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隼
作者: 南翔妈妈,妈妈……
母亲在厨房准备午饭,猛然听得有人在叫妈妈,一把关了水龙头,侧耳又听得一声真切的“妈妈”。甩甩手,掀起门边的擦手巾轻轻拭干,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厅。四下回望,门是虚掩的,没有外人,对面邻家的一对儿女都上幼儿园了。
那就一定是豌豆叫的?
豌豆立在客厅的阳台上,一心盯着靠东墙的鸟巢,并没有回头找妈妈的意思。可如果不是他在叫妈妈,又会是谁呢?
两只红隼倏忽而至,其中一只雄鸟还带着伤情。豌豆原本散漫而难以聚焦的目光,顿时全部倾注在两只红隼身上。他在母亲的帮助下,找到不少有关资料:红隼栖息于山地和旷野中,多单个或成对活动,飞行较高;可以在翱翔的时候猎食,爱吃大型昆虫、鸟和小型哺乳动物;分布范围很广,非洲、亚洲都可常见,中国的东南西北很多省份都有它们的踪迹;它们在越冬之时更喜欢待在温暖的南方。
此刻,母亲见豌豆不停地舔手指,猜度他在担心红隼不够吃的。也确实,一对红隼父母,在城市里想完全靠自己捕食喂养几只雏儿,似乎有点力不从心。
母亲明白了,道,那你准备一下,下午我们去外面挖点蚯蚓回来,给它们解解馋吧。
豌豆完全转过脸来,给母亲一个难得的向日葵般的微笑,这便是儿子能捧出来的最高奖赏。他重重嘿了一声,这才跑开了。
就因他给予的一个笑脸,母亲心里有瞬间的暖意,叮嘱他去洗手。他居然也应答了,跑去卫生间,很快池子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洗了手,母亲瞥见他没有到客厅的沙发边去取遥控器看动漫,却是进了书房,打开了画笔盒,铺开了画本。母亲心里赞道,好啊,儿子好几天没进书房了,阳台上的鸟巢占据了他绝对的观察时间。
豌豆是四岁时才被归到“星星的孩子”一类的。因了这个,豌豆的父亲母亲很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一直以来,豌豆不仅行走迟、言语迟,而且表情也不丰富。为父母者很难从这个来到人世四个春秋寒暑的孩子的眼睛里,看出明显的喜怒哀乐。邻里的一个同龄小女孩,无论在过道还是电梯里见着,眼角眉梢都是戏,在社区广场上能大大方方、一字不落唱完几首歌!
接下来的求医、求助、求康复的经历,不说也罢。概而言之,其他类似孩子父母经历过的,豌豆父母也大致经历过了,只是个体的路径、手段及付出各有高低罢了。希望的火苗点燃过无数次,又熄灭过无数次。如果说,世上真有所谓仙草可盗、仙丹可炼、仙人可访,那么豌豆的父母是可以与千万“星星的孩子”的父母一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啊!
自打豌豆确诊为自闭症之后,母亲就在求医问道的途中,将原本薪酬还不错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岗职辞了。原因有二:一是实在没有精力和时间在照拂一个特殊孩童的同时,再去面对繁忙的全日制注册会计师的账簿;二是豌豆父亲在一家上市公司做中层,疫情之前,跑香港多,香港有几家公司的关联单位,香港与深圳一桥之隔,朝发夕返,疫情之后,父亲不用常跑香港了,在深圳时间多了,偶尔去趟上海或者福州。但父亲后来开始较为频密地出差,乃至每次出差的时间悄然延长,那是在屡屡求治而豌豆的表现不得寸进之时。
猝然感觉到这一点,豌豆母亲曾一度失眠。好在父亲在家日少,钱可是雷打不动,每月按时打到母亲卡里。那是一笔在深圳还算耀眼的数字,足以让母子衣食无忧,且能助力豌豆前往各地寻访一些知名与不知名的康复机构。只不过这种访治的热情,初始几次是三个人——豌豆以及“我的父亲母亲”,后来更多是母子同行,再后来这个“八○后”母亲,觉得那些机构的康复方法,她在睡梦中也能操作如流,除了缺乏团体交流之外,其他的都能一对一训练。为弥补孩子社交的短板,母亲不仅常带他与小区的孩子随时随地交流,也屡屡带他去各种热闹的场所扎堆。她自忖,多亲近一些自然成长的孩子,比总与“特殊孩子”混在一起更有益。
趁着在厨房煲汤的空,母亲不时溜到儿子身后看他画画。凭着自己小时候在各种兴趣班残留的那么一点美术底子,她总想纠正一下儿子的线条、布局及设色。豌豆根本不听她的。她也曾带豌豆去拜师学艺,找到福田美术馆的张馆长——她前年在福田美术馆张罗的一个“汪曾祺书画艺术作品展”上听张馆长讲解时,互加了微信,保持了联系。张馆长提醒她,但凡做家长的,总喜欢用“像不像”来衡量孩子的画作,其实更要明白,重要的是“好不好”。孩子宝贵的想象力,多半就在从小教他“像不像”的严格规训中,给训成了一缕青烟!
尽管她认为馆长讲得没错,类似的忠告,她在深圳书城七彩岛美术班也听老师讲过,可她也曾在图书馆听一位老师愤然抨击道,如果孩子从小不从线条、色彩、造型等方面培养敏觉,你觉得将来考美院,即便是考美院的附小、附中,他能过得了笔试?毕加索是名声大噪之后,才可以放肆抽象,即便是鬼画符,也没人讲不好!这位老师的头发跟胡子长成一片黑森林,他在黑板上出手之快画的各式人物,令座下啧啧惊叹,越发放大了一个口若悬河者的感召力。
好长一段时间,儿子的绘画真是天马行空,山川、河流、树林、花鸟、人物……只不过,有些要半认半猜,你说是树木,他可能摇头,当你说是人物,他才点头;你说是一枝花,他会指着绘本上的鸟儿纠正你,明明是一只戴胜鸟。
儿子喜欢画藏物,尤喜欢画躲猫猫的猫啊狗啊。他有次在一张A4纸上画满了房子和洞穴,然后伸出九根指头告诉母亲,他一共画了九只猫。母亲睁大眼睛,穷尽想象,只找出五只来,看见母亲沮丧的样子,豌豆忽然笑了,笑出声来了。
很久没有听见儿子那么天真的笑声了,母亲转身的那一刻,心生感动。
自打两个月前,家里阳台上飞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豌豆竟一改此前凡事坚持不了多久就很快转移注意力的状态,观察鸟儿的专注颇令人惊讶,常常阳台前一站就是半个钟头、一个钟头,甚至更长。此时绘画的主题也万宗归一:只画鸟儿,阳台上的鸟儿。
这两只鸟儿是在一个雷雨天倏忽而至的。凌乱的阳台上,有一只矮胖的白地粉彩旧花盆,欲弃未弃,乃因豌豆曾经拿着画笔在花盆上胡涂乱抹,母亲不忍随手扔掉儿子哪怕最稚嫩的画作。花盆里塞了儿子一张一张撕碎的画纸,恰恰是这些绵软的碎纸,成了一对鸟夫妻湿身之后温暖的避难所。
家住坂田,母亲曾带豌豆在龙华书城每周六下午的“对话大家”讲坛,听过福田中学教生物的田老师的讲座——但凡有这类展示大自然优美与神奇主题的讲座,无论是在福田、龙华,还是在宝安、龙岗,母亲总会带豌豆欣然前往。只要是有关鸟儿、森林、海洋生物、浩瀚星球类的内容,不管是一堂科普,还是一册绘本,豌豆大都能坐得住。她把阳台上鸟夫妻的图片用微信发给田老师,田老师辨识道,看上去像是红隼!这是一种猛禽,虽然个头不大,体形大些的不过如同鸽子,却是鸟类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只不过这种猛禽很少到城市人家的阳台来寄居,它俩还真够大胆的!或许就是一种缘分吧,跟你们家儿子的缘分。
乍听说是红隼,一种猛禽,母亲心里还有刹那的一紧,担心已经七八岁了心地还纯白如雪的豌豆无意之中受到伤害。父亲安慰她道,万物有灵,你没见猫啊狗啊,也喜欢跟小朋友玩耍!
事实证明,父亲的预判没错。两只鸟儿开始还有点警惕,对靠近的大人与豌豆,一边退让,一边“鸟”视眈眈,嘴里不断发出咕咕的叫声,急得豌豆拦阻大人道,别靠近!就为平时掰开嘴巴也不想说话的儿子多讲几句“别靠近”之类的急话,父亲母亲便觉得来了一对不速之客很值得。更何况儿子还不时与鸟巢——如今这只花盆就是天赐红隼的巢穴了——中的鸟儿自言自语,俩大人下意识地认为,“星星的孩子”跟动物交流比跟人类交流更自如、更天然。
待得两只红隼不停地从外面衔来树枝、草茎乃至碎布垫窝,一家人才顿悟,它们确实是想在他们家的阳台上安营扎寨了。准确地说,是一对红隼夫妻选择了豌豆家阳台上的一只废弃花盆,作为它们生蛋、抱雏的温床。这么一种城市不多见的猛禽,为何不选择茂密的林子、葱郁的山岭,却选择了一户无法验证安全感的人家,贸然作为栖身之所?
两个大人不明所以,一脸茫然。问及田老师,田老师发来微信也只能揣度:一般是不会这样的,鸟儿天生敏感,可能有某种特殊的原因,它俩飞来你家,又适逢一个雷雨天气,是不是一时没法找到避难所?待几天下来,看见你们都是“中国好人”,就索性不走了。
还是豌豆眼尖,指着其中一只红隼连叫了两声,翅膀,右边!
父亲母亲循声看过去,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那只体形略大的鸟儿——后来发现它是未来的鸟爸爸,右翅不大得劲,匍匐与飞翔还算顺利,在起飞和降落之时,它的右翅略带拖曳,收束也比左翅慢两三个节拍。
还是我儿子眼睛尖!父亲一高兴,便拉着儿子的手进书房,欲教他数数、认字。这么大的孩子,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做不好,难怪找到熟人介绍的学校,校长也婉转告知,送去特殊学校对他的教育会更有利……
每次儿子都是很不情愿地跟着父亲走进书房。这天,父亲见他对数学、语文都心怀恐惧,就问他写大字行吗,豌豆点点头。未料到父亲侧身去准备毡垫时,豌豆去挪动桌边的端砚,不小心砚台摔下来,砸在父亲的左脚背上,父亲当时哎哟一声痛呼。豌豆吓得脸色发白,捂住双耳,逃跑了。
如果说此前父亲对一个康复道途中的儿子的信心,已如深秋后的黄叶,日渐飘零,这次被他砚台砸脚——这可不是一般的砸,脚面骨三处粉碎性骨折,不得已在平乐骨伤科医院做了手术固定——母亲回想,这成了父子关系疏离的一个重要拐点。父亲在家养伤的那个月,性情变得急躁不耐。他越想拉豌豆过来,豌豆离他越远。即便叫他送一双拖鞋,他也没有反应。
母亲看不过去,半是安慰半是埋怨道,他是被自己的错误吓到了,你一发脾气,他就更加受惊。对他只能安抚,顺着他。
父亲摇头道,养一个缺胳膊少腿的病孩,我无怨无悔,可是带一个心灵没有回应的病孩,一个不懂喜怒哀乐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永远,我可真是受不了。
母亲的脸瞬间阴了,转身道,老天是有眼的,我就不信,我们穷尽所有,始终不放弃,换不回他的喜怒哀乐!
两人一开始都动过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以母亲的年龄,若生二胎,虽属高龄,却也还未顶格。她一则多少有些担心,再生一个若比着老大来怎么办?二则,或许是更重要的,父亲无论对房事还是家庭,兴趣都逐渐淡漠。具体的表现是,在床上马虎潦草,敷衍了事;出差在外又乐不思蜀,归时越来越长。一度母亲担心父亲有外遇了,他以前出差,不仅微信多、视频稠,也不乏甜言蜜语,后来宛如放飞的风筝,三五天音讯全无,成了家常便饭。
母亲曾与一位闺密诉说心中的苦闷,闺密说,什么叫丈夫,离开一丈之外你就别管他。除非你打算离婚。这位闺密与自家先生分居深圳与洛杉矶两地多年,居然还一起养育了三个孩子。有些女人的顽韧与强大,真是不可小觑。不过,母亲也发现,有位男子一直在帮衬她,两人关系非比一般。母亲从来不问,更不点破。
一棵树在哪里生长不需要阳光照耀?一个人在哪里独行不需要雨露灌溉?来自异性的关心,往往更具温暖人心的力量。这一点,母亲不是不懂。她把辛辣含在嘴里,把怨艾藏在心中,一方面全力照顾豌豆,另一方面也在不断搜集各类有关“星星的孩子”的信息,只要有她认可的诊疗方法,那是可以不计成本的!
儿子啊,你是妈妈的唯一!
儿子见母亲过来想看他的绘画,倏然快速合上画本,俯身压住,像有什么秘密不能让他人窥破。越是这样,母亲越要看,佯做夺取,儿子就抱着画本跑了。母亲作势要追,他就一边跑一边笑。母亲最喜欢的就是听他的笑声,看他的笑脸。当他躲在一张椅子后面,把画本高高举过头顶,母亲快速取手机给他拍了一张面部的特写。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笑脸……这跟任何一个高高兴兴上学去的孩子有何两样?我们家的豌豆是一个多么正常不过的孩子啊,孩子他爸,你听到他的笑声了吗?
一心惦记着母亲的提醒,下午要带他去挖蚯蚓,豌豆中饭吃得又快又专注,还把一盆冬笋炒肉片推到母亲跟前——这是母子俩都爱吃的一道菜,如果父亲在家,那就是一家三口共同的嗜好。
母亲道,豌豆多吃点,吃饱了,下午有力气挖地干活儿。
豌豆点头,嗯了一声。豌豆快速吃完一碗饭,放下碗筷,到阳台边去,捡拾墙边立着的一把小锄头、一把小铁锹,放进一只塑料桶。他接着嘟哝了一句: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