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为什么要讲故事
作者: 肖克凡一
不知不觉就春天了,小意耸耸鼻子,没嗅出什么新鲜气息,爸爸还是爸爸——哑了嗓子不能演戏,成了话剧团里的大闲人。只是妈妈有了变化——郗团长同意她恢复演出。新华戏院大门外贴出海报,“传统魔术,大变活人,人藏柜中,难以脱身,九把钢刀,插满柜身,柜里柜外,性命莫问,惊险刺激,少儿免进。魔术主演——涂志秀”。
听说“大仙女”露面了,老城区的人们纷纷来买票,日常生活重复不变样儿,人们特别想惊诧起来,既然不忍看高速公路撞车,不愿见悍匪抢劫银行,那么观看杂技魔术最可心。
“大仙女”是本埠观众送给涂志秀的爱称,小意当然高兴。可是想起童话故事里仙女总会返回天宫远离人间,他又害怕妈妈真成了仙女。天宫遥远,坐火箭都去不成。
小意小时候得过病,因此发育迟缓。别人家孩子茁壮成长,他十二岁了乍看就是学龄前儿童。他小学一年级就退学了,说是要去那种特殊教育学校,可是几年过去仍然待在家里。他喜欢拿蜡笔画画儿,偷偷给爸爸妈妈画了像,还有胡同里老木匠高爷爷、邻家女孩小菱,以及各种动物,主要是猴子,以缤纷五彩建立自己的小人国。
小意没事儿爱跟高爷爷说话。这个老木匠会做那种折叠式梯子,打开竖起上树摘枣,折叠放平代替板凳,坐着抽旱烟晒太阳,小意认为这种变化特别神奇。后来高爷爷发现这孩子不同寻常,你今天跟他说过的话,明天聊天他还能学舌,内容八九不离十。高爷爷暗暗惊讶,这孩子脑膜炎后遗症不如正常孩子灵光,可是学起舌来基本不差样,这叫偏才。
小意也有橡胶脑袋不过电的时候。比如他认为老木匠做的折叠梯子变化神奇,属于变魔术性质。高爷爷说做木匠活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寻常手艺,变魔术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奇本领,所以人们管你妈妈叫“大仙女”。
小意听了高兴。妈妈不光长得好看,表演魔术更精彩,比如拿手节目“旱地钓鱼”,她手持鱼竿走下舞台来到观众席,猛然甩竿便钓出欢蹦乱跳的鲤鱼,惊得观众高声尖叫。
当然也有观众高喊鱼是假的。大仙女再次甩动鱼竿钓出更大的鲤鱼,弄得那观众身上水淋淋湿漉漉,引起哄笑。有观众不服气把两条活鱼买回家去,一条清蒸一条红烧,没想到鱼肉细嫩味道鲜美,这就给大仙女传了名,也让小意坚信妈妈魔术是真的。
小意爸爸名叫马得路,所以小意姓马。自打坏了嗓子不能登台,马得路闷在家里写剧本,好像要做莎士比亚的跨国转世灵童。可是剧本总写不成,就喝酒解闷减压。妻子的魔术搭档邬宗德来家做客,就劝他切莫喝酒伤身。
马得路瓜子脸吊角眼,这脸庞适合京剧须生,但他酷爱话剧而且坚信喝酒使人斗志旺盛。邬宗德小伙子满头卷发、脸庞白净、目光明亮,操着北京腔调说,你干吗非要斗志旺盛呢?和平年代也没人让你爬雪山过草地。
小意好奇地问雪山草地在哪里。马得路抚摸儿子脑顶说,我的傻儿子,爸爸写剧本等于爬雪山过草地,所以雪山草地就在咱家。
小意曾经问爸爸要写什么剧本。马得路说要写有追求的人,有追求的人不怕死。小意认为自己就不怕死。马得路说你是孩子当然不怕死。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不怕死呢?妈妈叫大仙女生病照样吃药。
确实,涂志秀居家养病光吃药不爱说话,就爱看《魔术大王历险记》,好像这本小人书里有治病药方。
小意是个病孩子,这样就延续享受孩童待遇。每晚睡前妈妈讲的故事正是《魔术大王历险记》。这本小人书挺薄的,可是妈妈越讲越厚,今天讲的情节跟前天不同,前天讲的人物跟今天两样儿。这让小意觉得妈妈要重新编写这本小人书,因此不停地寻找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妈妈讲故事好比旋转万花筒:这个魔术大王,那个小满姑娘;这个小满姑娘,那个魔术大王……有时妈妈声音倏地变得遥远,小意连忙睁开眼睛瞅见妈妈还在身边,这才放心了。
每次讲完魔术大王的故事,妈妈把这本小人书锁进抽屉里,总是自言自语,人世间哪有这么简单的人物,人世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不是生离别就是死里逃生……
小意开动脑筋寻思魔术大王的模样,还有他的魔术搭档小满姑娘,可是越寻思面目越模糊,看来妈妈讲故事挺不容易的。
爸爸剧本总写不成。妈妈停喝汤药,使用爸爸写剧本的稿纸,动手给领导写请战书要求恢复演出,之后派小意送到杂技团交给郗团长。小意不认识这个字。妈妈说“郗”是希望的“希”的读音。小意懂得“希望”是好词,就把好词装进心里了。
一路念叨走进杂技团办公室,小意递交妈妈的请战书。郗团长打量着这个面有憨相的男孩说,现今时兴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像你妈妈这样死磕魔术的人少有,她还能找到杂耍班子的下落吗?像你爸爸这样跟剧本玩命的人也不多,他还想写出惊天动地的大戏呀!当然啦,胸怀大志郁郁不得志,还是值得同情的。
小意听爸爸说过,妈妈高中毕业不念大学,报考杂技团跟师傅学魔术。杂技团里那些演员,走钢丝的、攀杆子的、蹬纸伞的、转盘子的、抖空竹的、骑独轮车的、叼花儿的……多是门里家传技艺,只有妈妈是个外来人。她用心钻研勤学苦练成了著名魔术演员。
那时爸爸还能登台演话剧,在《白石山风云记》里扮演江湖好汉。戏里江湖好汉身受重伤,还能把那个恶霸打跑。小意看过新戏彩排,跑去后台朝爸爸竖起大拇指。马得路面无表情地说,演戏呗,假扮呢。
小意生气地说,明明好汉把恶霸打跑了,您怎么说是假扮呢?江湖好汉身受重伤没死,他总会养好身体的。
马得路对儿子解释说,这出戏里江湖好汉受伤没死,可是他只能活在这出戏里,一离开舞台人就没了。
小意想起那本小人书里的魔术大王,居然能把大活人从戏台上变到城墙外边去,就问爸爸这不会是假的吧。
什么叫真什么叫假?你妈妈整天研究这段故事传说,她下了真功夫倒是没掺假。
小意沿着爸爸话茬儿说,高爷爷说城墙早就拆了,没了城墙妈妈怎么研究呢?
你妈妈不研究城墙,她研究从前那些变魔术的人。马得路眉头紧皱说,你将来长大帮助你妈妈研究吧,这是她的头等大事。
等我将来长大了,就把大活人从城墙外边变回戏台上,这样问题就解决了。小意的思维果然与众不同,弄得马得路接不上话茬儿。
之后小意模仿妈妈的话语说,是啊,人世间哪有这么简单的人物,人世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马得路听罢有些惊奇,问儿子这话从哪儿学来的。小意反倒问爸爸,您说那本小人书里究竟有多少故事?妈妈怎么总也讲不完呢?
马得路顿生感慨说,你真是你妈妈的儿子,你们娘儿俩跟那本小人书有缘分。
小意的模样挺逗的,圆脸蛋圆眼睛圆鼻头。这孩子有时表情像动画片里的鼹鼠,让人产生隐痛般的怜爱;有时嘴里冒出些怪异的想法,几乎超出生活常识,令人惊讶不已。
这时候,马得路竟然听到儿子说,爸爸,我怎么觉得那本小人书就像妈妈吃的药呢?一天三次忘不了。
想成为编剧的马得路大受触动,不知如何应答。
二
妈妈恢复演出的首场,海报里“新编魔术,大变活人,人藏柜中,难以脱身,九把钢刀,插满柜身”的内容,吸引市民们购票,星期六晚场客满。
小意提前溜进后台伏在舞台侧幕条后边,瘦小的身材好像石头缝里钻出团灌木。酱紫色厚绒大幕时不时蹭着小脸蛋儿,仿佛有人伸手轻轻抚摸。这种感觉好比亲人关爱,小意尽情享受着。
准备演出后台忙碌,没人注意这团“灌木”。小意撩开侧幕条望着前排座位的茶点,禁不住咽了口口水。妈妈不许他出门随便吃东西,说那样没有教养。“教养”这词只有妈妈说得出。杂技团里把昨天叫“夜儿隔”,把吃饭喝汤叫“灌缝儿”,把笨头笨脑叫“傻巴儿”,把莽撞人叫“愣子”……他们说话跟妈妈大不相同。妈妈有点像小学老师。
邻居女孩小菱她妈妈就是小学老师。小菱长得又白又胖,容易令人联想到白面馒头。小意羡慕“白面馒头”每天背起书包上学,自己只能窝在家里拿蜡笔东涂西抹,哼唱那首“外边的世界很精彩”。
小菱十岁,她误以为小意是弟弟,就有姐姐的优越感,总爱挖苦这个“傻弟弟”。但是小意不记仇,邀请她来看妈妈首场演出,可是人家不感兴趣,说那些魔术变来变去都是假的,只有科学才是真的,所以长大要当科学家。
你说只有科学才是真的?我妈妈变魔术我爸爸写剧本都不科学……小意有些失望。
你脑膜炎后遗症做不成科学家。小菱给“傻弟弟”指明方向说,你将来做你妈妈助手,让她拿你研究大变活人吧。
呵呵……小意不气不恼反而笑了,他的笑容特别真实,一点不掺假。
新华戏院的紫色大幕缓缓拉开,躲在侧幕条后边的小意收拢心思。今晚开场节目“抖空竹”。四个身穿红衣绿裤的女子满台飞舞,抖得空竹嗡嗡作响,营造热气腾腾的气氛。
抖空竹节目暖了场,换来独轮车表演。男演员脚踩小轮车,快速围绕舞台转圈,不停做出各种惊险动作。独轮车节目下场,两个身穿黑色坎肩的攀杆演员登台亮相,小伙子不断做出“扯旗儿”“卧鱼儿”惊险动作,表演结束稳稳落地,脸不变色气不喘……
轮到白脸蛋红鼻头的小丑上场,这模样就是扑克牌里的大鬼。他跑来跑去到处给别人添乱,差点滑倒引得观众大笑。这时小意便踏着笑声跑去化妆间找妈妈。
后台角落里竖起几扇薄板屏风隔成化妆间。小意扒开屏风缝隙伸进脑袋,看见化妆镜前妈妈伏身写着什么,这样子很像小菱的妈妈晚间在家批改学生作业。小意忍不住问道,这儿就您自己,邬叔叔他呢?
化妆镜里的涂志秀画了眉毛描了唇,短发齐耳,身穿银灰色迎宾服,这让儿子感觉妈妈变了个人。涂志秀眨眨大眼睛对镜子里的儿子说道,郗团长派邬宗德上台顶坛子去了。
邬叔叔表演顶坛子?小意连忙问谁做妈妈的搭档。涂志秀说邬宗德临时补缺,演员要听从领导安排。
小意索性扒开薄板屏风挤身进去说,郗团长是不是要把您和邬叔叔拆分开?
涂志秀转过身来说,小孩子不要乱讲话,这都是工作需要。
从前台响起哗哗掌声,听着好像哪里管道开裂流水。涂志秀起身说邬宗德是个多面手,顶坛子耍盘子,飞镖子甩鞭子,样样精彩,不过他最喜欢魔术戏法……
涂姐,您又夸奖我呢。化妆间屏风外边传来邬宗德说话声,今晚市里文化局局长来看演出,郗团长特意安排前排座位并配了茶点。
哦,领导光临咱们照常演出就是了。涂志秀从衣柜里取出黑色丝绒斗篷,皱皱眉头重新放回衣柜里说,今晚不能表演旱地钓鱼,这位文化局局长姓俞,鱼跟俞谐音要避讳,郗团长不会同意把俞局长从座位底下钓出来的。
小意听了以为文化局局长姓鱼,所以今晚不能钓鱼,于是心里很不服气。我爸爸叫马得路,我叫马小意,如果这样避讳我们就不能过马路了?这样想着小意使劲扒开薄板屏风挤出去,可是邬宗德叔叔已经走开了。
轻手轻脚潜回舞台侧幕条旁边,小意脸颊两侧肌肉痉挛,便伸手揉搓好像小猫洗脸。“小猫”洗过脸蛋儿,可巧涂志秀身穿银灰色迎宾服出场了。
涂志秀脸色微红、短发乌黑、身材挺拔,朝观众鞠躬致意。满场高喊,大仙女!大仙女!
邬宗德身穿黑色燕尾服皮鞋锃亮,从后台推来黑色大立柜,稳稳摆在舞台中央,之后敞开两扇柜门,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反复向观众展示着。
观众们看得眼花缭乱,突然有人高喊,这件道具是漏底,舞台下面有地洞,大活人说跑就跑!
伴奏音乐戛然停止,满台灯光倏地熄灭。只剩一束追光照亮涂志秀的搭档邬宗德,欢快跳出“踢踏舞步”走着圆场,皮鞋踏得舞台噼噼啪啪山响。他突然甩头,定住身形,两道目光投向台下,似乎询问哪位说舞台底下有地洞。
伴奏音乐再度响起,舞台灯光大亮。涂志秀和邬宗德并肩向观众致意,“大变活人”的魔术开始,戏院里气氛热烈起来。
三
小意不知道爸爸来了。马得路悄悄落座戏院末排,并不言声。只要妻子演出他必进场观看,还携带那架袖珍望远镜和记录本,似乎随时准备应对重大事件。今晚破例没有喝酒,他举起袖珍望远镜观测前方。邻座的胖男子浓眉大眼红光满面,轻轻推推他肩膀说,你是台湾来的特务吧,侦察什么呢?