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葛
作者: 邵丽一
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她不停地擦拭房间里的物件,每一件东西都纤尘不染。她不停地拖地,木地板已经有了明显的深浅不一的凸凹。她一遍遍地重新摆放柜子里外的器具,那些器具本身已经排列整齐,如同久经训练的列兵一样。清洗床单和每天换下来的衣服。她一个人的家,衣服洗了又洗,床单至少得用够一个礼拜吧。每天分配给清洗卫生洁具的时间更长,这是一项比较复杂的系统工程,频繁地更换一次性手套,使用三种工具:擦洗坐垫的一次性消毒湿巾,彻底清洗马桶内侧的洁厕灵和软毛刷,擦洗马桶外侧的一次性小毛巾。
她一个人的家,这些能令她身体处于活动姿态的活实在少得可怜。
还能干些什么呢?
干完这些事情,她换掉工作时的全套衣服,扔进专用的小洗衣机里,打开淋浴器清洗自己,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
她不睡懒觉,早上六点半准点起床。早餐很简单,牛奶加速溶麦片,一个鸡蛋,一片加热的面包片蘸蜂蜜。
差不多上午八点钟的样子,她便做完了所有要做的工作。
余下的时间要干什么呢?
不知道从哪天起,她开始不喜欢看电视。她觉得电视开着像是和许多人共处一室,一点隐私都没有,那些人那些事,会让她心烦意乱。她会随意翻看一本书,但只能看三四页。现在的书往往字号太小,她不允许眼睛太吃力。她闭上眼睛呼唤小度:“小度小度,放一首《蓝色天际》。”小度说:“好的主人,现在为您播放班得瑞的《蓝色天际》。”音乐响起,她有片刻的松弛,像踩着沙滩慢慢沉浸到海水里,边听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音乐声慢慢淡下去,她像从潮水里抽离出来,焦虑开始袭扰她。
她的一天很难熬!
她的一年很难熬!
她今年才五十二岁,做了一辈子小公务员。两年前她以心脏早搏的理由申请病退,获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如果是秋天,如果是阴天下雨的日子,她愈加发愁,余生该如何度过?她恨不得吃一种药,睡上一觉,十年二十年就过去了——但未必是死,未必是自杀。即使她对再也醒不过来也毫无畏惧——她真的试过两次。第一次一次吃了十片催眠药,除了有点困意,其他基本没什么反应。第二次她给自己加了十片,一次二十片,虽然睡过去了,但不到两个小时就醒了过来,再也没有一点困意。后来她看手机新闻里说,一个想自杀的人,吃了一百片催眠药,睡了两觉,起来没有任何事。事后还特意给药厂写了感谢信。后来她想,一个人要真的想睡过去,至少得吃一千片。那一段时间她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四处求人,真的弄到了十瓶。她看宝似的看着那些贴着蓝色商标的小白瓶子,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我只想睡过去,可能并不想自杀啊!
她是独生女,父母都是解放战争时期的干部。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了她,父亲比母亲更老。等到她也四十多岁的时候,父母已经先后不在了。他们都是年龄大了,无疾而终。
慢慢地,她成了个孤儿。尽管她受过完备的大学教育,喜欢读文史哲书籍,这丝毫不影响她成为一个孤儿——虽然从法律上讲她已经超龄,但她执意这么认为,而同时也觉得这个想法并不违法。
父母是老死的,虽然她伤心了好一阵子,但是她接受。她只是常常心神不宁,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不能让自己闲下来,闲下来就会变得很沮丧,心情受潮似的湿答答的,每天早晨起床情绪就很低落。她穿着旧而宽大的袍子,站在二十五楼的窗前往地上张望。远远近近的道路上,车流涌动,争先恐后,像一群蚂蚁。这样的情景周而复始。她觉得生命毫无意义。
每天她至少要洗两次澡。晚上清洗干净自己,坐在干爽而舒适的床上,冥想一会儿。其实除了忧愁本身,她并没有什么值得忧愁的事情。活着也还好。既然活着还好,她又因此而恐惧:人会不会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来?毕竟,她还是有些事情在心里搁着。
她是这个城市的原住民。父母给她留下的,加上她自己的,共有四套房产,都是在最好的地段。这在一座特大城市里,每个月收到的租赁费就是个大数额。卡上每个月增长的数额令她不开心,多金于她而言也是个不小的压力。
病退前,她总觉得身体不适。查来查去,身体真的没什么器质性病变。来得多了,后来医生还是给她开了一种药,她看了说明书:主治抑郁症,治疗伴有或不伴有广场恐惧症的惊恐障碍。她有点生气,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有抑郁症?医生好言相劝,说如果没有这种病,吃了并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她出于好奇,实在忍不住取出一片药片,把它分成两半,然后再把其中的半片分成两半。医生让我吃一片,我吃四分之一片,也可能会有传说中飘飘欲仙的感觉?她吃了四分之一片,然后索性又吃了另外四分之一片。她看着剩下的半片在她眼里慢慢模糊,困意快速袭来。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安稳,真的安稳。早上醒来她没再起来看楼下的蚂蚁,而是坐在床上哭了。我?患抑郁症了?
但她拒绝继续服用那种药物,她认定自己没病。
也就是两三年的工夫,她懒得再去逛商场;偶尔去一次也只是胡乱地看看,她什么都不买。那些很正式或者适合聚会时的正装、礼服,她完全没有兴趣。
她没有场合。
她吃得不多,口味淡到可以白灼青菜不放盐。她的食物链也仅仅满足活着的最低需要。
如果不是疫情管控,她每天都会在附近的紫金山公园走走路。一位女大夫告诉她:“你身体很好,瞧你苗条而匀称的身形,说明你的身体没有什么器质性问题,加强锻炼会更好呢。”她喜欢听这话,也喜欢放大它。我就说嘛,我没什么病!她相信这个女大夫的话,强迫自己喜欢公园和太阳。太阳光里,她的心真的就明朗起来。太阳补足了她的钙,太阳会把她照射出一身微汗。她想着这种温暖和照耀,心里就有了一点快乐了。她张开手站在太阳光里,觉得自己就是一株禾苗,一棵占地不大的树。
疫情管控之前她家里来过一个男人,他们是在公园里认识的。男人不知道是怎么知道她的住址的,这让她很恼火。他捧着一盆开得正盛的九重葛,郑重得有点不合时宜地说道,“我自己培育的,已经长了三年零五十七天了。你看,牌子上写的有幼苗的日期。”然后又补充道,“它特别好养,很泼皮。”这是一株木本植物,树干有人的大拇指粗,巨大的树冠把那人的上半个身子和头脸都遮住了,他在树的缝隙里和她说话。那么老大的一个盆子,得有二十多斤吧?他一直抱在胸前,像抱着圣物。她终于不忍心地说:“你放地上吧!就搁在门口那儿。”
他说:“早晨收拾园子,看它开得正好,想着送来给你做个伴儿。红红绿绿的,养眼。”他支叉着手,神情试图说服她,我该给你搬进屋子里找个地方安置好。
她看懂了他的心思,说:“不,就放门口边上。我说不准会花粉过敏。”
僵持了老大一会儿,气氛非常尴尬。她就那么堵在门口。他抱着花,手上沾满了泥土,头上的热气把几缕头发都汗湿了。后来他坚持不住了,终于把花靠着门口的墙边放下。她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说:“你别动,我拿水给你。”
她一只手提出一大桶“农夫山泉”,她平时做饭用的水,另一只手拿了肥皂。她指了一个地方,就给他在步梯口冲手。水顺着楼梯缓缓地跨着台阶,弯弯曲曲地不知道要流到几楼去了。她前后让他打了三次肥皂,嘴里不停地说着:“手心、手背、手指间……”一桶水终于洗完了,她说,“你别动。”
她反身回屋子里拿出一条半干的毛巾递给他,让他浑身上下都抽打一遍。一切似乎可以结束了。可他眼睛看着那盆娇艳的花,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几乎是被逼无奈地取来一双鞋套,给人开了半扇门。人是进来了,她却堵在玄关处,拿一瓶消毒喷雾,把他上下喷了个遍。然后她指着卫生间说:“你去洗手吧。”
那人宽厚地笑了,再去洗手间用肥皂仔细洗了手。等他出来,发现沙发上特意铺了一块干净的罩布。他知道那是他的特定位置,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乖乖地坐下了。她端了一杯白开水给他。他又笑了,说:“这杯子……不是一次性的,可以用吗?”
她说:“没关系,你用完我会消毒。”
那天那个男人在女人家里坐了十来分钟,喝了一杯水,几乎没怎么说话。他自己着急走是因为内急,女人的卫生间他是不敢奢望使用的。
过了几天,女人突然打电话给他。他们互留电话号码已经差不多半年了,一次都没用过。女人在电话里说:“若是方便,可否再劳烦你一次,把花给我搬到客厅窗下的台子上?”
他记起,她家的客厅是落地窗,窗台很宽。设计师说不定就是留着给人养花用的。
二
女人姓万,单名一个“水”字。她父亲姓万,母亲姓水。她叫万水。小时候她躺在妈妈的怀里撒娇:“你和爸爸走过千山万水。我要是有个哥哥就好了,可以叫万山。”
不过是一句娇昵的话,可母亲的神色却立刻黯淡了。吓得她从此再不敢浑说。
万水每天上午都准点在公园散步。她练过芭蕾,学过游泳,对文学还多有喜爱,自认为年轻时还算个文青。即使现在她也气质出众。她头发剪得很短,身材偏瘦,脊背挺得倍儿直,走路像风一样快。很多初识她的人都忍不住会问:“你当过兵吧?”她咧嘴笑了,笑起来模样还是很耐看的。她说:“我爸妈都是军人出身,我也是在大院里长大的。他们打小就对我军事化管理呢。”
“大院”这个词儿,有一股神秘的横劲,可于她而言,不过是外强中干。其实没人知道她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在这里快速走动。她恐惧着,焦虑着,不能停下来,停下来仿佛会死。她不怕死,可又不想死。这让她很纠结。可这种纠结同样又让她觉得自己有问题:不怕死又不想死,不正是军人的特质吗?不怕死才能勇敢地上战场,不想死才能凯旋。你纠结什么呢?
她散步的时间点常常会遇见一个和她岁数差不多的男人。男人的衣着基本上算是体面的,中等偏上的个头,微胖。和她不一样,他总是悠闲地踱着步子,不是八字步,他走路的模样倒像是个学者。万水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从不看他一眼。有一天她发现男人的速度也快起来,在距她五步左右远的地方跟着,她走了三圈都没甩掉他。到了第四圈,她回头挑衅地看着他,目光凶狠地问道:“你想干什么?”她看看天上的太阳,差不多上午十点半。这个时间,是一天中最安全的时段。
男人冲她一笑,是那种善良温厚的笑。他说:“你调动了我的积极性。跟着你的步子走,人会变得很起劲。”
她很久没看见这么纯粹温厚的笑容了。她还看到他干净的手和修剪整齐的指甲。嗯,还行。她在心里暗暗说。虽然这个“还行”不知道是指男人还是他的跟随,反正她居然默许了。打那天开始,他们就变成了两个人一起走。没人会关注到他们,别人也许会想,不过是一对平常的夫妻。
大概一个月后,她突然缺席了。男人算着,快半个月了呢。
她终于出现的时候,好像大病初愈般的虚弱让男人吓了一跳。她面孔显得虚白,走路的速度显然有些慢了。走了一会儿,她出汗了。她冲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寻了个向阳的椅子坐下来。男人又走了一圈才过来。两个人坐在同一张长椅上,中间隔了很远的距离。她主动说:“病了,急性阑尾炎。小手术,还是挺竭力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常说话。男人说:“我就说是病了,否则你这样严谨的作风,不会无端缺席的。”看她不说话,然后他又道,“人不服老不行。身边一定多留几个人的电话号码,否则遇着什么事求救都困难。”
他的语气带着诚恳的关心,一点虚头巴脑的东西都没有,仿佛这一阵子他是挂牵她的。万水心里有一点感动。她说:“你呢,怎么也总是一个人?”她是个不习惯打听别人隐私的人,从不。问了有些后悔,她脸上现出愧色。
男人反问道:“你呢?”
万水说:“我是个独身主义者。”她不知为什么隐瞒了之前的婚史。她曾经结过婚,勉强过了两年。头一年也还好,第二年他生病了,胃食管反流。这种病怎么说呢,说不严重也不算严重,不影响上班,也不影响社交;说严重也算严重,睡觉都得在身下垫一个三四十度的支架,半躺半坐着睡。每天晚上想抚慰他一下都得爬到他那斜坡上去。细心照顾他一年多,他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床前百日无孝子,夫妻也不行,何况她是一个超级洁癖者。这一年多下来,什么情啊爱啊性啊,磨得比纸片都薄。后来丈夫被姐姐邀请去美国治疗。他们也都想松口气,很快他就过去了。他适应那边的环境,医疗也很有成效,一来二去就移民了。丈夫也诚心邀请她一起过去。那时她的父母都还健在,她拒绝了。
再过一年,丈夫提出离婚,说这样长期分居对两个人都不公平。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像卸下了一副盔甲,感受到异乎寻常的自在。她买了一个四寸的小蛋糕,点上蜡烛,悄悄庆贺了一下。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从此她再不肯走进婚姻了,她喜欢一个人过日子,任何时候去看爸爸妈妈都不用顾忌其他人的感受了。爸爸妈妈一如既往,像疼惜一个小娃娃一样爱她。她在他们身边的幸福横无际涯,不需要揣测彼此的心思,不需要顾忌彼此情绪好坏。父母全心全意地陪伴着她,一直到他们一个个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