,走呀,流浪汉麦克又走进了德租界。德租界的房子,都是两层独栋小楼,一个大阳台伸出来,住户们晚上各自坐在自家的阳台上和邻居说话。

天已经快黑了,德租界冷冷清清,流浪汉麦克钻进一家的大阳台下面避雨,这倒霉的雨下个没完,流浪汉麦克躲在阳台下面犯困,把破大衣拉长了蒙住脑袋瓜子,晕晕乎乎,渐渐地睡着了。

睡着了,就都是美事了。

睡梦中,流浪汉麦克驾驶着一艘游艇在大西洋上飞驰,迎面的浪花,一片一片打在他的脸上,好爽,最最浪漫的是,一只大龙虾跳出海面,直愣愣地扑在流浪汉麦克的脸上,流浪汉麦克自然不会放过这只混账龙虾,一伸手似是抓住了尾巴,龙虾一挣,跑了,又一只龙虾跳上来,重重地砸在流浪汉麦克的脑袋瓜子上,好痛好痛,脑袋瓜子几乎被龙虾砸破了。

一下子流浪汉麦克蹦起身来,抬手捂着脑袋瓜子,这一抬手,从脑袋瓜子上抓住了一个东西,很重。哎呀,这若是一块面包多好呀,德国人爱吃硬面包,即使面包块小点吧,好歹也能填肚子,流浪汉麦克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抓着那个东西放在眼前一看,硬纸盒,比火柴盒大些。什么东西?德国妇人的首饰匣,哎呀,真若是一枚钻石戒指,爷们儿发财了。想着,想着,流浪汉麦克激动得双手发抖,紧紧地闭上眼睛,将硬纸盒拉开,突然睁开眼睛,再看,呸,针,缝纫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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