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回音

作者: 高密

营门外的马路常年冷清,路过的人大多是走错了,有的一见岗亭就直奔而来,问路。也有认准方向匆匆赶路的,冷不丁朝营门抛来一个眼神,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方位。如果见到溜溜达达闲来无事的可要警惕起来,老兵说,前些年抓过两三个探头探脑的人,交给派出所处置,其中有一个还真是受“网友”指使来营区周围拍照卖钱的。路过的车则大多是出租车,且必是老司机,拉客去百脑汇抄近道的。马路是条坡道,不算陡,但上坡之前拐了个九十度的弯,车拐过来经常要顿一顿才能重新提速。就凭这个,站岗时有的老兵明明背对弯道,却能在司机转向换挡踩油门一连串操作的声音中准确判断车主人,而入伍才几个月的学兵很少有能分辨出来的。

“警通连的老马最不地道。那回跟他一起站岗,司令员坐的猎豹路过,他老早听出来了,在旁边站得笔挺,却不吱声,剩我自己在岗亭上晃悠,等看清了,车已到跟前,差点来不及敬礼。”陈智慧的嘴皮子是停不下来的,全区队都深受其扰,它们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世界安静,哪怕只有两秒钟的空当也必须造出点声势来,二十几人的宿舍里,常只有陈智慧在呱啦呱啦说个不停。闵尚小龙低着头走在他身边,脑子里琢磨着自己的事,根本不想把他的话往耳朵里装。营区很老,不大,从宿舍去营门统共三两分钟路程,让他使劲叨叨,一秒不停也吐不出千儿八百个字,只是可惜了一路的鸟鸣。闵尚小龙听郭老爷子说过,这座院落早在德占时期就是兵营,营门西北侧的小矮房至今保留着,当年是马棚;还有马路拐角两边各一棵银杏树,当年洋鬼子撤走之后不知谁种下就一直没砍过,位置敞亮阳光雨露充足,树冠茂密得鸟都轻易飞不进去,即便飞进去了怕也会迷路——老兵说这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没断过的鸟鸣,大概率就是迷路在树冠里面的鸟的杰作。郭老爷子还说,四十多年前建水兵楼时准备砍掉来着,但电锯刚响,里面的鸟不但不往外跑,反倒飞来黑压压一大群喜鹊疯了似地往里钻,包工头都看愣了,在场的工人说这树怕是不能砍,咱打报告换个地方建楼吧,所以西水兵楼往北挪了十来米,把它后面本就矮小的平房挡得一点阳光都见不到。这种事放到现在,铁定能评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保护样板工程了吧?闵尚小龙清楚地记得,郭老爷子给他们这群年轻后生讲完古,像是有口气要叹,却突然收住了。

“后来我发现,每台发动机都跟人类的声带一样,振动的声音粗细深浅,总有不同的质地。”陈智慧这一说,闵尚小龙突然听进去了,还觉得挺在理,声音的本质就是振动。陈智慧接着絮叨,现在他也能准确地判断经常出进的几台熟人的车,比如学兵队柴队长拐弯过来直接进三挡,上坡,那发动机噎得,像是一口气吊不上来就要过去了;还有后勤处张处长,带涡轮增压的北汽,比政治处刘干事不带增压的标致听起来更干燥,正像他那次给偷溜进营区的流浪狗投喂剩饭被张处长抓住,张大处长暴躁到仿佛要撕裂嗓门。

“连司令员的一号猎豹和政委的二号猎豹,同一批出厂的车,那也有差异。”陈智慧转过头看着闵尚小龙,用眉毛使劲顶了顶前额,“一号拐弯总是带着挡,二号喜欢空挡溜着过。”他眼里闪着光,颇有些为自己的机智得意。闵尚小龙却很认真地不服气起来:“有什么好吹牛的,这是开车人的操作习惯。”见他这样无趣,陈智慧眼光落到地上,阳光都暗淡了,有意无意地噎了他一句:“难道你能听得出来?”

闵尚小龙想说当然能,而且凡是他认识的有车的军官,他都能分辨出他们车子发动机的声音,但此刻他心里想着别的更重要的事。当然,他也知道自己很无趣。

“你们队分专业了吗?”闵尚小龙朝马路上孤零零一片干枯的梧桐叶踢了一脚,陈智慧没回应。他们头顶的树杈光溜溜的,一叶不剩,不知地上那片是怎样挨过了一场场风雨和冰雪才最终落下来。他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他俩新兵训练时在同一个队同一个宿舍,前段时间新训结束,队里宣布命令,陈智慧被分配到别的队去学习潜水,将来当潜水员,本来两人说好要一起学潜艇将来上潜艇干大事的,因此陈智慧失落了好几天。

“我们潜水队不分专业,都学共同的潜水技术。”闵尚小龙正想着说点什么消除尴尬,陈智慧低声回答。

“我们队这两天要分。听说有的专业很苦,有的专业好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选。”闵尚小龙的声调也降了下来,“我比较喜欢武器,想学鱼雷专业,但听说挺难学的。”

立定,正步走,转体,敬礼,跨一步;接枪,握枪,再跨一步,向后转——闵尚小龙麻利地完成接岗程序,连眼睛都准时射出犀利的光。陈智慧作为流动哨,在门岗内外附近溜达着观察。

“要是我就选声呐。”陈智慧在闵尚小龙身后说,“每天只需要挂个耳机在头上听,多轻松!我们潜水员,干的是体力活,就是吃口青春饭,人家声呐兵基本不用费劲,不用这儿爬那儿钻,干净自在不说,还可以靠技术积累越老越吃香。”

岗亭侧后方传来汽车的声音,陈智慧立即闭了嘴,两人都跟兔子一样警惕。屏息听,声音越来越大,陈智慧问:“这是,李教导员?”“班主任。”闵尚小龙边说边从跨立的状态立正,握枪行礼。陈智慧也跟上节奏,就地立正,举手敬礼。

“吉利帝豪,果然是班主任。厉害啊,你连他的车都认得!”

短促的喇叭声响起,这是班主任在给他们回礼,闵尚小龙放下右手恢复成跨立姿势。道闸自动抬杆,两人目送车屁股拐弯——班主任准是加班来了。

私家车过门岗能受到哨兵敬礼的,在这个营区并不常见,但闵尚小龙见到班主任随时随地都必须敬礼。班主任姓班,名振华,是潜艇脱险教研室的主任,由他按着脖颈护着头钻进闸套脱险塔的学兵每年一两千人,这些年累计怎么也得三五万人。他们都说班主任那只大手开过光,只有经它送进闸套完成脱险训练,才能成为真正的潜艇兵,闵尚小龙也这样认为。约莫一个月前,他们脱险实操考核的准备期间,班主任几乎天天叫他出公差,让他钻进闸套,给那个一人多高锻钢打造的空塔清理内壁。“爱护装备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这铁疙瘩虽然冰冷坚硬,但很金贵,白天训练用完就得擦,不擦叫人心里慌。”班主任总这么说。那时候闵尚小龙仿佛有幽闭恐惧症,一开始不敢进闸套,一站到门口,望着里面封闭狭窄的空间,他心里打怵、头顶冒汗、手脚发抖;后来,被班主任逼着,他硬着头皮进去了,再后来天天进,还得拿抹布一寸一寸地擦,在里边待久了,慢慢适应了环境,克服了恐惧。那段时间,班主任几乎每天都在隔壁办公室加班,巧的是时间长度惊人一致,每次都是他干完活,班主任正好加完班。如今站在岗亭里脑袋清闲,闵尚小龙突然想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班主任真是有那么多工作忙不完需要天天加班吗?他脑子像短路一样,突然就释放出热量来,额头上汗珠子直滚。昨晚的新闻说,立春了,今年天气回暖早。还真是,说热就热。

闵尚小龙把脚指头在鞋里蜷曲伸展了两遍,两个膝盖松了松向后挺的力道,血液带着一阵快意从前脚掌迅速浸过,膝盖也立刻酥麻酸爽起来。可能是看到他调整军姿的小动作,陈智慧收起戏谑的口吻,按标准口令下达:“立正!向左——转!目标马路牙子,抵达后自行返回。齐步——走!”闵尚小龙应声走下岗亭,陈智慧一步蹬了上去。

这是元宵节之后的第二个周六上午,太阳斜挂在天空,热力不断增大,闵尚小龙身上的藏青色冬常服仿佛受热膨胀,显得格外臃肿。没人进出,他独自走着齐步,感觉自己的汗滴在胸口一根一根地互相咬合、编织、牵绊,直到拉扯住那根燥热的神经。陈智慧好像发现了什么,闵尚小龙朝他努嘴的方向看去,正在下坡的那个短发女人,扭头朝他们的哨位看了好一阵子。这院子里的冬装都还没脱,她竟然穿着短裙踩着高跟鞋,不冷吗?突然,她脚下一晃重心一闪,侧身就要往地上倒,好在一伸手正巧扶住路灯杆;她从慌乱中站稳,伸手理了理扑腾到脸上的头发,急匆匆重新迈开步子,脸上肯定红了一大片。正月没出就穿短裙、高跟鞋还遇到下坡路,她真不是凡人。

“想想其实也无所谓,学什么专业不是学,干啥不是干?再说,义务兵总共就两年时间,在这院里待七八个月,剩下一年带点零头,中间过个年过几个节,一晃眼就过去了。”陈智慧把军姿站得松松垮垮,在岗亭里继续唠叨。

闵尚小龙仍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酸味,但不知该说点什么安慰他,或者扯个什么别的不尴尬的话题。他总是这样,在明明知道应该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偏偏不知道该说什么,有时自己明明想要说什么,转念却觉得说出来也是废话。他转身朝营门外走,看到阳面的围墙根上钻出些许绿色来,几枝迎春已开始冒芽,麻雀一直等他走到伸手可及的地方才从冬青脚下蹿出来。

每人在岗亭里站半小时,两次轮换之后就下岗了。“晚上七点,老地方见?”两人在通往东西两栋水兵宿舍楼的分岔路口停下脚,陈智慧一手撑在银杏树干上,两叶浓眉在阳光里翘了起来。

“好。”闵尚小龙微微一笑,用标准的向左转姿势,把背影留给了他的战友和那棵一个怀抱粗的银杏树。

操场建成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东侧的围墙在铺塑胶跑道和足球场时应该重修过,但也早被爬山虎的枯藤埋没了墙身,墙的上方露着一排扎根在墙外的梧桐树冠,若不是墙顶那串张牙舞爪的铁丝网,从这一带翻墙进出根本不需要助跑。西边是片水泥看台,底部藏着一排类似防空洞的储物间,看台前方铺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水泥道,新训结束阅兵的时候闵尚小龙他们就是从这儿踢着正步走过的。阅兵道的南端剩了片空地,和塑胶跑道南侧的空地连成大片,一艘潜艇就静卧在这片大场地的中央,用它黢黑庞大的身躯抢走了整个操场的风光。

这是一艘真正的潜艇,敦实、静谧,纯净的黑色能够震慑一切,闵尚小龙入营第一天就发现了它的存在。那时战友们相互都还陌生,挤在窗户跟前看新鲜,有战友说它是模型,潜艇怎么会在陆地上,还趴在一个操场旁边?也有战友说那顶多是个摆设,潜艇上了岸,就像鲨鱼离了海,除了做标本就只能供赏玩。班长在人群后面说,这是真家伙,退役下来的实装,甚至有几艘跟它同型号的仍然在服役,只不过它作为同型号的首艇,从码头到这片绿茵场边,偏居一隅有些时日了。“能开吗,能开动起来吗?”所有人听到班长余钧的声音都迅速撤下来回到各自床边上继续整理内务,只有陈智慧站在原地问班长,眼里放着光,脸上还漾起一大圈波澜。余钧脸一沉,说:“就你问题多。叫什么名字?”

后来,陈智慧无论什么时候提起这件事都认为自己没错,“好奇心是创造力的沃土”。闵尚小龙觉得他这话很有思想,如果不是话痨不治,将来陈智慧兴许能当个将军。这艘潜艇能开动吗?其实,闵尚小龙每次从四楼的窗户往外看,都跟陈智慧一样充满好奇心。他的目光越过楼前的梧桐树顶远远望见它黝黑的身段,眼里的景象就开始变幻:足球场成了荡漾绿波的海面,红色橡胶跑道仿佛一圈缱绻的蜉蝣,泊在潜艇身边若即若离……

入伍宣誓仪式就在这艘潜艇旁举行,主席台顺潜艇身侧排开,艇身高处悬挂横幅,仪仗兵穿洁白礼服高擎军旗正步前进,白色、红色、黑色对比烘托庄严肃穆氛围,把大家心里每个角落都填灌得满满当当。闵尚小龙只要从操场旁路过,都会想起这个让人无比激动的场景。他清楚记得,当举起右手握拳宣誓的时候,嘴里念的是军人誓词,心里一直惦着它——这就是潜艇,将要与我朝夕相伴的战友!从门岗回来的路上,他故意拐了个弯从训练场旁经过,入伍以来两个多月的日子历历在目,如今终于跨越了从新兵到学兵的转变,他感觉自己离理想又近了一步,连个头都似乎跟着长了,走起路来胸脯也挺得更高。

回到宿舍楼下,异常安静,就像有什么大事来临。每个人都知道即将分专业,教导员说,潜艇上百人同操一杆枪,不论哪个专业哪个战位都同等重要,谁也离不开谁;但闵尚小龙知道,说归说,潜艇上不同专业总有工作环境的差异,总有辛苦程度的区别,谁拈轻怕重谁挑三拣四,总得见分晓。所以闵尚小龙没跟别人提过自己想学鱼雷导弹的事,除了陈智慧这个已经不在同一个队的战友。事情总是这样,大家都在等着宣布专业分配方案的那一天,可偏偏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闵尚小龙一进门,在门厅的军容镜里迎面看到一副干瘦的身影,恍了下神才确认那是自己。时间改变一切,相比刚入营时,他看起来已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躯体变瘦但也板正了,头发变短却更精神了,此刻,连眼光都亮堂起来。第一次进这个门时,余钧班长还站在门旁边敲着鼓欢迎呢。想到这里,闵尚小龙笑了,他很满意现在的自己。

宿舍里,暖气烘得从窗户投进来的阳光加倍燥热,玻璃上凝结的水珠没等流下来就蒸干了。余钧背朝窗户,腰臀倚着窗台外沿的棱角,两条腿在脚踝的部位交叉起来,“速度,速度”,他的两片厚嘴唇嘟囔几下,就把二十六个列兵在床架之间摆布成三路纵队,最后两个正好卡着门框。闵尚小龙在第六排右侧第一个位置坐下,紧挨着自己的床铺。班长开始讲正式内容之前,照例有两分钟时间布置些卫生清扫、内务整理方面的杂事,闵尚小龙让自己的视线从前一名战友的耳朵旁边擦过,穿透玻璃窗向外望去,看到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像些散兵游勇,慌乱划拉刀剑砍向蓝得有些虚妄的天空,像是要把天划破,又仿佛已经划破了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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